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后」

南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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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窗(四)

太皇太后道:“是叫小吉祥剪的。”

絮絮没有再问这个,落完一子后,忽然想起来什么,托着腮发问:“皇祖母,这回上元夜宴,大家来得都挺齐,为何这样场合里从来不见四皇子?四皇子是怎么回事啊?”

她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求知欲极强,太皇太后瞥她一眼:“好奇?”

她忙不叠点头。那位四皇子殿下简直跟不存在一样。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倒也没什么好说。他并不在京城,若他还活着的话,此时应在蕲山。”

“蕲州的蕲山?”

蕲州位处南方,在洵水之滨,距离韶京三千里迢迢长路。

蕲山上筑有一座道观,名叫昭微观,观主长婴真人是一位得道高人,每逢灾年,替大衡祈祷国运隆昌风调雨顺。

不过絮絮知道这个蕲山,是因为蕲山上生长的蕲山芽在全国颇是闻名,拿来煲汤风味绝佳。

絮絮后知后觉捕捉到了太皇太后话中另一关键处,楞了楞:“……还活着?皇祖母,他是快死了?”

顿默的片刻,宫室中有清脆落子声,太皇太后良久点了点头:“他出生时奄奄一息,昭微观主长婴真人那时正在宫中主持仪典,见到他,断言说他二十岁前不能接触皇室人物,否则非但自己性命难保,还要殃及国祚。先帝听闻后,将他送出宫去,亦未替他取名。你所见到那些空白,皆源於此。”

太皇太后说完,补充了一句:“关於他的事,以后你也别再问了。虽说,本不是一桩禁忌,但封存多年,也就成了禁忌。”

絮絮连忙点头,心底却暗自回想:蕲州,蕲山,昭微观。

对弈的时间说快不快,一不留神便溜走了,虽然在寿宁宫连输三盘,但得益许多。

她又歪在太皇太后跟前蹭了一顿午膳并一顿晚膳,太皇太后宠她,着那丰州来的厨子做了羊肉锅子,吃得絮絮满心快慰,因此用过膳后,一扫心间阴霾,又生龙活虎地出了门。

待回到栖梧宫时,仔细咀嚼了一番皇祖母的话后,斟酌着写了帖子,二月初一邀请慕容音同游虹明池。

——

叠翠馆四围泱泱栽着绿松,於寒冬时节亦青翠挺立,与叠翠二字甚是相宜。

寒声接了递帖子的活儿,到叠翠馆时,开门的竟然是梁王妃本人,结实叫她吓了一吓,“王妃怎么亲自开门,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面前这蒙面女子眉眼笑意深深,和善道:“寒声姑娘怎么不值当我亲自来迎了?——姑娘此来是?”

一边说着,一边迎了寒声进来,寒声道明来意后,慕容音笑道:“皇后娘娘盛情,我自当前去赴约的。”

寒声见她庭院里摆弄着许多草药,而慕容音现下也是穿着寻常束袖的衣裳,随口问道:“王妃是在做什么,看起来像在……晒药?”

慕容音点了点头:“殿下腿疾未愈,我在宫中藏书阁里又借阅了几部医书,想试试配药。”

寒声暗忖,梁王妃为人平易近人,毫无架子,对待梁王殿下又情深义重,事事仔细,若这是本性,在宫中委实太难得。

她回到栖梧宫时,娘娘正在看书。

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瞧见的都说了,说完见娘娘她若有所思,还添补了一句:“娘娘,王妃沏茶也很有道道,明明是名不见经传的茶,却比咱们宫中都好喝呢。”

哪知絮絮卷了手里那本书往她额头轻敲了一下,笑骂:“人家一杯茶就把你拐走了,小没良心的。”

寒声嬉笑着抽开娘娘手里的书,说:“哪有,都是千真万确。”寒声定睛一看,这竟然是本医书,讶异道:“娘娘怎么也在瞧医书,方才梁王妃也是。”

絮絮微微叹气:“皇祖母的风寒已近一个月了,太医院那帮人也没什么对策,我寻思自己看看,别被他们糊弄了。我晚些再写封信给哥哥,让哥哥从外头找找大夫进宫。”

寒声倒是灵光一闪:“诶,娘娘何不去问问梁王妃?”

