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见得?”
林奉朔并不感到惊讶。通过几个小时的相处,他已经对卢存有了“聪明而冷静”的初步印象,对他能发现这一点觉得很正常。
“换位思考罢了。”卢存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纸被团的皱皱巴巴,但依稀可见是一张车票。
“寇红英送你的?”林奉朔拿过来,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这代表什么?”
“我看了这上面的日期,这张车票是在计划执行的一周前定好的,而当时我们还没接到任务,更别谈坐哪趟火车了。如此大的时间差,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两支小队上同一列火车,不是因为两项任务执行时间较近而产生的疏漏,而是刻意为之。”
“在得出了这个判断之后,我问过寇红英,为什么我们两支实力不对等的小队会被安排到一列火车上。在当时,我的想法是,总监提前预料到了离潮者会出现在这辆车上,所以安排我们也上车,其目的是让我和离潮者产生接触。但我后来发现,这个假设如果想成立,就会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卢存用食指指了指林奉朔。
“为什么总监的一项指令,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继续说。”林奉朔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现在愈发觉得你不简单了。”
“如果总监的确想让我们参与进这场争斗,其目的,必然是希望我们能帮助保护【君今何在】,这也符合这东西的地位。但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既然它如此重要,总监为什么不直接派更高层次的人担当护送职责?‘代行者’内的强大能力者不在少数,总不会都没时间护送吧?明明可以用很简单的方式达到目的,为什么非要派你们这支实力并不算强的小队呢?又为什么加派一支实力更弱的小队来协助任务呢?”
林奉朔轻轻弹了卢存脑袋一下:“情商有点低啊,哪有在小队队长面前说小队弱的道理?等这次事件解决后,你去探索部找我,我给你上上情商课,免费的。”
卢存的头狠狠点了几下,差点撞到林奉朔。他延续着刚才的话,继续道:
“再看看你们的配置。不仅人员不够,趁手的武器都没有。正常这么重要的任务,就算是为了混入乘客之中不能拿武器,也可以提前与列车方沟通好,用和【君今何在】被送上车一样的方法偷运啊?整个计划内容都充满了一种廉价感和粗鄙感,像是小孩子偶然相出的主意。而这种计划竟然是出自总监之手,那么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总监根本不在乎【君今何在】能不能保住,或者说,他期待着【君今何在】被抢走。”
“可这件事最奇妙的地方在于,计划的粗陋与精巧并存。尽管大的框架极其随意,可落实到每一个细节上却显得计划周密,好像一个好裁缝在坏衣服上缝缝补补。从把【君今何在】偷运上火车,到用来迷惑人的皮箱,再到极其周密的隐藏工作,可以说每一个环节都看得出计划制定者的用心,更不用说最主要的一步,让我们和你们上同一列火车。”
卢存的表情没有变化,音调却高了一些。
“由此我大致推测出了整个计划的原委。总监想做个局,顺理成章地让【君今何在】被抢走,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这个猜测不会有错。而在总监下发这道命令之后,有一位不知道总监心思的高官看出了这个计划的问题,却只是单纯以为总监的工作出现了失误,于是利用他的权限,在总监计划大框基础不变的情况下,加入了许多能保证这个计划实施的细节。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但很明显,这个高官的想法最终还是没实现,否则咱们不可能到现在这个地步。”
林奉朔凄惨地笑了笑,有种自嘲的意味。
“你应该猜出了那位高官对这个计划添加的最关键一步吧?否则你应该不会来找我。”
“没错。”
卢存点了点头。
“那位高官的计划,应该是在我们上车之后,就主动去找我们暴露身份,然后,把【君今何在】交给我。”
“猜的不错。”林奉朔轻轻鼓了几下掌。
