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忧觉得他此时真是舒服极了。
任何一个躺在屋顶上晒太阳的人或许都会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太过舒适的清晨了,更何况寒忧已经很久没有晒过这么暖的太阳了。所以当苏九离说让他最好不要在杜承修和唐逸沈面前露面的时候,他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寒忧双手枕在脑后,曲着一条腿,金丝描边的黑衣在阳光下亮的出奇,他闭着双眼,屋里的每一丝声响都没能逃过他的耳朵,所以当他听到杜承修带着些鼻音的哭腔时倒觉得有些理所当然了。
十三四岁的年纪家逢巨变,谁又不会哭鼻子呢,他大哥还哭过呢。
他还记得寒恪当时在娘面前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抹着眼泪对自己说:“你真冷血,爹死了,你一滴眼泪都没掉!”
寒忧眯起双眼擡手挡了挡太过晃眼的阳光,那时自己几岁呢,也就七八岁吧。
哭是懦夫的表现,八岁的寒忧便已经知道了这个道理,所以当时年幼的少年只是握紧了手上的指环,然后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必将这群恶鬼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从那时起他便有了自己第一个秘密,他与死去的爹共同拥有的那份秘密,就藏在爹临走前交给自己的十枚银色的指环里。
他还记得爹临走前那夜和他说过的话——www.xingxingxsw.com 星星小说网
“小忧你要记住,这十枚指环或许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了,你自小便聪颖勤奋,它的用法爹留了书给你,爹相信你一定能够凭自己的本事掌握它,对不对?”
“可是爹,你要去哪里,小忧会想你的。”
“爹要去帮你的苏伯伯,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经常来家里看你的那位苏伯伯,他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爹要去帮他捉坏人。”
“捉坏人?什么坏人?苏伯伯不是很厉害吗,小忧每次看他飞来飞去都好神气啊。”
“可是这群坏人也好厉害,他们偷偷学了与爹和你苏伯伯相似的武功,然后去做坏事,爹现在就要去抓他送官府,小忧你说好不好?”
“跟爹相似的武功?那他们就是小偷,娘说了,偷来的东西不是自己的,早晚会被发现,所以偷东西是不对的。爹你去抓他们,抓住他们之后告诉他们,偷学来的武功根本就不是你们的!”
“对啊,偷来的东西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所以寒忧躲在屏风后第一眼看到唐逸沈身上的伤口时,便知道这次下手的必是鬼丝无疑了。就像他爹曾经说过的,偷学来的东西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墨长枢的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面,他忽然有些羡慕起此时正在房顶晒太阳的寒忧了,至少他可以舒舒服服的躺着,不必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半个时辰,只是听一个孩子不停的抽噎。
杜承修就坐在椅子上,只是流泪,一言不发。
当可能被杀的恐惧退去,在舒适的环境下睡过几晚,他突然就想到了家,那个他自豪地向别人炫耀的铜墙铁壁一般的家。他自幼活得优越,虽不至锦衣玉食,但出入动辄数十人相陪也是常事,他娘死的早,爹便加倍的宠他,他嫌机括难学,武功太累,到如今十四岁仍是没有任何建树。
他以为他会一辈子优越下去,就算无所事事也可以平安到老。但一夜之间全都变了,爹死了,姨娘死了,家被烧了,自己还在被一群恶鬼追杀,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像是在一场噩梦里,可这个梦却永远也不会醒过来。
墨长枢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向唐逸沈身边凑了凑,问道:“这孩子真是杜明的儿子吗?别是当时天太黑,你一个摸不准救错人了。”
“他是杜承修。”唐逸沈看了还在哭的杜承修一眼,续道,“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打击太大,他现在才回过神来。”
墨长枢笑了,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之前的几天都只顾着逃命和治伤,没有想起来应该痛哭一场这件事?”
