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沁悻悻作罢,接着点卯般地引荐:“涵芙殿夏姬。”夏氏按规矩行礼,“臣妾请皇后娘娘安。臣妾前番有孕时娘娘常派身边姑姑来问候,臣妾多谢娘娘费心。”太兴七年,夏氏曾诞下四公主,但公主胎里不足,未满周岁便夭折了。
南宫雪晴道:“夏妹妹不必客气,妹妹调养好身体,孩子还会再有的。”“谢娘娘吉言。”夏氏再福道谢,便归座了。
萧亦沁倾身向后靠了靠,目光向座下一扫,仿佛才想起来似地道:“对了,还有哲穰堂韫姬秦氏。”而这位才貌双修的杨柳美人,偏是个脸皮薄的,此刻已难堪得面色惨白。
秦瑟听贵妃终于点到她,连忙上前施礼,“臣妾秦氏,叩见皇后娘娘。”南宫雪晴看出了她的揶揄,也听闻过贵妃对韫姬的为难。韫姬侍驾已久,圣宠忽冷忽热,又始终不曾遇喜;何况加之她那文书墨客的气质不入贵妃的眼,屡遭为难,只好是皇后出面安抚一二,“久仰秦妹妹的才名,今日一见果真蕙质兰心,不愧皇上赐你韫字为号。”
这秦瑟出身汝南秦氏,其父乃是天下名儒秦长春,她纵为女子也是自幼饱读诗书。即便奉召入宫,秦瑟也始终不舍她自命不凡的文人风骨。但气节风骨这种东西该是诚奉心中的,她却偏要标榜自己与庸脂俗粉的不同,不着罗裙着禙衣,不饰花卉绣纹竹。秦瑟深施一礼,和声道:“谢娘娘谬赞。皇后娘娘德容兼备,臣妾钦服不已。”她向来说话优雅婉转,气度从容,但此刻当着贵妃的面这样恭维皇后,却是有些不妥了。都是得了皇后的一句夸赞,颖妃和婧嫔的应答就得体许多。看来这位韫姬世故上倒还真是欠点修为,再叫她说话,还不知能给自己招多少祸患呢。南宫雪晴有点后悔客套了那一句,只好笑道:“秦妹妹过誉,赐座吧。”
众人坐定上茶,皇后便道:“本宫卧病几年,后宫事务一概扔给了贵妃。诸位妹妹如今在宫里的锦衣玉食,全赖贵妃的操持费心,希望诸位妹妹跟本宫一样感念贵妃的功劳。”萧亦沁没料到皇后大张旗鼓地盛装到此是为了赞赏她的,倒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句感念。果然,接下来就是转折了。“皇上与本宫不忍贵妃如此辛劳,此后,只有晦朔来万象阁会晤;日常的拜礼改做三日一次,到本宫的立政殿早省,齐行也可,独行也可。自辰时初刻到巳时三刻皆可来拜见,若过了巳时三刻还没到立政殿的,本宫便要亲自到诸位宫中慰问了。诸位妹妹,可清楚了?”
众嫔妃齐声道:“臣妾遵旨。”当然,这里的众嫔妃是除了萧亦沁以外的,她只是紧紧地盯着皇后,未发一言。南宫雪晴也不计较,向众人道:“今日初见,本宫给诸位妹妹都略备薄礼送至各宫中了,以后相处的时日还久,诸位妹妹请回吧,本宫还要与贵妃谈一谈。”众人起身,纷纷告退。
南宫雪晴又命人送委佗回宫,转而道:“本宫许久不曾出门,贵妃可愿陪本宫到上林苑散散步?”
