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宁嘴快一步应道:“这是麒麟。”
纾慧努了努嘴,“没有凤凰好看。”
即将成为储君的公主,戴凤钗岂不小气,和绰笑道:“长姐没有凤钗,回头专门给你打一套凤钗,当你的嫁妆。”
“长姐最好了!那慧儿要九尾的金凤,还要衔着东珠的!”
“好好好,画好图纸先给你看,都按你想要的来。”和绰好言哄道,而后又问与宁,“宁弟想要什么?要不长姐的衮龙袍也借你穿穿?”
与宁翻了个白眼,“那可是明黄色的蟒袍,我没这命穿。”
“怎么没这命?”和绰凑近他压低声音,“回头你当了皇太弟,也穿明黄。”
与宁脸上总算是露了点笑纹,“我还是服你的本事。前朝不得宠些的皇太子,都未必能有你这次受封气派。”
和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慧儿今日就在东宫跟我住了,弟妹要不要也跟我们一起?”
与宁倾身把自家媳妇挡在身后,挥手在和绰面前打了个响指,“别老到处拐别人,我们筳燎之后就回了。”左氏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二人成亲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倒是意外的好事,和绰对弟妹也很是亲近。
和绰错着身子跟左氏道:“好,那弟妹一会跟我来,跟你聊聊姑娘家的私房话。”
更漏渐尽,嘉德殿前的空地上堆起柴塔,和绰率先掷火把点燃,旺火燃烧以期驱邪避害、人丁兴旺、五谷丰登。
与宁走后,纾慧不一会便熬不住了,先在嘉德殿睡下,和绰便召山岁承来偏殿一同守岁。
殿内地龙烧得暖和,和绰在寝衣外披了件毯子,盘腿坐在胡床上。烛火照耀下,两人间的气氛亲昵旖旎,只是两人间隔了一盘棋局。黑白分明,落棋铿锵,并无半分暧昧含糊。
和绰凝视着棋盘道:“岁承,我想你去柘城县任知县。”
山岁承签坐着,颔首应道:“诺,臣当尽心为殿下效力。”
“可我想你不去。”
“殿下此言合意?”
“你说你想留在东宫帮我,保护我。”和绰这方抬头望向他,神色中已少了意气风发,而是对凶险前路的忧惧。
山岁承哑然片刻,“殿下得圣上爱重庇护,微臣卑鄙,只能在微末处替殿下效力。”
和绰并未再言,只是继续下棋。“你胜了,再有三子我便无法搪塞了,便到这吧。”
“殿下今日乏了,安寝吧。”
和绰摇摇头,“一觉醒来便是新岁,一切都会不同的。道敬与你同去柘城,给你做县尉,也算是让你带个信的过的人。”柘城离睢阳不出五十里,在京畿界内,柘城知县的顶头上司也就一位京兆尹,再往上就是京畿节度使,水没那么深。可以在不挑明山岁承与东宫关系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做官,踏踏实实地做事。知县是正五品的正经官,往后他做京官前得有几年外官绩效的履历才行。
“臣多谢殿下费心安排。”山岁承言罢,店外便响起打更的声音。
和绰轻笑,“还没合眼就新岁了。岁承,福备箕畴,万事顺遂。”
“恭祝殿下龙腾四海,云程发轫。”山岁承道,“只是,殿下春风得意,千万要多加小心处处谨慎。”
“你说的是?”
山岁承沉吟半晌,“殿下与手足亲密和睦,但如今您得加号进封,与其余皇嗣便是不同了。”
和绰明白了他的所指,“与宁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从未薄待过他,他不会吃心的。”
山岁承道:“殿下与大少的情分不一般,更要小心经营才是。”
“好,记下了。”和绰顽皮地应道,“还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山岁承这回更是犹豫良久,“臣,的确有一事,一直想问殿下。”
和绰笑道:“但说无妨,孤知无不言。”
“…陈驸马……”
和绰很利落地接话道:“因为什么死的,是吗?”
