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这边请。”

身着浅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退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

管寒江举手以示回礼，随即将目光聚集到面前正忙碌着打开一扇铁门的其他工作人员上。

钥匙在生锈的锁眼里缓缓转动，终于发出“啪”的一声。铁门顺滑地开启，丝毫没有看上去那般笨重。

“说句实在话，你们应该考虑考虑这里的改造问题了。”管寒江拍了拍肩头的灰尘，“就算是秘密机构不在乎内在，也不能连天花板都往下掉白灰吧？好歹是‘代行者’的部门之一。”

“您也知道，大部分在这里工作的人都视环境如粪土，像您这样有权拜访的人并不多。”工作人员微笑回应。

“不去探讨这个。那小子没出什么问题吧？”

“他从来了之后一直很安静，就在那里摆弄桌上的茶杯，铅笔什么的。坦白说，如果不是听我们话事人讲，我完全不敢相信那是个孩子。”

通往地下的楼梯又陡又滑，但有工作人员领路，管寒江还是走的很稳当。下了楼梯之后是一段长长的甬道，头顶白炽灯昏暗频闪，唯有走廊尽头的房间中光照如炬，像是等候着某人的到来。

“请。”工作人员拉开光滑的玻璃门，一瞬间雪白的光笼罩了管寒江全身，他眨了眨眼睛适应强光后，随意拉了把椅子，坐在了那男孩的对面。

男孩依然一动不动，就像自亘古以来就矗立在圣洁教堂中的黑色墓碑。

“姓名？”管寒江把手伸向口袋，从烟盒里拿出了一支烟。

“卢存。”对面的人答道。

“年龄？”一声清脆的打火机后，已经点燃的烟从嘴边拿开。轻吐一口气，弥散出的烟雾就把对面人的脸庞遮住了。

“咳咳······十六岁。”挥舞的手扫开了烟雾，让那人的脸庞浮现在管寒江的视野里。他的黑色头发在发尖处有些卷曲，五官端正，面庞有些稚嫩，表情极为平静。在他身上，最令人瞩目的地方是一双大大的深紫色眼睛。眼神很清澈，既像未受过污染的清纯孩童，又像经历无数沧桑的老者。

“长得不赖嘛。”管寒江揶揄道。

“谢谢。”卢存简单地道了个谢。

“等你正式进了组织，肯定会有小姑娘喜欢上你。”管寒江又深深地吸了口烟，“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你十六岁？”

“不像吗？”卢存歪了歪脑袋。

“我倒不是对你的外貌有什么意见，只是你是以政府工作人员的身份被招入‘代行者’的，而我们的法律规定，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得在组织中以任何方式任职。所以······”管寒江露出了狐狸般的微笑。

“刚才说错了，我二十二。”卢存果断改口。

“小伙子挺聪明啊。”管寒江把烟叼在嘴上，拍了拍手，“在正式开始问话之前，先问一个问题。卢存，你是从组织边境线上的一个刚投靠‘代行者’的小村庄里被选拔上来的，如今来到这里，见识了‘代行者’的首都见辰城，有什么对组织的初步想法吗？”

“大。”卢存言简意赅。

“没毛病。”管寒江一时语塞。他本来期望卢存来两句诸如“科技好发达”“城市好宏伟”之类的话，没想到对方一个“大”字就全囊括了。不过说的确实没毛病。

在整片大陆上，文明的发展都是靠组织间的斗争带来的。最早的时候可能就是漫山遍野的小村落，几个村落一联和就敢说自己是小组织，然后去和别的小组织搞械斗，打赢了就把对方兼并，打输了就弃包袱整家逃跑。就在这种不断的斗争之中，大的组织不断发展壮大，逐渐拥有了完整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和管辖领地。发展到这一步，组织就和国家差不多了。只不过在大陆97年的历史中，还没有哪位天才一拍脑门想出国家这个词，因此无论组织发展再壮大，也始终是组织。而在无数的组织中，有能力达到这一层次的，只有四个。

位于西方，掌管整个神木高原的“西方雪域”，位于北方，掌管整个辰见高原的“代行者”，位于南方，掌管整个白头鸟平原的“飞鸟”，位于东方，掌管整个东部山地的“放逐者”。

在这四大组织的压迫下，其他的小组织要么选择依附，要么在不与这些组织发生矛盾的情况下单干。只要不是有非动手不可的矛盾，大组织其实也愿意这些组织活下去，原因，则是这世界底层的一条规律，【能力】的存在。

【能力】，是指一些人所拥有的、超出物理法则的特殊力量。只要拥有了这种力量，什么飞檐走壁，不怕子弹都不是梦想。不过，【能力】具有单调性，如果你能飞檐走壁，就不要尝试徒手接子弹了，如果你试了，你的结局一定是暴毙当场。

大组织通过招揽强大的能力者和发展自身科技来立身，但科技这玩意好控制，【能力】可就未必了。这东西的产生全凭随机，你也不知道准备屠灭的小村里有没有个强大的能力者。万一真有······后果不堪设想。

