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五 曲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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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遗留顾命大臣,豫王辛钊为太师,安国公南宫风颂为太傅,护国公南宫华彧为太尉,穆思行为关内侯凉州都护。九卿之臣,朕着山蹇为奉常,南宫思哲为宗正,王宪为大行令,秦登为廷尉,郑引为光禄勋兼建章营都护,薛适为大司农,杨聪为太仆。嗣与宁,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昔著,美业日隆。着封亲王,秩比八千石,无王号,恒为亲王中贵者。

先帝遗子,承诏之国:与桓封河朔君,与顺封广陵君,携母平敦妃成氏共赴广陵;与宣封抚顺君,携母安祜妃共赴抚顺;与荣封少司农驻京;与旭封襄阳君,携母乐祺妃夏氏共赴襄阳;着三月离京就封。与裕及其母曲氏,发配居庸关遣戍,即日动身。

朕遵舆制,尊嫡母皇后南宫氏为母后皇太后,居寿康宫慈宁殿;贵妃薛氏,尊仪景贵妃,居寿康宫永懿殿,于宫中抚养幼子;贵妃穆氏,尊敬昀贵妃,居寿康宫钦安殿,抚养六公主。贵嫔薛氏、刘氏、李氏、樊氏、赵氏,上书自请为先帝守灵,朕感其心意,准奏,三月起行。钦此。”

皇帝这道诏书的分量可不轻,将皇子尽数支出京城不说,更是破格地提拔自己的茵席之臣[mou1]。朝中众人各自交头接耳,以目示意位列九卿重臣的山、秦、郑几人。他们都是跟着皇帝从东宫走到太极殿上的,其中两位连大朝会的与会资格都没有,只有山岁承有过几年外放为官的经验,还是个师从算命术士。皇帝如此抬举自己的近臣,有任人唯亲之嫌。

煌久坐于龙椅上,审视着陛下的众朝臣,沉沉地说道:“诸卿,有何异议?”殿内鸦雀无声,煌久笑了笑,“好,那再宣下一诏。”

林择善展开下一卷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即位之初,深明己之年少浅薄。为江山永固,黎民延福,朕愿效周文遇太公,齐桓相管仲,燕昭师郭隗,魏武倒屣,昭烈三顾[mou2],意欲开科选举青年学子,东阁待贤。着今年五月起,各地开启博学鸿儒科童生试,八月乡试,十一月会试。望天下学子勤勉,各尽其力,为国效忠。钦此。”

这道圣旨倒无人有异议,只是向来依仗安、护二公的一干老臣觉察到一丝不安,纷纷暗中望向南宫风颂。然而这位先前的丞相,如今的太傅,则是站出来揖道:“陛下圣明,礼贤下士,天下归心。”众臣也一同山呼“陛下圣明。”

“诸卿与朕君臣一心,何愁天下不定?”煌久笑道,“今日朝议,还有这最后一项事情,想与诸卿商议:边患。我北梁周边五国,焉耆、吐蕃、高丽、乌孙、东瀛。后两者还好说,先帝在位二十多年,一直维系大局稳定。然我朝与焉耆接壤,两国关系一直是时好时坏,如今先帝龙驭宾天,西疆的守将已经通报朝廷,焉耆遣使来睢阳吊唁。至于,东南的吐蕃,在先帝晚年时崛起,先帝为睦友邻,一直互不干涉。如今吐蕃遣使吊唁,算是两国之间首次建交。焉耆吐屯来得快,朕准备在先帝入土后接见,届时满朝文武,务必尽显大国风范。朕一向看不过眼先帝对焉耆的政策,因而,这回朕也不想用原来的大鸿胪。奉常山岁承,大行令王宪,由你二人主持接待会见焉耆吐屯的事宜,时间紧了点,但朕不容半分闪失。”

山岁承与王宪出班领旨。

煌久一甩广袖,继而道:“焉耆向来心怀不轨,每每伺机骚扰我北梁边境。如今派出吐屯示好,但想必不会不打什么主意。我北梁泱泱大国,礼数不能有失,然兵不厌诈。即日起,各州郡刺史太守要向朝廷陆续缴纳军饷,边城各处加强边防,加紧训练兵士,锻造军械甲胄,以备不虞。”

此时南宫华彧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此举,实在是多虑了。想那焉耆野蛮部族,十年来与北梁和睦相处,即便是先帝身染沉疴之际,焉耆也未敢进犯。何况眼下正值隆冬时节,焉耆游牧民族,人无粮马无草,遇上大雪打不着黄羊,还得宰马充饥,何来余力进犯我边境?”