唐逸沈瞥了墨长枢一眼,他打心里觉得墨长枢说的话是对的,却又觉得实在太过伤人,想了想便没有接话,浑然忘了在那夜的破亭中自己说的话也着实在杜承修心上插了一刀,只是当时伤重权当死前遗言了。
墨长枢看了苏九离一眼,说道:“看来,杜小少爷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大哭个三天三夜,那我只好出去晒太阳了。阿苏,你说是不是?”
苏九离看了看杜承修,还未及言语就见唐逸沈豁然起身,吊着一条手臂稳步地向门外走去,这声响动似乎惊动了正在默默流泪的杜承修,却见他眼珠慢慢地从空洞中聚焦,追着唐逸沈的身影便飞扑了过去,只是抱着他的大腿匍匐在地上,急忙道:“唐叔叔……呜呜……你别走,别走……”
唐逸沈回身低头看着缠住自己大腿的杜承修,说道:“你先起来,把你这一脸脏东西给我流干净了再说!”
“我……我……”杜承修抽抽噎噎的语无伦次,只是抱着唐逸沈没有松手,“我已没处可去了,爹让我去楚江找我舅舅,可是楚江那么远,那些人……那些人又要杀我……”
“我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唐逸沈微微用力将左腿自杜承修的禁锢中挣脱出来,续道,“但如今你也看到了,我已没有能力把你送到江南,你若要求,便去求苏先生,他既然现在护得了你,以后自然也能。”
杜承修摊在地上,手无力地下垂,他觉得自己像一颗皮球被人踢来踢去,苏九离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走过来将他一把提了起来,然后拎着他一路走到屏风旁放置的水盆旁,手一用力就将他整张脸都按到了水盆里去。
杜承修猝不及防之下只得手脚胡乱挥舞,浑像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苏九离面无表情地将他提起,待他呼吸了一阵后又按入水中,如此往覆了数十遍,才将他一把提起扔到了一旁,随手将架子上的布巾扯下扔到了他的身上,杜承修大口喘着气,额前的头发已经湿透,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
苏九离走到墨长枢身边的椅子坐下,自顾自的端起了已经冷掉的茶盏,说道:“先把你的脸擦干净了,要是还不想说话,出了大门左拐就能出辋川,右拐便能到蓝关,我也不送你,你大可以自生自灭。”
杜承修呆楞楞地捡起掉在身上的布巾,他已被苏九离刚才的举动吓傻了,他本以为乐师苏九离会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彬彬公子,便是昨日见他清冷的态度也只当他是有些高傲,却忘了苏九离最初在中原声名鹊起是因为一把埋骨长刀和行踪成谜的轻功。
他们都是江湖人,不是自己的老妈子。杜承修擦着脸,突然就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跪到了苏九离的面前,咚咚咚便是三个响头,说道:“请苏先生收我为徒!”
墨长枢微微睁大了眼睛,说道:“这孩子何时开窍了?”
苏九离看着跪在地上的杜承修,冷然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鬼丝灭你全家却被你逃出生天,你心知此生无论逃往何处都会被鬼丝赶尽杀绝,楚江和雷家去哪里都不是万全之策,唯有跟着我学习武艺,既可偷生,又可以报仇之名混混度日,我说的对么?”
杜承修身子抖得像个筛子,手抓着膝盖处的破布,低声辩解道:“不,不是!我是真想跟先生学习本领替我爹报仇雪恨!”
“好一句报仇雪恨,我且问你,你仇家是谁?”
“鬼,鬼丝!”
“他们现在何处?都有什么人?因何目的灭你全家?”
杜承修舌头像是打了结,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我不知道……”
苏九离盯着他,倏然便冷笑了几声,说道:“杜承修,你爹没有教过你说谎,这拙劣的演技就不要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了。”
杜承修摊跪在地上,虽已不再流泪,眼神却极为空洞,刚才瞬间聚起的眸光似乎在苏九离这一句话之下消失殆尽。
恐惧,有时候就会成就谎言。
杜承修还是一个孩子,他还没有了解生存的可贵,却已知道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就像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本能的选择了逃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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