萧亦沁沉吟片刻,还是应了:“皇后娘娘请吧。”
上林苑中荟萃天下奇花异草,正是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的景致。“阳春三月,时节正好,然而总觉得有些物乐人哀的感觉。”南宫雪晴说道。
“皇后所哀何事?”萧亦沁问道。
“物是人非阿,阿诺走了,念兮走了,东宫的故人只剩下你了。”南宫雪晴答道,“我是中宫皇后,然而这宫墙之内,我真正认识又有谁呢?一代一代的新人进来,到如今,能陪我聊一聊走一走的,也就只有你了。”
“皇后收养委佗,本是一片慈悲心肠,可小心被这机灵的小人算计进去了。”萧亦沁与她并肩而行,意味不明地提醒道。
“委佗年幼丧母孤苦无依,我也是尽一份嫡母的责任。”南宫雪晴道,“我身上还有正妻的责任,陛下对妹妹你情深一片,我也希望你们能给长长久久。
萧亦沁沉吟半晌,她理解南宫雪晴的悲哀,也明白南宫雪晴对她的包容,这是一个真心善待他人的女子。“阙城是个吃人的所在,天灾、人祸,总是让人活不长的。如今我还能陪娘娘游春,明日,就未必了。”
“亦沁,你是通透人,可怎么不为自己打算呢?”南宫雪晴道,“宫中求生之道,从来都不是奋勇争先赶尽杀绝。”
“娘娘今日这出,是陛下授意的吧?”萧亦沁笑问道,“难道我与兄长退让隐忍,陛下就能够放过我们吗?许诺温顺得白兔一样,许明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这样的一家人都被陛下赶尽杀绝,何况跋扈惯了的我,和手握重兵的兄长呢?”
“你既然都明白,何必一意孤行?”南宫雪晴确实是受皇帝的嘱托,但就她私心,她也不愿看着一个相识数载的鲜活的生命,不知悔改地扑火,即便这个生命并不完全无辜。“陛下对你是真情实意,你若能够审时度势圆融收敛,陛下会保全你的。”
萧亦沁笑了起来,“娘娘,这是你的求存之道,不是我的。我本是个市井泼妇,我的命格本不该被框进宫里,即便进了宫,我也改不了乖张跋扈的秉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样的日子与我来说,不要也罢。若不能活的恣肆,我情愿不活。”
当年九月,大将军萧亦显被群臣参奏,旻贵妃被禁足。恍若仙境的蓬莱宫被层层甲兵看守起来,贵妃的心腹太监和宫女都被带走审问,只留了三四个粗使的宫女伺候。萧亦沁对如今的境况毫不意外,禁足倒也好,省得她还要见那些急等着在她头上踩几脚的人。皇帝屡屡暗示着表达过送她出宫离京,隐姓埋名安然度过余生的意愿,但都被她拒绝。
不仅是所有人都盼着她死,她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只是,还差一些后事没有安顿好,她得趁自己一口气在,抓紧安排妥当。萧亦沁拉开殿门,她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发无簪环地随意披散着,赤着一双玉足径直往宫门口走过去。门口当然有戍卫把守,阻拦道:“请娘娘止步。”
萧亦沁腰杆站得笔直,理直气壮地道:“让开。”
戍卫道:“娘娘,陛下口谕,命您禁足宫中……”
“陛下亲笔的诏书本宫都撕过,区区一道口谕而已,本宫不从又能如何?”萧亦沁打断他的那番废话。
戍卫苦了苦脸,要不皇帝选秀都得是大家闺秀世家女子,好歹有个规则意识在;旻贵妃的一身市井气,即便在道观里修行十数载都没能洗去。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天条能管得住她?这位娘娘掌管六宫,拿宫规管别人的时候,一条条一款款倒背如流,但轮到自己的时候,第一个不服管。
蓬莱宫的宫女也围了过来,跪在她身边央道:“娘娘,陛下舍不得您,但奴才们的人头可不保啊,求娘娘疼疼奴才们吧!”蓬莱宫贵妃难伺候是真的,疼下人也是真的;平日里没个好脸色,但最多骂两句,从不打奴才,更不会支奴才出去顶罪。
“本宫又逃不出这阙城,去去就回,你们不声张,没人知道。”萧亦沁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与你们相干。”即便是戴罪,但这到底是皇帝最爱的女人,戍卫们深知是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得的。也不知这位娘娘是不是有意的,穿着清凉得过分,戍卫们都不敢正眼看她,她又这么昂首挺胸地往前走,这不是流氓做派吗?戍卫阻拦不住,只好由她出了蓬莱宫。