南宫华彧的语气可以说是很专横了,煌久面色凝滞了片刻,而后笑道:“太兴八年,吉达在先帝出兵助力之下夺得汗位,他可是年轻气盛野心勃勃,这十年来并吞了西北无数部族。先帝在时,他秋毫无犯,是为还父皇当年的人情,晋文楚成[mou3]罢了。如今时移势易,朕可拿不准他还会不会对朕依旧退避三舍。太尉,剖析得在理;朕揣度,焉耆若要出兵,最迟今年夏末便会大举进攻,防患于未然,总比被人家打个措手不及要好。太尉,您看这样说,行吗?”煌久最后一句问话,阴森得让人直冒冷汗。

南宫华彧只得一拱手,“陛下,所言甚是。”而后归班,不敢再言。

煌久道:“尚书署,照朕方才说的和南宫太尉的意思,拟成公文,暗发各地州郡府县,安安静静地,别大张旗鼓。”她向林择善递了个眼色,他上前一步,宣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煌久刚回到昭德殿,门外便有通传,说南宫太傅求见。燕朝[mou4]本非君臣议事之所,但既然南宫风颂并非一般外臣,甘露门的侍卫也就没拦他。煌久埋怨了一句,“怎么还一路追到这里来,老头真行。去回太傅,说朕在更衣,让他稍候片刻。”她又招手叫林择善,“把你兄弟叫来,到了就通禀。”

煌久抿了抿鬓角,在龙椅中坐好,“宣太傅入见。”

南宫风颂走进昭德殿,下跪稽首,“老臣叩见陛下。”这老臣之称可是毫不夸张,算起年齿,他已经五十二岁了。从太兴朝起做了十五年的丞相,他的鬓角已然斑白,半长的胡须也是乌银参半。

煌久道:“平身,请坐。这几天阙城内外又是父皇丧仪又是践祚大典,朕年轻不经事,只好叫舅父多多代劳,天天风里来雪里去的,身子骨还吃得消?”

南宫风颂坐在下垂手,“谢陛下关怀,老臣还中用,就是这几天估摸着夜里着点凉,总得咳嗽两声。”

煌久忙道:“来人。即日起,赐太傅大人乘坐暖轿出入阙城,豫王爷同礼。”

南宫风颂赶紧起身请辞,“陛下,这太僭越了,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煌久道:“舅父不必推辞,您是安国公,是父皇和朕两朝依仗的星辉辅弼,您自己若是不安,全国黎庶如何能安?之后这段日子还有的忙呢,您别太难为自己,朕时常见过了戌时,太极殿里还灯火通明的,遣人一问才知道舅父还在鞅掌[mou5]着,叫朕心下万般的不忍。往后啊,时辰晚了,您先回府将歇下;有什么事多叫山岁承和薛泓嘉办去,朕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随时听候太傅调遣。”煌久这一番话说的真是滴水不漏,她明知南宫风颂来意,偏不叫他开门见山,摆出一副极其大度体谅的姿态让南宫风颂开不了口;另一面又示意他多多放权给她身边的人,可谓是虚与委蛇恩威并施。

南宫风颂赧然不已,从前只觉得这姑娘仁善睿智,竟一直未发现口齿如此伶俐周密。只得答道:“陛下既然这样说了,老臣谢主隆恩。”

煌久摇了摇头,沈沈道:“别谢朕,若不是有舅父一路教导点播,朕,不会有今天。说起来,舅父才是朕的,恩、人。”

这样的话由皇帝对臣下说,要么是真的推心置腹,要么就是暗藏锋芒的警告。若是在先帝生前,大殿下说这番话,南宫风颂倒不会多想。而如今这位龙袍加身,再说出此言,他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自己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只得答道:“老臣,不敢当。”

就像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般,煌久一拍额头道:“呀,一说起话来就止不住,朕这话口袋的毛病真是改不了了。舅父下了朝还来找朕,必是有要事,朕还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没用的,舅父有话请讲。”

“老臣是有一事不解,希望请陛下明示。”南宫风颂说道,“陛下今日提起焉耆,臣观陛下举措,仿佛不仅仅是要防御边疆,俨然要在今年与焉耆大战一场的架势?”

煌久笑了笑,“朕就奇怪还能有什么事叫舅父不解,这不是很明白吗?舅父说的,正是朕的意思。朕在早朝时就说了,朕不欣赏先帝对焉耆的态度。只是囿于眼下先帝尸骨未寒,朕服丧未满,不好在朝堂上名言兴兵之事,这才叫您跟太尉舅舅不解。”

这个回答意外的坦率,可南宫风颂并没有听到他想要的答案,“老臣,依旧不解陛下因何打算对焉耆用兵?师出何名?”

