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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昏梦里陡然惊醒时,已经到了半夜。夜风飒飒吹着梧桐叶。
脑海里画面仍定格於,破门而入,伫立在苍茫天光中的孑然的白影子。
她记得的。
有踏碎重叠梧桐枯叶的细响声由远及近,有一只温热的手贴上她的额头。
逆光里,他的形貌模糊,只有眼下一点极殷红的泪痣,为整幅灰白的画面,点上最稠艳的颜色。
她知道是他,且是前生那个他。
他矮身坐在床沿,将她的身子拥进他的温暖怀中,似有好闻的冷梅寒香,从他襟口,漫进她的鼻腔。
可以想象,也许他从某一个远到天涯海角的地方,千里迢迢赶赴她的梦境,历经过许多个春秋。
他一点一点拭去她额头上的汗水,覆一点一点吻掉她的泪痕。
他轻轻挽起她的衣袖,替她断筋的伤处,细细上药包扎。清凉的草木味道,令人想起连雨初霁,满山春色正好。他的手指温热,点过她的伤口,似就奇异般止住剧痛。
有灼热的泪水,滴在她的手腕,她看到他落泪,听到他喃喃:“这该有多疼。”
他神色温和寂静,同往生的模样相同,但目光是那样哀伤。他慢慢地攥紧她的双手,握在他的掌心,那里滚烫。“若是我早一点找到你就好了。”
“再早一点。”
她想要宽慰他,告诉他,这些伤与他无关;他是他;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一时哽咽得失语。
她见他在角落生起炉火煎药,破涕为笑,一瞬间,仿佛回到一百三十多年以前,他们最清贫丶天下狼烟四起的时候。
他陪着她的时光,有煎好一剂药那么久。他扶她坐起身,端起药碗,递到她的唇边。
并不苦,反而甜丝丝的。
喝过药,她昏沈地睡下。醒时,已没有他的影子。
檐角的圆月清光,照进狭窄的屋子,满树的梧桐叶作响。
在她无数关於他的梦境当中,她的阿铉依旧是阿铉。
她只当这是她的一场梦,带着前生旧忆,无尽温情,予她以诀别一面。
梦中他的话音,回荡在她的耳边,沈着坚定:“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微微喟叹。她想,他早已死在一百三十年前。八荒四海,千秋万代,不覆再有第二个他。
江山多锦绣,何必情牵乎逝水。
如你所言。
阿铉,今日别过,我再不执着於你。
她曾爱过他。这已足够。
絮絮动了动手腕,意外地可以动弹了,这令她惊喜。她试着撑起身子,双手双脚此时竟有了些知觉。
明亮的月光照在床帷,她支坐着,寂静思索半晌。所以,是谁来过?是谁来帮她上药的?
她低头看腕上包扎的伤口,细白的纱带紧密缠绕一圈又一圈,系着一丝不苟的结,这包扎的手法风格,无端令她记起一个人。
……所以,是他么?
但除却这包扎好的伤口,她环视斗室,再无一分有人来过的痕迹。没有梦中吹进门中的簌簌黄叶,亦没有角落架起的煎药的炉子。
她想,或许是玄渊罢。毕竟他医术超绝,世间或许只有他,才有可能在短短一日里,治愈她断腕入骨之伤。
她覆又躺下,脑海里反反覆覆,皆是白日所做的那个梦的场景。更深露重,月光照上眉睫,她忽然又记起来,阿铉的另一句叹息。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她要离开这座密不透气的丶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樊笼。
即使代价惨重。
生若不得自由,何以谓之生?
