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潜龙勿用,”与宁在一旁指导道,“师父不是教过你篆字吗?天天说着读书,竟不知书都读到哪去了。如你这般怠慢闲散,还做大将军?不如当个屠户便宜。”
“诶,隆虑有志气有血性,寻章摘句都是微末功夫。我十几岁时才开始念书,如今不一样能执掌天下?”煌久反驳道,“隆虑,你可知道潜龙勿用四字为何意?”
隆虑摇摇头,煌久接着道:“潜龙勿用乃乾卦初九的爻辞,意即龙潜伏着不要有所作为。告诉我们人年轻时要谨慎小心,切不可轻举妄动,如此韬光养晦厚积而薄发,方能有日后化蛟为龙腾云驾雾之时。”
易经卦辞这种东西七岁小孩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应付着煌久的说教,隆虑又盯上了一边的笔架,抓起御笔来在白纸上一通划拉。期间与宁多次有意喝止他,煌久却是由得他玩,只将重要的文书敛到了一边去。煌久甚至拿着他的小手,把那些将方才那些闹得她头疼的奏折上画得尽是朱红,隆虑被她哄得咯咯直笑,不亦乐乎。
与宁掸着自己的一身白衣,“想不到你这样狠辣的女人,居然还这么会哄孩子。隆虑平时闹腾得很,我王府都要被这小祖宗掀翻了。”
煌久啧了一声,“什么叫我这样狠辣的女人,会不会说话?你这张臭嘴就是我小时候给你惯出来的,早知道当初就该好好教育你。”隆虑看得出自己父王得听姑姑的话,有姑姑撑腰,便道:“父王平时还老骂我呢,有伤风化!”
“呸,你个有奶便是娘的小孽障。”与宁哭笑不得地说道,“什么有伤风化,知道什么意思吗就瞎说八道。”
在煌久的庇护下,隆虑露出来那种小孩子的得逞的笑容,狐假虎威地扬扬威风。
与宁也不再指责隆虑了,又对煌久道:“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自己从来没怀过?”与宁本来是调侃她一句,谁想正戳在了煌久的痛处。
煌久脸色沉了沉,显然失去了逗孩子的心情,她示意与宁靠近,低声道:“我与你交底,我是个竹篓子,怀不上。”
与宁有些茫然,“为,为什么会怀不上?”
煌久直言道:“在掖庭那段时间,吃不饱穿不暖,母体受损。加之后来陪兵士们在芒砀山操练,还有雍凉那回。动辄风雨霜雹的,宫内能不受寒吗?”
她这么一说,与宁想起来了,太兴年间他们二人在芒砀山里暗中操练神机营,那段时间她的确是陪着将士们一同栉风沐雨,有几次赶上秋雨,与宁都忍不住打着寒战,和绰尽管面色惨白,依旧立于雨中纹丝不动。当时与宁还在暗自钦佩长姐的体格,可车马回到宫里的时候,和绰已经昏睡了过去,后面的事情就是太医照看了,与宁不清楚。她两次出嫁,嫁的驸马都是不着家的,陈泊平是太风流放纵,南宫思哲是觉得进东宫跟安邦公主睡觉战战兢兢,于是仍住在南宫府里,遇着初一十五才夫妻同房,因而一直无娠也没当个怪事。到如今与宁才算明白过味,“这事,没得治?”
煌久摇摇头,“治过几年,没什么成效,就不治了。反正我是要传位给你的,你是要传给你儿子的,我有功夫多疼疼侄儿,他们长大了也能多孝敬孝敬我。”煌久和与宁的联盟很早就结下了,二人达成的协议是,和绰先坐上皇位,立与宁为储,十二年后退位,传位给储君。和绰的说辞很具可信度,一来她做皇帝就是要君临天下,并没打算如何殚精竭虑朝乾夕惕;二来即便她有孩子,也不姓辛,因而她也只能传弟,自那以后,与宁便追随和绰成为一党。
“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跟你回,现在说大约不太合适。”与宁道,“绾缃她有娠了。”
煌久一愣,片刻后把隆虑递给了林择善叫他带世子去大内御库,将那乾卦一套,金银铜犀玉琉共六支的镇纸都取出来送给隆虑。
“怎么办?让她生吗?”见她迟迟不答,与宁又问道。
“这话该我问你,那是你的亲妹妹亲外甥。”煌久说道,“你说怎么办?”
