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二十七 莫向花笺费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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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九月,韫贵嫔秦氏流产,又因龙胎月份大了,格外伤身,太医诊断以后都难以再次有娠。要说皇帝还是爱怜这文弱才女,直接将她晋位为妃。

十二月,昭妃诞下皇帝的第七子,得皇帝赐名与裕。正好也到了年下,皇帝所幸一齐施恩,曲氏再晋贵妃,居隆睦宫汇毓殿,协理六宫;薛氏封为景妃,居延庆宫宸正殿,穆氏封为昀妃,余者宫嫔各晋一阶。新岁册礼之后,秦瑟便受到了贵妃的召见,她知道这是比鸿门宴还凶险的一局,她也不打算躲,拖着孱弱破败的身躯走进了汇毓殿。

大殿之中静谧得令人心慌,曲倩就站在殿中的屏风前,背对着殿门,玉涡色的仙灵鹤氅绣着锦簇的帝女花图样,上有一双青鸾游嬉于花丛之上,尽显她如今的尊荣。侍女简幸恪守本分地站在一旁,见了秦瑟规矩地颔了颔首。她们二人同年入宫,曲氏的父亲和秦氏的伯父还是年谊,本该相互扶持,可一进了这深宫便渐行渐远。

“嫔妾参见贵妃娘娘。”秦瑟徐徐地福礼,未得答话便自行起身,又道:“贵妃,不赐一座吗?”

“抱歉,怕你脏了汇毓殿的座椅,还是免了吧。”曲倩冷冷地说道。简幸从一旁拿过一只蒲团,来到秦瑟面前摆下。“知道韫妃身子弱,地气冷,怕冻着你,请吧。”曲倩转过身来,发中簪钗坠下的玉環稍稍摇摆,碰撞出泠泠的声响。妆容依旧,只是原本英气而淡泊的眉眼间,更多了几分孤冷。她也看清了秦瑟的面容,一双春波暗淡无光,的确分外憔悴,本就纤瘦的身量如今更是单薄。简幸已离开了汇毓殿,从外面带上了殿门。

秦瑟自然明白她这一句“请”所指合意,更明白她做过的那些事,一拾裙摆,跪在蒲团上。“贵妃进言,令皇上赐椒房殿于嫔妾,嫔妾感激不尽。”

勾了勾唇角,曲倩毫不客气地答道:“不必,本宫也不过为着多年情谊尽一份心。韫妃住着舒服,就再好不过了。”

“贵妃客气,贵妃召嫔妾前来,必是有话要问吧?”秦瑟的姿态很是恭顺,稍稍垂着首,非常礼敬地问道。

曲倩凝视着她,却看不到她的神情,“的确,很多事情在本宫心头萦绕多年,应当一吐为快了。”略停了停,曲倩从容地问道:“和晏贵妃所中之毒,四公主夭折,本宫当年小产,悼晗贵嫔染病,悯昳妃之死,如此种种,你可招认?”

“呵。”秦瑟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别把这些事情都放在一起说,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周氏和苏氏了?她们的事自有别人会向我问罪,轮不到你越俎代庖,我更没必要跟你招她们的事,你只说你自己的。”

曲倩愣了片刻,而后又道:“好,那便只说我的事。”

“你?普天之下,我最对得起的就是你了。”秦瑟直视着她,风轻云淡地道。你第一个孩子,那是我在帮你。前朝有大将军这座大山,后宫更有萧氏拦路,你那孩子即便安然落地,只怕也会被萧氏去母留子,他解不了你的危局不说,更会助长萧氏淫威。四公主亦是如此,她一生下来就见不着生母,那若是有了三长两短不就只能追究掌管后宫之人的失职吗?陛下为萧氏痴魔如此,就算有一儿半女傍身又能如何?只看温昱和晏二妃便知。只有先设局击垮了萧氏,你我之辈才可能有出头之日,这些孩子才可能平安长大。我这样做,是替他们免去了来人世间走过一遭徒增的烦恼,提前送孩子们去了极乐之地,更为你铺平了向前的道路。”