赵皇后新封,百官朝贺,六宫上下,莫不洋溢在喜气当中。
须知这位赵皇后,和从前废后很不一样,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不起眼的赵家,一跃成为大衡朝第一等新贵。
赵皇后温柔贤淑,敬陵帝向来与她恩爱。只可惜身子不好,前些时日,还意外流了个孩子。
流产的缘故虽不为人所知,但有心人终究能猜测一二,与此前废后,定有干系。
众人听闻,废后当夜,陛下便将栖梧宫中旧物悉数付诸一炬。
该是有多憎恨前皇后,才会连一丝旧情也不念。
但众人也耳闻过废后的一些事情,光是废后与戎狄王子的一二情/事就已传得有模有样,坊间还杜撰出她的一个白月光,而娘娘是将今上做了那人的替身。
同时还有传言说,废后容氏当年在潜邸时,就因为妒忌,对温茂贵妃和今上的长子暗下毒手。
因有前例,恐怕此遭赵后小产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些皆已成为往事。废后打入冷宫,容家不覆往日辉煌,听闻她的父兄多已战死於幽州;当时北陵伴驾的散骑常侍容二公子,自派遣出巡查后,至今不知所踪。
而昔日对她颇多宠爱的太皇太后,恰在此时驾鹤。
她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只要赵皇后恩宠不衰,再有孩子,也是迟早的事。
听闻陛下格外宠爱她,凡是她想要的,便没有不允的。
自赵皇后初封,陛下因皇后颇爱诗词歌赋,还为其准备了一场文墨之宴,邀天下才子广来赴宴,以文会友。
从前赵皇后做贵妃时,深居简出,鲜见其貌,此次饮宴期间,有当朝大才子倏见水晶帘后的皇后真容,惊叹不已,当即挥毫作诗,赞她容颜绝代,倾国倾城。
诗作传开以后,世人渐将赵皇后,视为新的“大衡第一美人”。
更深阑静,下弦月照宫阙檐头,粼粼单薄。
赵桃书倚在榻边,拨弄烛芯。对座的是林美人——不,林婕妤。
“娘娘风华绝代,岂是废后所能比的?况且她现今容颜已毁,再翻不起什么波澜了……”她斟酌着道。
打量面前清弱美人的神色,却令她觉得胆寒。看上去盈盈无害的美人,怎会让人想到,她的手上,沾过别人的鲜血。
林访烟从前害人,虽叫做害人,和这位比,却只能算小打小闹,比如当初,她给丽御女出了点子,不过想陷害容絮絮,杀一杀她的威风——
直到近日她才倏忽明白过来,为何冷宫中的丽御女莫名自戕,令她沾光出了冷宫。
她不敢明言,但知道丽御女如一面镜子,若不能为她所用丶或者不配为她所用者,下场犹如此镜。
自想明白这一层,她再看赵桃书时,已不覆从前心境。
若再深思……当时宋青蕊之死,只怕也并不简单。
赵桃书剔着灯芯,淡淡含笑:“翻不翻得起波澜,岂独是一张脸所决定的?林婕妤应该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可……”
她又盈盈一笑,目光清浅,毫无心机:“若她有万中之一翻身的机会,你猜,等她得势时,谁会被她清算?”
林访烟回宫的一路上都惴惴不安。杀容絮絮,看似轻易,实则……
等林访烟走了,赵桃书那盈盈的笑亦从唇边消失。她淡淡问侍女:“陛下不打算过来了?”
侍女支吾道:“……顺总管说,陛下公务繁忙,让娘娘……先睡。”
赵桃书轻嘲一笑:“你瞧。他这么绝情冷血的男人,都舍不得杀她。我若不杀,将来杀我的,还不知是谁。”
她覆皱起眉来:“陛下近日提过,‘璇玑’二字。你探听到什么没有?”
侍女摇头,赵桃书自言自语:“我只听闻璇玑阁是天下第一等的密探组织,刺听天下万事。陛下有意收服他们,似乎,还与容氏有关。”
灯花爆开,她目光沈静:“若是她能驾驭,我为何不能……?那样,我就不用……再这样费尽心机维持宠爱……那样,我也可以,似她那般有底气。”
林访烟听说她改了主意,心中舒了口气,谁知道改的主意竟然是要她从容絮絮手里抠一样东西。
那东西,据说是一样信物,至於掌控着谁,不得而知。
她在宫中也勉强发展了几个新的耳目,倒是探听到一桩事。
据说前几天夜里,有刺客夜袭中德殿,被潜伏的禁宫高手拿住。刺王杀驾本是斩立决的死罪。
可,那个刺客至今没有死,听说,还被放出宫去了。
有人依稀听到几句对话:
“朕知尔等隶属於谁。良禽择木而栖,旧主既覆,若尔等归服於朕……为朕所用,朕未必不如尔等旧主。”
“我等效忠我主,非为名利,非为社稷。陛下有负我主,我等即使是死,也绝不背主求荣。”
有冷声道:“不可为朕所用者,朕向来绝不手软。桑缙。你身为首领,肯见兄弟手足白白送命么?你和你的旧主一样愚蠢。”
静了一静,有人声既哭既笑,满含嘲讽:“不错。我主一片赤忱,真心错付,如今任人践踏,生死不明,乃陛下口中,第一愚蠢。我主愚蠢,我等亦愚蠢,不知陛下之意。或杀或剐,桑缙绝无二话。”
又是半晌寂静。才听到帝王声音,淡淡的,像一片凄冷的月光。
“你走吧。今日朕惜才放你。若有下回,休怪朕……不念情面。”
结合起来,林访烟楞了楞,原来容絮絮还握有这样一张底牌。
是否陛下不杀她,也是为了她手中这张底牌呢?
难怪往日她便觉得,容絮絮似乎得知消息的渠道,和别人不一样。
她不禁也在想,这么好的牌,若能握在自己手里,她在深宫,也算有了一份倚仗。就算握不住,献给赵桃书,或者陛下,都是一等一的功劳。
她终究也要为自己筹谋筹谋。
她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气,踏进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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