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名叫马塘的英颜玄医,似乎医术不精,直到翌日,东方鸣才在洛川郡的太守府中苏醒。
嫣然轩,满目诗情画意。
岑嫣正在逗鸟玩,转眼发现救回的小少年醒了,便走到床前,唇角带笑,“老马说,得亏你是炼士,否则必然没救了。”
东方鸣浑身酸疼,忽对岑嫣张目紧盯,“你,你的声音不像阿雏姐……”
说到声音,岑嫣的声音好比是莺歌燕语,她把脸凑近东方鸣,“你看不清吗?我叫岑嫣,不是你的阿雏姐,但你可以叫我嫣姐姐。”
东方鸣揉揉眼睛,视线仍然模糊,但觉得眼前的姐姐很好看,而此时更是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气味。
那气味沁人心脾,使他脖子一松,躺了下去,然后就开始回忆此前的遭遇。
想到那两个老鬼奴的奸诈狡猾,他心里又恨又悔,但转念再想,而今大难不死,未尝不是幸事。
他自顾自地沉吟一会儿,似又想到了什么事,便欠起身,急问道,“狂飙呢?我的鸟儿可还活着?”
“鸟儿?”岑嫣回眸看了一眼,发现那只奇灵仍在门前啄着牛腿骨,“它叫狂飙吗?好凶悍的名字……”
岑嫣也是炼士,更是漫沲海的弟子。
漫沲海设在王都安陵,便在昨日,她得知父亲身体抱恙,遂搁下修行,告请回家,许是上苍不准东方鸣死,巧使她在途中碰上一人一禽。
岑嫣之名,东方鸣似乎很熟,微微回忆,才想起慕容酒时而念起,而今流落到鎏州,见到一个如此美丽的姐姐自称岑嫣,他冒出一种猜想,——莫非眼前的嫣姐姐就是黑子哥的心上人?
“什么心上人……”岑嫣一听东方鸣这么说,倏而面红耳赤。
“不是吗?”东方鸣的身体并无大碍,神志亦很清晰,不由得思索起来,“要说心上人,兴许不对,因为黑子哥的心上人是谁,真不好说。”他又认真地琢磨,“除了你之外,黑子哥也经常念叨他师姐的名字,兴许玄机城三代弟子木兰荘才是他的心上人……”
听此一说,岑嫣沉默了很久,一直没同东方鸣说话,直到又过去了一日,她才主动问话。
这一日,整个鎏州都在散布四名通缉犯的画像,据说还是珍珑岛重金缉拿的要犯,而东方鸣便是画中人之一。
这事儿,也传到洛川太守岑岿的耳中里。
岑岿就是岑嫣的父亲,可他身体无碍,实则是在装病。但见岑嫣回来,倒是忧心忡忡起来,又见这个大女儿救了珍珑岛的要犯,仿佛真就患了心病似的。
岑岿瘦高的身子站在嫣然轩中,满脸愁苦,“你和婀儿呆在漫沲海,才能保证安全,而为父装病,那是珍珑岛步步紧逼之故。现在珍珑岛正和岑家堡争夺未来继承人之位,为父这一票很关键,但还没到表态的时候,若爹现在拿出态度,兴许洛川岑氏不日就要消失。”
说罢,眉头紧蹙起来,“嫣儿,你怎么能认为爹真病了?就算爹病了,你这时候也不该回来。而且,你怎能将珍珑岛的要犯带回家中?这会害死我们全族!”
尽管珍珑岛也是岑氏宗支,但这个名字,岑嫣每每听之,每每色凛。未料得东方鸣不满十岁,竟然是珍珑岛的通缉犯,但眼下救了此人,又岂能推他走上砧板?