二月初一,雨歇天阴。

正月尾子几日骤下了场寒雨,叫回暖的韶京又冷了几分,絮絮想到慕容音在宫中怕是衣物不全,把自己一件月白鹤氅送了她,今日果见她披着鹤氅,胳膊挟了一支青伞,款款而到。

絮絮赞她道:“这衣裳平素本宫自己穿时,寒声她们都说我压不住这么素净的,还是王妃穿来好看。”

慕容音瞧着面前的美人,春寒料峭里仅穿一身水红裙子,腰上束条玄丝带,身段曼妙,只是一眼看过去有些冷。

她犹豫了半天,一忍再忍,终於没有忍住,说:“娘娘穿得太少了,寒邪阻络,容易使关节疼痛,还会宫寒……”慕容音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捂了捂嘴,心道自己又犯了大夫病。

絮絮楞了楞:“这么严重吗?本宫在冬天一贯穿得不多,多了实在臃肿。”但她很是从善如流,立即笑道:“王妃说的在理,本宫回去便添些衣服。”

话既及此,絮絮顺口就问出来:“王妃精通医术,本宫有个不情之请,……皇祖母的风寒拖了近一个月,却还没好,宫中太医治来治去也治不出什么玩意儿,本宫想请王妃替皇祖母瞧瞧。”

慕容音出她预料没有推辞,答应得很爽快,絮絮心想,她就喜欢这样的爽快人,干脆利落。

这时她们已缓步行到虹明池北,这里飞架一座三孔石拱桥,桥头垂柳成片,隐隐可见枝条上冒出鹅黄新芽。

絮絮一面随意折了一条柳枝,弯在手里,编成柳环,一面为她介绍道:“这是当年太/祖皇帝修建的应贤桥,桥东是荟萃阁,为诸皇子帝姬读书处。”

不过现下,先帝朝的皇子帝姬已渐长成人出宫开府,荟萃阁中静悄悄的。

慕容音探看了一番,神色却很疑惑。

絮絮见她神情,已把她的疑惑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把玩手里那只柳环,笑容有些落寞:“王妃是在想,为何没有人?”

“说来真是惭愧,皇上空有后宫佳丽,却无一个中用,没能添下一儿半女来。所以,去年最小的七帝姬出降后,荟萃阁也空置下来。”

絮絮便联想起扶熙那个夭折的长子。

隆化二十年,成宁侯家送了一名庶女进东宫做了侍妾。彼时他们赵家还不是成宁侯府,赵霍也只不过领了个闲置武职,僵在正五品已经十来年。

他那庶女争气,进来不久就怀孕了,当年秋天便产下一个男孩。

大家都很高兴,先帝重重赏赐,还晋封她为侧妃。

絮絮心里不高兴归不高兴,给他们母子二人的用度却是最好的。

谁会知道当年冬天,先帝驾崩,大夥忙得手忙脚乱之际,这位小殿下忽染重病,不多时夭折了。他娘亲大抵伤心欲绝,也就跟着去了。

这件事,絮絮不知扶熙是怎么想的,但他后来接了赵家幺女赵桃书进宫封作贵妃,还给他们家封了爵位,多多少少有那母子两人的缘故在。

这是絮絮心头一点隐痛。

她不知以往都不想人提起的事怎么就对着慕容音说了,感叹了一下,大概人憋久了,总有自嘲的倾向。

慕容音有些感触:“原是如此——”旋即温柔笑道:“娘娘身子康健,福泽深厚,诞育子女也是迟早的事。”

絮絮目光触及荟萃阁的匾额,暗暗地想,这哪里是她想就能有,生孩子是两个人都要出力,现下另一方摆烂,她可有什么法子。

遐思时,猛地记起今儿是初一,又该是扶熙来栖梧宫的日子了。

起先心头一喜,转就记起先前他的所作所为,以及皇祖母的话,心底顿时不忿起来,决心今夜怎么也要冷他一冷,要他退步,至少把试图陷害她的丽御女和林访烟罚得更重点才可以。

絮絮回过神时,手里柳环快被她折腾烂了,只好丢掉。

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盈盈笑问道:“上回寒声那丫头说,王妃那儿的茶好喝,弄得本宫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茶?”