煌久朗声笑了起来,“舅父上了年纪,忘性大了?太兴四年,南宫月见封坤禧翁主和亲达拉台可汗,隔年就殁了,这可是舅父您的亲妹妹啊。”南宫风颂刚想说什么,煌久又厉声道:“太兴六年,达拉台寄来国书,向先帝讨要昱贵妃做自己的可敦,令先帝以为昱贵妃不守妇道,把她贬为庶民打入冷宫,太兴七年正月,溺毙在酷寒的惠济河中!”煌久越说越急,最后几乎是冲着南宫风颂吼出来的。而后,她又恢复了平静,“舅父,你不知道,正月里的惠济河有多冷,更不知道人人作贱的掖庭里有多冷。”

这南宫一家的情况,说来也是部难念的经,还得从北梁开国时说起。煌久的祖父太祖元皇帝辛戎正式称帝后,原先是立发妻卢氏为后,南宫氏是他发轫之后纳的妾室,故被封为妃。然而卢皇后的父亲卢承有不臣之心,走了英布[mou6]的老路,密谋造反,被元帝识破。卢承落狱问斩,连带着废去了卢氏的后位,以及卢氏儿子的太子之位。当时元帝内宫除了如妃南宫氏,尚有姮妃、妁妃、娴嫔、姌嫔等人,皆是膝下有子。如妃的儿子秦王也仅仅是皇四子,夺嫡之路道阻且长。然而如妃胜在有两个好兄弟在朝为官,南宫益与南宫良。太康末年,这二位皆受封国公爵位,前者为护国公,后者为佑国公。南宫良的独子便是那位“不务正业,投机倒把”,一心投在商贾行当上的南宫谷怀。依照法度,商人不得受爵[mou7],而皇帝感念君臣之谊,仍准他世袭佑国公的爵位。南宫益的儿女统共是四个:南宫雪晴是嫡长女,后来由如贵妃做主,嫁与秦王为正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南宫风颂虽为长子,可惜是庶出,世袭不得爵位。嫡子华彧后承袭了护国公的爵位,以及一个嫡出的幼女月见[mou8]。为表亲疏嫡庶有别,煌久称南宫华彧为舅舅,而称南宫风颂为舅父。

昭德殿内寂然片刻,南宫风颂缓缓地开口:“陛下,那都是多年前的事请了,焉耆换了可汗,我北梁也换了皇帝。这种账,自古以来都难以算清,陛下该忘就忘了吧。”

煌久冷冷地盯着南宫风颂,“舅父可以不在乎一个妹妹,先帝可以不在乎一个贵妃,可朕做不到不在乎自己的母亲。若没有焉耆的挑衅,朕,可以做一个真正的金枝玉叶,是这股戎狄,毁了朕的安稳人生。你,是开国元勋的儿子,没有吃过朕当年的苦楚。”

南宫风颂道:“陛下,老臣舍得了自己的妹妹,是为了北梁边境安宁,先帝牺牲了一个贵妃,是为后宫的安宁。陛下,您的母亲,是寿康宫里的皇太后。”

“太傅!”煌久高声道,面上铺满了阴鸷的怒容,“慎言。一事且归一事吧,即便朕要宣战,也不在一时。”

[mou1]出自《晏子春秋·内篇·杂上》,茵席为铺垫的东西,褥垫、草席。指侍奉于皇帝左右的近臣。

[mou2]此处引用典故依次为周文王渭水遇姜太公,齐桓公拜管仲为相,燕昭王以国相郭隗为帝师(悬赏死马头以招募天下千里马),魏武帝曹操赤足夜迎许悠,昭烈皇帝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皆为明君求贤若渴的典故。

[mou3]晋文公退避三舍的典故。

[mou4]三朝五门制出自《周礼》。天子五门外曰皋门,二曰库门,三曰雉门,四曰应门,五曰路门。“五门”划分出的三个行政区域称“三朝”,分别是:外朝,治朝,燕朝。外朝的主要功能是举办大规模礼仪性朝会,治朝的主要功能是日常议政朝会,燕朝的主要功能是定期朝会。

[mou5]出自《诗·小雅·北山》: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形容事务繁忙、忙碌的样子,也可以指勤劳的人。

[mou6]英布原为项羽麾下猛将,后被刘邦策反背楚归汉,为开国元勋受封淮安王。然韩信被诛后,英布内心惊恐,勒兵戒备,为人告发,遂反汉。后兵败亡走江南,为番阳人所杀。

[mou7]汉高祖刘邦压抑商贾,《史记·平淮书》记载“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

[mou8]此辈四人上讳组为“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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