大组织为了提高战斗力，要么自己培养几个强大的能力者，要么出高价招揽几个强大的能力者。“代行者”在这两方面一直都很下气力，如果真的淘到好的能力者，必定会委派专人接见，加入组织后再委以重任。

就和卢存现在的待遇一样。

管寒江收起玩味的笑容：“卢存，你知道你的情况吗？”

“不知道，能讲一讲吗？”卢存耿直回答。

“我先简单说一下‘代行者’的官员体系吧，既便于你理解，也能为你未来的组织生活打个基础。”

“‘代行者’中，设有管辖组织各方面事务的六部，包括主管人员安排的人事部，主管对外探索的探索部，主管法律制定和实施的法务部，主管组织经济的财务部，主管军事力量的军备部，主管新型科技研发的科研部。”

“这六部中除探索部外，每一部的能力者与普通人配比大约在3：7。据说，这是为了平衡能力者与普通人之间的政治力量，使得普通人也能在有‘能力’的时代得到较高的地位。毕竟你知道，能力者是种稀罕动物，就算是‘代行者’这种有好几亿人的大组织，所拥有的能力者也不过十几万人。为了让民主深入人心，就必然要照顾普通人一方。”

“嗯嗯嗯。”卢存拿着铅笔认真地在纸上做笔记。

“六部的最高长官是部长，部长之上就是十三人的内阁，一般是由六位部长加上七位在组织内部拥有实权但地位不高的普通官员组成。内阁有决定组织方向的权力，是名义上的最高领导机构。”

“那实际上呢？”

“小子，奉劝你个事，以后说话不要这么直白。”管寒江有些无语，“知道有的话不能明着讲吗？”

“知道了。”卢存乖巧地点头。

“那就好。说回正题，内阁会举出一位能力者作为总理，一位普通人作为总监，互相监督，共同代表组织。虽说看上去这两个人被内阁掌控着，可实际上是他们掌控着内阁做出决议。‘代行者’的决定，其实就是总理和总监两个人的决定。”

“好厉害。”卢存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似的表达赞许，使得管寒江不知道他是真心表达赞扬还是在对这种制度表示批评。

“历代总监和总理，在历史上有的时候各自为政，互相争夺对方的权力，也有的时候团结一心，共同推动组织走向强大。而现在的总监和总理，就处于后一种情况。在他们共同的励精图治下，组织迎来了目前为止最繁荣的时期。”

“而在这两人中，总监的权力更为大一些。事实上，总理之所以能坐稳他的位子，和总监的帮助脱不开干系。作为报答，总理主动将部分权力转交给总监，对总监的命令也几乎全是言听计从。可以说，现在的总监就是组织的掌控者，是一句话就能决定数十万人命运的存在。”

“哦。”卢存似乎还是不明白管寒江想说什么。

管寒江终于按耐不住，抛出了他这番长篇大论引子后的正题：

“卢存，你知道你是由总监亲自举荐的吗？他在你们村子里的人员表报上去之后，私下里写了封信给我，指名要求你进入探索部，做一支探索小队的成员。”

“啊？”卢存露出奇怪的表情。

管寒江长叹一口气：“一开始我也以为是看错了，反复确认了几遍后才相信这个事实。你可不要以为我大惊小怪，要知道，在‘代行者’创建九十多年的历史中，由部长以上官员亲自举荐的人，除你之外，只有一个，而那个人的名字，叫方慎行。”

“方······慎行？”卢存明显没听过这个名字。

“也是，老方一直比较低调，再加上干过的事有部分都被组织隐藏起来了，不出名很正常。”管寒江点着了第二支烟，“总之你只需要知道，总监对你极其看重，要不然也不会让我来和你谈话了。”他把胸口的标识向卢存示意了一下。

“部长好。”卢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鞠了个躬，又闪电般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把管寒江吓得一阵咳嗽：“咳咳······没必要的，我一个人事部的部长又管不了探索部，向我鞠躬不如考核结束后去买个充气娃娃送给探索部部长，他女朋友出差快一年了，估计有点憋得慌。”

“咳咳······”这次轮到卢存咳嗽了。

“好了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管寒江摆了摆手，“其实我一直很反对那帮年轻的审查官跟死人一样的考核方式，一上来照着表念，姓名啊身高啊体重啊······有啥用？真正的考核就应该像咱俩这样，聊着天就把想说的想问的都解决了。欸？你举手干嘛？有问题直接说，没必要这么死板。”

“可以不抽烟吗…”卢存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管寒江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刚刚点燃的第三支烟，又看了看卢存，两人陷入了沉默。

打破沉默的人是管寒江：“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就这样，年轻的时候麻烦事多，靠这玩意来缓解情绪。到后来就上瘾了，每天不抽个十多根心里就不踏实。”

“抽烟对身体不好。”卢存诚恳说道。

“何以见得？”管寒江的眼睛微微眯起了一点。

“我有个朋友也是这样，天天都要抽烟，结果肺出了毛病，一直没见好，很难受的。”卢存开始举例子。可是他只说了一半就忽然停住，看了一眼管寒江像终于抓住了猎物的狐狸一样的眼神，把头深深的低了下去。