“在我们接到总监传来的命令后,零号房的话事人杨祈丰与我进行联系,对计划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改与完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管寒江和这事有关系,找我的人并不是他。”
“因为在‘代行者’内,知道我特殊之处的,估计只有他,总监,和几个权力特别大的人。而在这其中,只有他对我表现出了明显的好奇。”
卢存坦诚相告。
“原来是这样···不过杨祈丰和管寒江以前是共生死的战友,就算当了大官,他们的关系也一直很密切。有可能是管寒江不方便参与这种和自己无关的事,就委托杨祈丰代劳。”林奉朔皱了皱眉,继续自己的讲述。
“我在看完了他的计划修改后,笑着对他说,如果这次任务真的这么困难,那么加不加这些修改也都不会有影响。我当时是觉得他多虑了,认为总监的计划应该有他自己的道理。可谁知他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也知道这些细节起不了太多的作用,但还有一步最重要的我没和你说。你只要听从这个建议,我保你在这次任务中不会有事。”
林奉朔模仿着杨祈丰的腔调说道,随后又变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问他,什么叫我们没事?最关键的不是要让【君今何在】保住吗?谁知道他告诉我,以他的判断,这次任务必然无法成功。如果想让这次任务有成功的可能,就必须引进一个未知的变量,然后把舞台让给他,让他去处理敌人。他还说,这个变量究竟能否起作用是个未知数,但不这么试试的话,就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那个变量就是我。”
卢存自然地承认了这一事实,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一样。
“没错。在距离任务还有两天的时候,杨祈丰把火车票给了我们,并说,他偷偷做了一些安排,让我们和另一支小队上一列火车。在火车上,让我去找一个黑头发紫眼睛的小孩,把【君今何在】交给他。之后我们的任务就是不许分开,保证自身的安全,永远不能让某个人落单。一旦发生什么变故,立刻从车窗撤离。”
林奉朔走向前方的角落,皮鞋发出短促有力的声音。周围世界的浅蓝色浮现,卢存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心痕】的世界。一个黑色的皮箱出现在了他的手上。他没回头,将皮箱向后甩了出去,卢存急忙接住。
拉开拉链,【君今何在】那黯淡又诡异的颜色出现在卢存眼前。他试着触摸并将之转化为概念,手却在下一秒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昨日重现】能回溯的时间是多长?”
卢存问向林奉朔。后者摸了摸下巴:“应该是三四秒左右,不太准确,只是个推测。”
“哦······”卢存有些失望。
“不要直接接触那东西,用皮箱隔着转化。”林奉朔有些担心地说道,“你能连同【君今何在】上的封印一同转化吗?”
“【理念】目前的转化方式是不经过解析的概念转化,直接将这一堆东西塞进【君今何在】这个统一概念就行了。”卢存把拉链拉上,然后看着皮箱化为粒子消失,银色字迹浮现。
【君今何在】。
“原来如此。”
林奉朔转过身,背朝卢存:“没什么事就先走吧,我还要继续守着这里。”
忽然之间,世界破碎。嘈杂的人声陡然灌入卢存的耳朵。他用手捂住耳朵,小跑着上前,绕到林奉朔身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之前不给我?这不是计划中的内容吗?如果之前早就给我,林队你就能抽身出来,不用在一个地方不动,也不需要别人守护,那样你的那个队员不就不会死吗?”
林奉朔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睛闭上,良久才睁开。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卢存正站在他的面前,满脸真诚,不忍令人拒绝。
“有些事情,就算再合理,也不能这么干啊。”
“当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唯一知道的,就是你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再看看你的那些同伴,一群第一次出任务的学生,能处理对方复杂的阴谋?”