萧亦沁此行,是要去逸郓宫见穆氏。这一家兄妹都得萧氏提拔,也对萧氏尽心辅佐,眼下萧家倒了,萧亦沁要确保穆思修不受她的连累。
于是,弹劾萧勋的阵营里,多了一个穆思行。穆思行与萧勋过从甚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有他发声,萧勋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了。十月,萧亦显问斩,萧氏一族抄家,旻贵妃吞金自尽,追谥肃旻皇贵妃。
萧氏一死,不仅许氏、曲氏三年前的冤屈得以彻底昭雪,阙城所有人都觉得松下了一口气。苦苦经营数载的曲倩,踏着萧氏一族的骨血,得以晋封为贵嫔,同样成了整个阙城不言的共敌。
太兴十年曲江宴,皇帝携倒萧的头号功臣昭贵嫔一同出席,宴上一位朝散大夫所做《功德赋》备受皇帝青眼。而后皇帝一次秋游上林无端想起此赋,便派人去查问,不想伴驾的昭贵嫔却能够逐字记诵赋文。皇帝惊异之下又问起几则书,昭贵嫔均可倒背如流,此等博闻强识到本领,让曲氏成了皇帝身边的秘书郎,许多奏本都可过曲氏之手,甚至朝会曲氏也可在旁听会。如此一来,宫内外曲氏掩袖工谗扰乱朝纲的流言四起,让本就不信任嫔妃的皇帝对她多了一重芥蒂。曲氏握住了权柄,帝王的宠爱却偏向薛氏与秦氏。
萧家的倒台牵连甚广,与他们是亲家的苏氏首先受害,宫中苏愿久虽然名位不变,但免不了备受冷落。苏愿久美貌伶俐,却也乖觉大度;在旻贵妃的扶持下青云直上,但也一向和睦六宫,口碑远好过她那位贵妃姨母。可在宫中,有子有位有宠的嫔妃,难免要招人妒忌和算计。
十一月,周氏的衣裙沾染了天花疫病,封宫防疫后不治身亡。
是时京中并无天花作乱,遑论会殃及宫禁,显然这是有人刻意为之。彻查之下发现,沾有痘痕的衣裙不止在周氏殿中有,婧嫔薛氏也被算计了进去。这二位都是延庆宫的宫嫔,而延庆宫正殿灵犀殿却干干净净,颖妃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首位嫌犯。
“陛下明察,颖妃冤枉!”薛倾蓉跪在皇帝面前,极力辩解道,“陛下,您知道颖妃与臣妾的情谊,她断然不会谋害臣妾。何况延庆宫中有两位幼子,颖妃总不会冒着自己孩儿染上天花的风险谋害两个低阶的宫嫔。将这两套衣裙染上天花的另有其人,颖妃是被嫁祸的!”
皇帝揉了揉眉心,叹道:“倾蓉,朕知道你相信颖妃,但是晗贵嫔病逝,朕总得给周家一个交代。即便朕明白她的委屈,也得堵外臣之口,这套说辞与他们而言无济于事。得有人担起这个罪名,才能了了这桩事。”
薛倾蓉哑然片刻,徐徐说道:“陛下,那如果臣妾告诉您,这一切都是臣妾做的呢?”皇帝不解地皱了皱眉,听她继续说道:“将这两身衣服染上天花的人,正是臣妾。臣妾不满颖妃承宠,平步青云,欲除之而后快,便将颖妃送给晗贵嫔的衣裙染上了天花,以此构陷颖妃。又怕这一条罪状不足以置她于绝境,就又把她送给臣妾自己的衣裳也染上了疫病。如此一来,令陛下认为颖妃是连姐妹之情都毫不顾惜的狠毒女子,更加坐实了她的罪状。臣妾是始作俑者,自然不会碰那衣裳,而钰玲贵嫔并不知情,这才丢了性命。如今事发,臣妾愿意承担下这罪名,以平周氏族人之怨。”
“婧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皇帝问道,“这一切本与你无关,你也是受害者,又何苦为旁人顶罪?未免也太冤屈了你自己。”
“陛下认为臣妾冤屈,而颖妃更是无辜蒙冤,”薛倾蓉坚定地答道,“臣妾于心不忍。”她一贯置身于种种勾心斗角之外,这是她头一次请求圣意转圜。
“无论如何,这罪名终究不能扯到你身上……那朕就先将颖妃禁足于殿中,延庆宫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然而幕后主使却不满意于苏愿久这样的结局,紧接着痛下杀手。十一月廿二的夜里,灵犀殿因宫人举火不慎而失火,偏颖妃的寝殿火势最旺。苏愿久抱着幼子试图逃出火海,却被殿中陈设绊倒,此时殿中大梁正好砸下来,苏愿久拼尽全力把与宣推了出去,裹挟着熊熊烈焰的大梁截断了她自己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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