山岁承迟钝地点了点头。
和绰笑得光风霁月,仿佛戏言一般地答道:“吓死的。”
太兴十六年二月二,东宫至承天门[mou1]一路清水垫道黄土铺街,京中百姓夹道相迎。和绰在东宫门前笑应着百姓们的道贺,上辇后不忘谢百姓们的心意,仪驾浩浩荡荡行至承天门,途中得百姓掷果投花。鸾辇直接行入乾清门,停在太极殿前,礼乐齐奏百官称贺,和绰下辇徙玉阶而上。
豫王钊于太极殿上宣读册安邦公主文:“朕君临率土。劬劳庶政,昧旦求衣,思宏至道;而万机繁委,成务殷积,当扆日昃,实疲听览。安邦公主和绰,地居茂亲,才惟明哲,至性仁孝,淑质惠和。自今以后,安邦公主悉朝与会,凡典枢机上不闻朕躬者,可闻奏公主决断。睦亲之序,诚有节而难逾;褒善之方,谅无和而不洽。务存优洽,称朕意焉。[mou2]”
和绰叩首接旨,“儿臣谢父皇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兴十六年新秀入宫,皇帝一并大封六宫。成氏封惇妃,萨仁氏封祜妃,夏氏封祺妃,穆氏封昀贵妃;曲氏再晋皇贵妃,总理后宫之事。新秀当中景贵妃的小妹可是占尽了风光,虽是以末流宝林身份入宫,不到一月就封了美人,后又封做了瑞贵人,这架势直敌得上当年的苏氏,以及如今冷藏深宫的贵嫔于氏。
水灾之后是蝗灾,关中一带刚被洪水浸泡过,草植丰美,是而中原的飞蝗齐刷刷地飞至关中饱餐,继而向西北陇右迁徙。
三月三上巳节,护国府上举办文人清谈会便是议蝗灾的治理,已成为安邦公主出入朝堂的和绰也前往旁听,席位便在护国公安国公二位之畔。皇帝命江淮节度使一个月内筹得两万斛米,走漕运分批北上运至京畿,此事便交给和绰督查。大堂中挤满了各地鸿儒博士,能坐在席位上的大多是年仅半百,花了上半辈子皓首穷经写出过经典的耆宿,整个清谈会也基本是他们在说话,尤其不乏到和绰面前献策的。从布网围捕,到壕堑掩埋,再到秉畀炎火[mou3],纸上谈兵各显神通,若蔽天的飞蝗真是人力就可杀尽杀绝的也就不必称之为灾了。和绰逐一聆听,行卷也是来者不拒地全部收好。两个时辰下来,和绰只觉得头晕气短,便出来喘口气。
“殿下形容憔悴,可用些薄荷脑油清神宁息。”
和绰回头一看,好家伙,好一个丰神俊朗的,缁衣[mou4]书生。好像不用薄荷脑油就已经精神了。和绰接了那小盒,“多谢,这位公子看着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那书生深深一揖,“草民姓秦名登,字勒之。猝然冒犯,望殿下恕罪。”
他穿着打扮是落魄了些,但和绰由衷觉得其人堪配玉树临风四个字。“秦公子有理,跟谦韫妃秦氏,是一族?”
一听谦韫妃,秦勒之面上有些挂不住,有些揶揄地答:“是。”
当年韫妃秦氏罪行昭然若揭之际万念俱灰,一条白绫挂在了椒房殿的大梁上。嫔妃自戕乃大不敬之罪,纵然皇恩宽宥,汝南秦氏既失了势又失了名,成了处境尴尬的落魄士族:既不肯做贩贾的营生,读书又不得入仕。
和绰倒并不因秦家旧事而怀有成见,抚掌道:“这就对了,孤从前的确见着过你,可见孤的眼力不错。昌黎先生名愈字退之[mou5],与公子名讳有异曲同工之妙阿,看来秦公子有比肩昌黎之才。”
秦勒之拱手,“殿下过誉。草民名字不过仰慕先贤遗风耳。今日丞相大人府上议灭蝗大计,草民亦有几分浅见,斗胆请殿下移步廊下一谈。”
和绰用完后将薄荷脑油还给他,“丞相办清谈会就是要为朝廷集思广益,公子高见为何不在会上一展圭角?”
“因为草民的浅见并不为灾民温饱计,而是为殿下贤名计,不便在众人面前道出。”
和绰上下打量着他,看在这张漂亮得惊为天人的脸,她都得多跟他聊两句。“看来元大人这些天在朝堂内外扇起的火真是不容小觑,连秦公子都有所耳闻,曲解了孤的初衷啊。”散秩大臣元昂因曾经被南宫华彧冷待过,为了争这一口气,近来投靠了皇贵妃,在曲氏手下仕途青云直上。如今得了皇贵妃的示意,元昂处处抨击安邦公主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入主东宫、位列朝堂、进出御书房,种种于礼法教化不合之事。当然,这场笔墨官司只是一方的炒作,东宫方面对漫天飞扬的讽喻文章充耳不闻。
秦勒之欠了欠身,“草民绝无不敬之意,风闻殿下领旨督办江淮粮米北运赈灾,这差事可不好当。灾民记得的是圣上的恩惠,官员记得的可是殿下的严厉,殿下费神费力又踏人情,最后也落不着几分实惠,不是吗?”