“看来你已经意识到了啊，卢存小朋友。报上来的人员表里，和你有密切接触的，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抽烟啊。怎么？是你在进入那个村子之前认识的朋友？可那时······你又在干什么？”

卢存没有回答。

“在我收到总监的信后，出于好奇，我翻阅了一下你的档案，结果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的档案干净的不正常。这上面只记载了你从不知道哪里跑到你们那个村庄里要求加入，然后开了一片田，做着和那个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的事，一做就是四年，然后在你们村庄被收编的时候，加入‘代行者’。至于你来到村庄前在干什么，没有任何记载。”

“我一开始以为，过去组织间频繁战争导致了你的过去被掩盖，于是下达了一道特派令，在全组织范围内，甚至是组织之外的地方，尝试找到与你的过去有关的线索。我这个人就是好奇心太重，没准啊，将来栽在这上面。”管寒江自嘲地笑了笑，随即收起了笑意道：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卢存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没有，什么都没有。‘代行者’近三十年左右的所有出生记录，根本就没有你的痕迹。或许这说明不了什么，毕竟你有可能是在西方雪域，‘放逐者’，甚至更远的‘飞鸟’出生的，之后因为一些原因来到了这里。但是，这就说不通了，凭什么总监特地关照一个外地来的无名小子？”管寒江道，“我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用能力，特意掩盖了你的过去。”

“但这样一来又引发了新的问题，你之前到底做过什么，才使得连你的过去都是不能被人知晓一点的？虽然总监的心思我猜不透，可能让他在乎的，无非是那几种情况。我这里就不挑明说了，免得要是有谈话记录的话还得特意去删去改，怪费劲的。”

“部长猜的不错，在我进入‘代行者’之前，确实有能力者用能力帮我掩盖了过去。”卢存变得有些毕恭毕敬。

“【remember】是吧，那个双面间谍整天就愿意去参与这些破事，导致浑身上下一堆不能讲的秘密，什么时候他的能力不重要了，他也就离死不远了。”管寒江摇了摇头。

卢存惊奇了一下：“部长认识寇先生？”

“何止是认识······”管寒江揉了揉太阳穴，像是想起了什么梦魇一样，随后又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他把桌子上的档案袋抖开来，从中取出了一堆资料：“这些都是探索部现在还缺人的小组名单，有的是刚组建的，有的是原队友死了的，自己挑一个加入吧，手续什么的就免了，我通知你选择的那个组的组长一声，你明天去办公大厅领证明就行了。薪水，工作时间和具体待遇明天的表上有，反正不会差了你的就是了。对了，上头给你特别安排了一处住址，在花园西街万花社区九号楼的301，除了因为临街有点吵之外，条件都不错，里面啥都有，先凑合一晚吧。毕竟你既然加入了探索部，以后回家的机会八成是不多咯。钥匙这呢，自己拿着。”

“这就结束了？”卢存有些不敢置信。他刚才已经做好了管寒江穷追不舍的心理预期，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就终止了会话，他一边拿过钥匙，一边问道，“我明天应该几点去领证明？”

“这就取决于你喽。好歹是总监看中的人，不要总像个小孩子似的，有点自主意识。”管寒江直截了当地指出。

卢存开始低头翻阅档案，管寒江看着对方的举动，眼睛逐渐眯了起来。灰白的墙壁映衬着卢存黑色的大衣，就像毒蛇身上的花纹一样。房间中的死寂在刷刷的档案翻动间弥漫开来。时间缓缓流逝。

“好了。”卢存拿出了其中的一份资料。

“让我看看······”管寒江凑了过去，在卢存的紫色眼睛闪烁间，带有一丝不敢置信地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第七十四组，组长······景温华？”

“怎么样？”卢存露出询问的表情。

“我不是才嘱咐完你要有点自主意识吗？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管寒江的表情有些变得哭笑不得。

“也是。”卢存站起身，突然向管寒江鞠了一躬，“部长大人，我刚才的语言中多有得罪，还请您多包涵。”

“啊?”管寒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卢存突然把手往桌上一放。霎时间，无数银紫色的粒子出现在卢存的手边，迅速汇聚成一个扁扁的东西。银紫色粒子破碎后，一个大大的南瓜被卢存捧在了怀中。

“尝尝，自家种的，好吃。”卢存把它递给了管寒江，后者则一脸懵地接过。

在管寒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银紫色粒子再次出现，这次汇聚而成的，是一包豆角。

“这是村长托我带给‘代行者’领导们的豆角。”

“这是王大婶托我带给‘代行者’领导的黄瓜。”

“这是李叔托我带给‘代行者’领导的土豆。”

“这是沈大哥托我带给‘代行者’领导的西红柿。”

······

“他们让我向您们宣传宣传，我们村的农产品很好吃，欢迎以后从我们村订购蔬菜。”卢存把最后一捆大蒜挂到了管寒江的脖子上，再次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

已经被蔬菜们淹没的管寒江努力抬起头，望着卢存远去的背影，嘀咕了一句：

“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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