与宁态度很明确,“孩子姓曲,那便不是我外甥,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煌久扶额,“话别说那么绝,绾缃怀的若是个姑娘,倒也能容她。”
与宁撇撇嘴,“姓曲的姑娘我就更不敢留了,有曲昭妃之祸做前车之鉴,我可是怕了曲氏女子了。”
“呵,斗败了曲氏的人就在你眼前坐着,也没见你怕。”煌久冷哼道,“三年国孝未满,虽然嫁出去的女子便不算娘家人,可传出去难免让天下人议论。就以太后亲自照拂为名,把绾缃接回阙城,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就不必离宫,放在我眼皮底下看着。”
“那曲迢怎么办?”与宁问道,“还有他的幼弟曲迷,这哥俩在世一日,我总觉得枕畔有虎狼酣睡。”
“这也是我的眼中钉,无奈没有合适的契机啊。”煌久发愁地道,“也罢,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你来跟我商量商量地方上官员替补的事。”
最终拟出的委任状为:南宫风颂的两位门生分别为安远怀远二府知府,豫王钊原先的一个属臣为银川知府,与宁的一个幕僚钟淼为定陶知县,秦勒之举荐的两人分别任淳安和建德知县,曾经与山岁承共事的陶登禄任柘城知县。煌久留与宁和隆虑在宫中用过了晚膳,才送走了他二人。
再说山、楚二位钦差这边,开始是每十日呈一道折子,具陈见闻得失。因折子皆是由山岁承秉笔,皇帝每每批复公务之余还要夹带私货,问候他冷暖,倒也别有意趣。可转过年来,奏折上的内容愈发简练,只是寡淡地陈述途径了哪里,收纳了多少钱粮。煌久单独发了廷寄,责问他为何不详述见闻,山岁承回复的折子上含糊其辞,说待回京述职之时再细细呈禀圣上。煌久当时便隐隐察觉不妥,想必他们这次下到各州去督查,翻出了不少意外之喜。
四月份两位钦差回到京城,山岁承刚回来便叩阁求见,给她呈上了一摞子民事薄。原来这地主与佃户之间的小矛盾只是一宗,另有一大宗乃是地主与朝中重臣的纠葛。许多良田压根就是朝廷大员的产业,不过是由族中远亲代为打理;另有许多山林池泽被他们划为自家私财,派虞人看守,遇着百姓闯入伐木烧炭、捕鱼猎兽,便额外争取税额纳入自己囊中。如此种种皆属法外牟利,可这些征收者一旦挂上了什么光禄大夫武功将军的名头,当地布政使又哪里敢置喙呢?
“好啊,他们真敢!”煌久手持着那些赫然写着包括太尉、豫王、王爷在内一干股肱大臣的田产薄,气得她连与山岁承一诉离思的心情都没了,“一个个身为皇亲国戚,居然带头蠹蛀国帑,当朕不晓得何为大义灭亲吗?”
“陛下息怒,这些事情牵扯到多位内阁大臣,臣窃以为,眼下不宜声张。”山岁承答道,“故而臣非得赶在朝议之前来叨扰陛下,也不敢在往来奏折中直言不讳,还望陛下恕罪。”
“不必,你做得很好。要是一时间把这些脏事烂事全抖搂出来,朕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呢。”煌久强压着怒火道,“朕登基尚不过三载,前年开科选上来的贤良即便任了差事,也尚需历练。如若真的个个依罪量刑,抄家落狱,也找不出这么多补郎补吏顶这些缺。”
“陛下所言极是,陛下欲行王道,不可动辄兴起大狱。”山岁承道,“然,地方政府这样瞒上欺下也不是长久之计,今年陛下派臣等去了一趟,挨家挨户地追着讨债,可明年后年呢?朝廷的俸米田赋总不能年年指着钦差大臣亲自去收。”
“正是这个理,你且说说应当如何?”煌久这才意识到,她刚刚与山岁承二人在两仪殿内外殿间的过堂上就说起来了,于是拉着他进内殿坐下细谈。
“陛下,臣这阵子思忖了三条章程,陛下斟酌参考。”山岁承在她对面落座,“一则,要限制土地兼并,避免地主豪强一家坐拥数千亩良田,尽量把耕地分到农户手中,叫每亩地都有人耕种,种出的粮食都有人打下来。”
煌久点头,“这个朕知道,元光决策[mou1]时董仲舒便给汉武帝提过。”
“陛下博学广识,古为今用,何乐而不为?”