好家伙,不止是个漂亮花屏,是把犀利的匕首。和绰接着问:“那孤应该怎么做才能落着实惠呢?”
秦勒之笑了笑,“殿下恕罪,此事不足为外人道载,草民这颗项上人头还没戴过乌纱帽,想多留几天。”
和绰理解他的顾虑,笑答:“《玉篇》[mou6]有言,勒者,抑也。秦氏一族乃是汝南大儒,秦公子身负大才,孤断然不会使明珠暗投。乌纱帽孤眼下是给不了你,但可以给你个入仕东宫的名分。秦卿,今日起你就是东宫的待诏宫门了,你可得给孤露几分惊才绝艳的本事啊。”
秦勒之拾衣下拜,“臣谢殿下赏识,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三月里皇帝颁布《捕蝗诏令》号召全国人民积极捕晃,每捕蝗十只可于衙门领米半斗,百只可领面五两。
江淮的粮食沿运河最远只能送到洛阳,是而雍凉的饥荒只能先用京畿的存粮救急,京畿的用粮便得等漕运送来的糊口。如秦勒之所料一般,运粮这差障碍重重,筹粮难、漕运难和绰也就认了,硬着头皮多周旋通融,总还能过去;和绰万没料到的是,这官家运河上漂着的粮,半路还能丢了!
“足足八百斛米,怎么能丢的!”和绰气极,耳坠都微微颤抖,“护船的谁人不知道这是救人命的粮,安敢玩忽职守至此,眼皮底下的粮食都能让水贼偷了去!”
秦勒之拿到宿州太守的文书很快地阅罢,“官府船坞里停满了当地的官船,没了仓位,才叫江淮来的粮船泊在码头上,这未免太荒谬了。江淮得大半个月才能筹出八百斛米,若这一批粮丢了,只怕要断粮十余日,圣上定要问责。微臣揣测,这宿州的漕运总督说不定是得了上面什么人的吩咐,专门在这摆您一道。”
和绰怒拍书案,“关乎灾民糊口的大事也敢拿来设局,真是缺阴德的王八羔子!”
一言未发的与宁吓得一个激灵,差点碰翻手边的茶盏。
“怎么了你?”和绰埋怨了一句,都火烧眉毛了,他还这么魂不守舍的。
与宁忙道:“会不会是曲妃手下做的?”
“皇贵妃手眼通天,为她儿子一心扑在储君之位上,在眼下这个关节给殿下来个釜底抽薪也在情理之中。”秦勒之附和道,“这丢了的八百斛米一时间难找回来,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京畿断粮。”
“的确,江淮的粮不到京城,我也不敢发粮到雍凉。可父皇日日都要垂问治粟内史和法曹,只怕不容我查明真相,父皇便要问责于我了。”和绰眉头紧锁,额头上生生是急出了细密的汗珠。她身边可用之人不多,更是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宿州发生的变故深感无力。没了赈灾用的八百斛米,若是查不明,便得算在她中饱私囊上;就算是查明了还了她清白,她也会因办事不利,再无缘接触国是。倒像是曲倩的手笔。此局,该当何解?
“雍凉节度使周大人乃是三殿下的外祖,殿下或许可请三殿下在家书中阐明此事原委,拜托周大人无论如何搪塞过这半个月。”一片焦虑的静默中,林择善忽得道。
[mou1]承天门对应三朝五门中的第二道库门,乃是皇宫正门。
[mou2]引自《神尧命皇太子决断庶政诏》
[mou3]《齐民要术·种枣篇》提到用火遍照桑树、果树之下,可免虫灾,唐代姚崇曾采用火焚和掘坑相结合的方法除蝗,收到显著的效果。
[mou4]出自《诗经·郑风·缁衣》,是古代用黑色帛做的朝服。
[mou5]韩愈,唐宋八大家之首,字退之,郡望昌黎,因号昌黎先生。
[mou6]《玉篇》是我国第一部按部首编排的楷书字典,为南朝梁大同九年黄门侍郎兼太学博士顾野王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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