曲倩被她的一番诡辩噎得无以答言,只是微蹙眉心盯着她。

秦瑟又道:“我与你不同,你永远只能看得到你自己,却从来没想过你自己的一切是怎么来的。你被禁足祥云殿的两年,若没有我一直以来的暗中接济,没有我在宫中承受着萧氏的种种刁难,替你成为她的眼中钉,你以为你熬得过那严冬酷暑?熬得过那些低劣的奴才的凌辱践踏?熬得过萧氏对你的算计?若没有我,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祥云殿吗?而你是怎么回馈我的?一句问候,一句感谢都没有。你获宠的时候,我得遭到他人的冷嘲热讽;你落魄了,我还得受着各路折辱谩骂,即便皇上想起我,也不过是秋日画扇[mou1]罢了。你在乎过我的处境?在乎过温昱皇贵妃?你只是为了给你自己报仇,给自家平反。我也一样,为了自己往上爬,为了自己家族的仕途,无可厚非。”秦瑟一口气说了许多,突然咳了起来。

曲倩蹙着眉摇摇头,“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mou2]”

闻言,秦瑟又骤然大笑起来,口中说道:“何必?何必?坦荡点,承认你就是这么一个刻薄寡恩的歹毒之人,给自己一个痛快不好吗?”她咳嗽得直不起腰来,步摇下的金钏几乎要扫到地上,却仍不住地打笑。待稍稍平复,她将帕子叠好收起来道:“好了,你的事说清楚了,该周氏与苏氏了。”秦瑟抚平了鹅黄锦缎的广袖,整理了自己的仪容,“锦屏后面的贵人,不妨出来一见。亲眼看着本宫认罪,总比只闻其声要痛快些。”

果然,两位宫装丽人从锦屏后面绕了出来。“韫妃真是洞若观火,通晓人心。”薛倾蓉盯着她,言语固然刻薄,却不改她端庄华贵的仪态。

“呸!巧言令色,你也就会些这样的末流功夫。”乐贵嫔夏氏是直爽的性子,得知了自己女儿夭亡的真相后,更是不屑与她虚以委蛇。

显然,秦瑟也料到了这两位,她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乐贵嫔,你受到牵连并非是我本意。”

夏氏冷哼一声,“亏得你好意思。文文弱弱的皮囊下藏着这样肮脏的蛇蝎心肠,想起昔日还跟你共处一室谈笑,都让我反胃。阿久那样好的人,向来小心翼翼礼数周全,哪里得罪你了?”

秦瑟对她言语中伤并未在意,笑了笑,从容说道:“嫌她碍眼,想让她从我视线里消失。”

“你!”夏氏气得眉心直跳,“你,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呵。”秦瑟哂笑道,“她苏氏无才无德,非贤非淑,出身蛮武家门,装点得千金美眷一般,骨子里还不过是一介无学庸妇。夤缘[mou3]萧氏,入宫两年不到就封了妃位,她担得起吗?她配吗?哦还有,悼晗贵嫔,我也看不惯她,若说苏氏母凭子贵,她周氏又何德何能?凭什么要我见了她还得跪安施礼?我容不下这等无思无学,庸庸碌碌的俗人高我一等,究竟是我不可理喻,还是这世道不可理喻?”

“呸,你这烂了心肝的行尸走肉,你凭什么容不得人家过得风光?即便你深受荣宠,也改变不了你那低贱到淤泥里的丑恶的心思!”夏氏毫不掩饰地骂道。

秦瑟并未理会她的唾骂,接着说道:“其实周氏是个厚道人,也有几分骨气,我本来打算容她无声无息地活着,但是为了拉苏氏下水,只好借她的性命一用。”

“你就那样恨阿久吗?”薛倾蓉也忍不住地质问道,“她在宫中从未见罪于人,你因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秦瑟的视线徐徐落到薛倾蓉身上,冷笑了一声,又道:“这话说得可真好。我倒想问问萧氏,她为何容不下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阿久与瑰俪皇后,并非一路性情,不可同日而语……”

“景妃,你也太没骨气了些!”秦瑟骤然打断薛倾蓉的话,“当年你我皆在萧氏欺压之下,我多次向你提议联手抗敌,你不仅不置可否,还去交好颖妃,她怀个孩子你殷勤得跟个侍婢一般地鞍前马后揉肩捏脚。你哪里在乎什么是非公正,不过是想要保全自身,苟且偏安一隅。你为了安安静静地活着,连你亲生儿子被人欺负都能宽容大度地不再追究,你的心有多狠才能忍得下这口气阿?所以别再装出那幅悲天悯人的面孔,你我都清楚你并非良善之辈,少在这替别人伸冤了。乐贵嫔这样大动肝火,我倒信她真心,你薛氏又装什么慈悲?”