“这一条可行,然后呢?”
“二则,便是訾粟而税。依着人头上税的旧制之下,贱民人家地薄而人蕃,为了多些人手挣钱,又得多生子息,结果就是年年糊口不足还要缴纳赋税,苦不堪言;地主豪强家中地广而人稀,收成多而贡税寡,长年累月家境愈发殷实,年年兼并愈演愈烈……”
煌久了然地接话道:“若是改为按亩征税,那么地主家多占了良田就得按着数多上税,他们捞不着便宜反咬一口刺,便会慢慢把田地吐出来了。”
山岁承笑着点头,“陛下与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还用说?”煌久笑着反问,难得山岁承肯主动开个暧昧的玩笑,“继续,还有第三条。”
“这第三条,臣受盐铁官营的启发,以为可将山林池泽之所得纳入朝廷税收的款项。”山岁承道,“田赋与盐铁酒税是大宗,原先就是归诸大司农;山林川泽之税不多,大可归入阙城中馈,供陛下私用,也辛苦大司农归帐就是。“
煌久摆摆手,“这倒不必,朕没有嫔妃儿女的,无非是太后太妃住在宫里,能有多少花销?山林川泽税可以收,收上来也归到国库里……这一项不用大司农,让与荣来办就行。回头你去一趟门下省,叫他们照着你这三条拟出一道诏书来,详细的章程份额就由你来定。”
“诺。但不知,明日朝会,臣该如何奏禀?”
“唔,多报喜少报忧呗,多禀报些你的功绩,朕才能好好赏你。”
煌久把那一厚摞民事薄收好,“岁承,还没用晚膳吧?一会别急着走,陪朕一同用膳吧,这分别的大半年,朕长叹充幽闼[mou2]啊。”
“诺,臣领会陛下圣意,臣恭敬不如从命。另外,臣还有一言。”山岁承拱手道。煌久道:“直说便是。”
“陛下,此行臣等与乡绅打交道,楚大人出谋划策,辛苦万分,还望陛下恩泽也要被及楚大人。”
“奉常大人替他请封,朕当然从命了。立功受赏,这是应当应分的。”煌久痛快地答应,“诶,楚隶也是钦差大臣,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复命?”
山岁承笑了笑,“陛下这是自唱自话了。您批复的折子都是楚大人与臣一同拜阅的,您的朱批写得风花雪月,楚大人是读书人,哪还好意思陪臣同来谒见?”
“好啊岁承,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也轮到你来编排我了?”煌久扯着他的袖子道,山岁承明知她批复时言辞不整肃,还拿给楚隶一起看,显然也是受用这份额外的皇恩的。这人,就在她面前的时候老不肯坦荡承认。
“那些风月诗文都是陛下自己写的,怎么怪起臣来了?”山岁承虽不直说,也是思念她的,今日久别重逢,不免多饶舌几句。两人抛开了君臣之礼同桌用膳,煌久还兴致勃勃地开了一坛太康年间窖藏的紫金醇,山岁承劝阻她,“罢了吧,陛下明日一早还有朝议呢,何况臣一会出宫还要去尚书署,尚书令们拟诏也得费些功夫……”
“我都这么长时间没见着你了,就喝三杯,不耽误事。”煌久撒了个娇。然而这少用的手段也的确奏效,山岁承跟她边饮酒边叙别情,这顿晚膳用了有小半个时辰。而后,山岁承赶着去门下省,煌久又拿起案头的民事薄一条一项地细研究起来。
[mou1]元光元年五月,汉武帝在主导了对汉帝国的政治控制权力后,再次诏举贤良对策。在这一年,他作出了对内外政策进行“更化改制”的一系列重大决策。总体而言,董仲舒在对策中提出了五项重大建议:(1)建立明堂礼制,约束贵族行为;(2)建立培养官吏的国家太学,从民间选贤良,为平民知识分子开辟通仕之途;(3)提出一套天人学说,用以约束警策皇帝;(4)限制豪民占田,节制土地兼并;(5)以儒家经典统一政治思想,建立国家主流意识形态。
[mou2]出自魏晋陆机所作的《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二》中精彩诗句:东南有思妇。长叹充幽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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