“我当然可以放手不管,在遇到危险时和我的队员们一起逃走,可那样一来,你们,还有这车上所有的乘客,都会被‘离潮者’视为攻击目标,无差别地被屠戮。自己逃跑,然后再以任务失败者的身份回到总部,面对你们的家人。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睛看我?又会以什么样的眼睛看一直作为‘代行者’人在组织之外最大保障的探索部?我倒不是害怕做懦夫,只是不想从我这里开始,给这个传承了八十六年的组织蒙羞。”
“还有,不要以为我是在拿全队的命来成全我的英雄主义。”林奉朔从贴身的口袋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抖开,递给卢存:“寇红英只给你看了他的车票,却没让你看见这东西。”
那张纸是一份打印出的文件,标题的位置写着“关于二十六队本次任务的提议”。开头简单介绍了一下目前任务的准备工作,在第二段的小标题部分,斗黑的大字写着:
“二十六队经队员商议决定,不把【君今何在】交给名为卢存的七十四队小队成员。全队将死守岗位,绝不临阵怯敌。”
在文件的右下角是五个人的签名。
“楚雪颖”“赵半庭”“寇红英”“余衡元”“林奉朔”。
“楚雪颖是我的妻子,就是那个被杀掉的女孩。”林奉朔望向汹涌的松涛与连绵的群山,夕阳的光辉自他眼中奔驰而过,像是泛黄的诗篇。
“你知道吗?我有个儿子。”林奉朔突然开始说起无关的话。
卢存无法接话,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他今年三岁,在提供给组织成员的内部育儿所里。我和雪颖平时经常出任务,孩子大多数时候都在那里生活。范留云和景香华有时间了会把他接出来,陪他玩,给他买喜欢的玩具,代替我们给他完整的童年。总监有的时候也喜欢把他带到办公室里,教他写字,读书。他说自己有丰富的带孩子经验,能把我儿子教成一个知书达理的翩翩公子。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吹牛,可每次回家,看到墙上到处贴着的儿子的书法作品,才知道他没说谎。”
“由于想念儿子,我和雪颖每次在外面看见妈妈抱着小孩,都会过去,问问对方自己能不能抱一抱小孩。看着那孩子,总会联想到我们自己的儿子,觉得他应该比手里抱着的小孩更可爱,更招人喜欢。”林奉朔顿了顿,“卢存,你抱过孩子吗?”
“没有。”卢存摇了摇头。
“等聊天结束了,你可以向抱孩子的乘客询问一下能不能抱对方的孩子。我看这车上抱孩子的妈妈挺多的。”林奉朔四处看了看。
“没问题。”卢存回答的很干脆。
“我的孩子在‘代行者’总部,由几位强大的同事守护。可这些孩子呢?他们的父母都是平凡人,如果这车上发生异变,他们的父母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吗?”林奉朔顿了顿,“‘代行者’在创立之初有一句誓词,每个公职人员都必须熟烂于心。”
“代神灵行仁德之道,代万民行守御之责,代天地行浩然之气。”
“雪颖一定也想起了这句话,因为这份文件是她起草的。”林奉朔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在四年前结的婚,结婚当天她在床上和我说,如果有一天谁先死了,剩下的那个人不许哭,要继续完成我们作为‘代行者’探索部队员的使命。”
“这次执行任务之前,她又和我说,如果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做的不是无谓的痛哭,而是拿起武器,向凶手复仇。”
卢存沉默着,久久没有回应,任凭林奉朔自言自语。直到林奉朔也停下来,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林队,你下一步要怎么办?”
“怎么办?呵。”林奉朔笑笑,“我把东西交给你,是觉得你确实有守护它的能力和头脑。现在既然咱们已经暴露,把它交给你或许能打乱敌人的计划,干扰对方的行动,可不是我要退出这场战斗。一旦你那边遭遇什么无法处理的意外,立刻把东西交还给我,然后你们跳车撤离。如果真像你说的,总监并不在意这东西是否落到敌人手里,那么——”
他的眼中寒芒毕露,像提前闪现的月亮。
“这将是一个最好的,让我,这东西和那个所谓的‘离潮者’,玉石俱焚的机会。”
此刻天边黄昏消隐,车厢内的灯光亮起,如水荡漾在车中。林奉朔站在车厢的一端,灯光在他的衣领上反射出银光,像是生死的裁决者。想必就算眼前是数不过来的敌人,他也会保持这副样子挥刀向前,虽刀断衣毁,仍一往无前。
卢存刻意不再去看林奉朔的身影,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当他走过林奉朔身边的时候,听到了对方低低的声音。
“等回去之后,别忘了去找我。我感觉我除了帮你提高情商之外,还能教你不少东西。”
卢存的嘴角微微上扬,神色却愈发肃穆。他效仿林奉朔说话的方式,凑到对方耳边,道: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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