不知是否是被她说中,薛倾蓉犹豫了片刻方含糊答道:“我的自有苦衷,没必要向你这疯妇解释。”

秦瑟轻笑几声,“景妃,你与贵妃还有些不同。她是为了家族,为了自己掌权;而你,不图荣宠,不图权柄,甚至不图储君,洁身自好立于纷争之外。我真是有点不明白,苏氏对你也没什么大恩大德,唯一的儿子她宁肯交给那蛮夷女子都不交给你,你怎么就为了她一条贱命肯下淌这浑水呢?”

薛倾蓉凝视着她戏谑的神情,郑重地答道:“我虽不近人情,但尚能感知冷暖。似你这般只懂得权衡取舍的冷酷之人,焉能明白?”

秦瑟勾唇一笑,摇摇头,不再答话,“该说的都说了,本宫累了,不多叨扰,告辞。”

当夜,秦瑟以三尺白绫,自缢于椒房殿中。接连两位椒房贵宠,均落得失意自裁的下场,何其讽刺。平民眼里宫中皆是贵人,然而,这里确是人命最最轻贱的所在。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待昭阳日影来。[mou4]

昭贵妃将秦氏的罪状呈至御前,龙颜大怒在所难免。这疯妇一再残害嫔妃,戕害皇嗣,甚至有向御膳中投毒之嫌,如此丑闻又无法昭告天下,皇帝怒极也只得将她废为庶人。秦氏尸身不得入妃陵,连秦家在朝的官员都一律贬出京城。

只言片语的风声传到委佗耳朵里,着实令人心惊,也令人感伤。“我倒也跟这些位娘娘打过几次交道,秦氏出身氏书香世家,入宫前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可惜进了宫,想为家族尽力争光,就只能争荣宠名位了。”委佗与山岁承闲话道,山岁承不搭腔宫闱之事,只是听着她感慨,“她若能进翰林,吟诗作赋,总不至于被生生逼疯,走上穷途末路。周氏也是可惜,纾慧有次来我这,看见琉璃盏就来了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我还意外这小丫头怎么会背凉州词的,一问方知是周氏教她的。能教女儿凉州词,如此心性,偏进了宫被这四方天圈住。”委佗不禁扼腕。

“这是殿下一番仁心。”山岁承斟酌用词地附和,“三殿下年幼丧母,幸而有殿下看顾。”

委佗笑了笑,“长姐如母,我便没有这样的好福气。”后宫嫔妃争斗倾轧,如今已不在委佗需要忧心的范畴,心宽了,身量也丰润了些许。委佗每每对镜打量自己,相当不满意,便赌气似的不肯进膳,每日只喝一点稀粥。林择善等一干下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还被警告说不许去禀报皇上皇后。接连了半个月,有一天山岁承被她宣来请教土地丈量之事,结果谈着谈着竟然就昏了过去。太医来到扎了几针才转醒,那年长的太医老气横秋地一番长谈,写下了一个方子就被委佗礼貌地请出去了。当天的晚膳,山岁承坐在委佗榻边,连劝带哄地终于是把膳食喂了下去。

委佗委屈巴巴地责怪着他,“再这样下去,本宫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你能担待的起吗!”

山岁承笑着答道:“殿下您是金枝玉叶丽质天成,哪里会因这些凡间俗物蒙瑕?”

“少说那些不着边的!本宫可是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胖了!”委佗愠怒地喝道,“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只怕真是连阁都出不去了!”

山岁承又夹起一块雪绵豆沙送到她面前,“殿下需要自怨自艾,谁能娶到您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报。”

委佗忐忑地看着他,低声问了一句:“真的?那你愿意娶我?”

[mou1]出自纳兰性德《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何事秋风悲画扇”,意指再美丽的画扇在入秋之后没了用处,也会被搁置一旁。

[mou2]出自《论语·阳货第十七》,意为鲁国人孺悲(过去是孔子的学生),现在又想见孔子,孔子推辞有病。等到传话的人出户传话时,孔子就取瑟来弹奏,故意让孺悲听到孔子在弹琴,(并不是真的有病,只是不愿见他)。此处指秦瑟所见的只是曲倩欲其所见,并非事情原貌。

[mou3]出自《旧唐书·令孤楚牛僧孺传赞》:“乔松孤立,萝茑夤缘,柔附凌云,岂曰能贤。”比喻拉拢关系,阿上钻营。

[mou4]自王昌龄《长信秋词》,意为洁白如玉的美丽容颜,居然比不上浑身乌黑的寒鸦;因为寒鸦的身上还带有昭阳宫君主的深恩。喻指后宫世态炎凉,冰清玉洁的美人进宫,常常惨淡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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