慕容音见她这样快就能从落寞里抽身,眼波盈盈,五官仿佛上天精雕细琢的杰作一样,这样含笑看着她时,又把她看得楞了楞,才说:“不过是师父在山上采的野茶,寒声姑娘见过的好茶多,这样夸赞它,”她垂眸笑了一笑,“师父知道一定高兴。”

她们已绕过荟萃阁,到了一片空旷所在,沿着虹明池修的栈道曲曲折折,垂柳似拂,池水冰尚未化,她拣了颗石头啪地丢到冰面上,冰面砸出个洞,咕啾一声。

絮絮砸完后,摸了摸下巴,臆测道:“从前只以为凉州那儿断雁叫西风,不想山野间的好东西还真不少。”

慕容音失笑:“倒不是凉州;那茶是师父在蕲州时,上蕲山后山采的。”

按照慕容音的说法就是,凉州的山太高了,她的师父爬不上去。

蕲州,蕲山,絮絮慢知慢觉想到,那不正是……

正在思考二者有什么关联时,这天气却骤然一变,几粒雨点先落下来,絮絮心叫不好,顷刻间密密匝匝的雨点随风急至,入耳哗啦啦一片雨声。

慕容音忙地撑开手里青伞,替她遮住,道:“娘娘,这雨来势汹汹,伞怕挡不住,咱们快寻个地方避一避。”

这话很对,她们想折回荟萃阁时,发现已经走远;前方不远处就是寒香园,可以一避。

雨势太急,慕容音虽很有先见之明,带了柄伞,但着实挡不住这风雨,几人狼狈寻到一处亭子时,身上湿了大半,絮絮烦恼道:“真没料到雨这么大。”

慕容音宽慰道:“这几日天一直不大好。娘娘淋湿不少,回去后,寒声姑娘得记得熬点姜汤暖暖,免得着凉。”

寒香园中,梅花经雨零落不少,满径飞花,伴雨直下,径道上薄薄一层梅花雪。丛丛梅花间忽然有动静,她们正拾掇身上狼狈,闻声默契擡眼,隔着花木远远辨认出,那边正是敬陵帝和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子掩在厚重的银白披风里,戴着白狐狸毛出锋的昭君兜,裹得严严实实,压根认不出是谁来,敬陵帝的身形却极其显眼。他们撑着一柄青竹伞,估摸着也是突逢下雨,找来避雨的。

絮絮心头鬼火直冒,别开脸去,慕容音为难道:“娘娘?”当然是询问要不要上前请安的事。

但絮絮眉目拧着:“看不见就算了。”

寒声讪讪心想,皇上又不是瞎的。她仔细望,却愈觉那个女子眼熟,只是没能辨认出,就听娘娘她深吸一口气:“走吧。”

“诶,娘娘不见皇上了?”寒声见她已经起身连忙问道,絮絮身形滞顿片刻,默默咬了咬唇:“相见争如不见。”

她顿了一顿,对慕容音笑道:“王妃见谅,本宫确有所不便之处先走一步,还请王妃在此稍后,待会儿让寒声派人来接。”

慕容音知道她性子如此,不能勉强,答应下来,远远只见萧瑟寒雨中,满天落花处,红衣女子撑了片青伞,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急雨把寒香园浇成清碎池塘,青伞的伞面则如一片浮萍飘荡。

敬陵帝同那美人果然觅到此处避雨,见到慕容音时,倒没有太多讶异。

慕容音行过礼后,意外发觉那个女子,竟然是此刻该禁足在宫中的丽美人——哦不,丽御女。

慕容音不由想,皇后娘娘还是提前走了的好,若知道了,心里怕又要难过许久。

但慕容音低估了敬陵帝的敏锐,长眸环视一遭后,似察觉到什么,状若无意问道:“方才还有其他人在?”

他刚刚在梅花/径上已知道她在。往日她若见到他,恨不能黏到他的身上,这回却很有避他的嫌疑。

她斟酌着,说:“先才妾与皇后娘娘同行。不过娘娘觉得困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便先回宫取伞去了。”

扶熙闻言,不置可否。那时他分明瞧见两人在亭中有说有笑,毫无急迫要回宫的模样。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时,敬陵帝身旁的女子身子微微一抖,他大手抚了抚她的后背,柔声说:“无碍。”

不过也好,见她时,她总要烦人。

他也就顺势记起来,适逢初一,也不知今夜她又要怎样纠缠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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