岑嫣不敢顶撞父亲,丹唇微微一启之后,见父亲此时仍有愠色,又很快失声。
她不想提及东方鸣,毕竟此时仍未想好如何处理。沉默半晌,便倒了杯水,端了过去,“爹,女儿不希望我们洛川有难。”此番回来,她似乎只想说出这句话,但这句话并不能直接表达她的意思,于是又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那族长之位,不管是岑家堡的,还是珍珑岛的,女儿都不希望爹插手。”
岑岿坐将下去,端起茶杯,轻叹,“好女儿,你要知道,岑家堡才是嫡长,岑氏的几百年祖制从未改变,但凡有变,整个岑氏必将摇曳在大风之中。”
岑嫣愁眉不展,“祖制固然重要,可岑氏之中,还有几人重视祖制?”
岑岿面露无奈,“如若只有爹一人,澜倒波随,不无不可,只是有人重视,爹就不能愧对祖宗。”
这些年的家族内乱,已令整个岑氏都处在冰冷的气氛中,想到上个月滏昌发来的讣告,岑嫣不由得将手伸进了袖里。
岑氏虽大,她却识不出几张熟悉的面孔,也只有滏昌的那位岑岩叔叔颇为相熟。
她犹记得滏昌发来的简帖是何内容,也许洛川很快就会发出很多相同的简帖,而其中的消息,也将是一段沉痛的讣告。
洛川实是岑氏里的一片叶子,经不起大风一吹。
她娘去世的早,现在的至亲只有爹和妹妹,她不想好好的一个家,就因为“祖制”而毁了。
思不多时,她忽觉得顶撞父亲不无不可,便道,“若说二堂哥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便是德不配位。但他去了一趟汉州,仿佛变了一个人,现在既能日行百善,将来未必不能把岑氏掌管好,爹又何必理会什么祖制?”
听了这句话,岑岿看了看岑嫣,满以为是二女儿岑婀又在戏耍他,“你又冒充你姐姐了?”
闻言,岑嫣不住地一笑,“我不是妹妹。”
大女儿很乖巧,从这抹笑容上就可以看出。
岑岿亦是轻轻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嫣儿,你年仅十四,尚且单纯,说什么岑敖变了,莫非先生没教你本性难移的道理?”
岑嫣无以反驳,却想起父亲很喜欢一个人,便道,“慕容哥哥常对我说,人活着最重要,女儿实在不想我们洛川一门卷入家族争斗。”
岑岿走近岑嫣的身边,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那小子的很多歪理,为父倒是很赞同,而这世上的一切,确实抵不上你和婀儿的安危要紧,所以爹才装病,静观其变,为父不糊涂……”
说罢,又叮嘱道,“你也知道珍珑岛不能惹,怎把那个通缉犯留在家中?他不能留,至少不能留在洛川。”
对于这件事,岑嫣仍然感到茫然,竟不知何去何从。
逃出绮罗天之后,东方鸣已经猜到绮罗鬼老不会放过他。
果然,现在整个洛川都是通缉他的画像,但很奇怪,为何通缉他的是珍珑岛?
当然了,他也知道英邪等人来过鎏州,或许珍珑岛是替赶尸派发出的通缉令。
他很后悔偷走天师圣物逃离绮罗天,但他回不去了,他只要冒出返回乌桓低头认罪的想法,左臂就会灼烧,显然刀魂并不支持他这样做。也确实,若向绮罗鬼老请罪,即便他能够活命,然而屠龙斩却无法逃脱炼化的命运。
见嫣姐姐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心里有何担忧,东方鸣仿佛洞悉到了全部,他不想为难嫣姐姐,更不想连累嫣姐姐全家。
到了夜里,他便带着狂飙不告而别。
鎏州的冬天刺骨凉,那萧瑟的风刮得他直打哆嗦,他都忘记向那嫣姐姐多讨几件御寒的衣物。如今的他,已经遗失了岁囊,那老苟门自然也跟着没了,而他身上惟一有的,却是一只被水浸泡过的鬼祟囊。
属实万幸,鬼祟囊没有失去神效,只要他抹黑脸,装成乞丐,就能逃过追缉者的耳目。
落难鎏州,也是幸运的一种,因为这片繁华之中,处处是屋檐,处处都有残羹剩饭,在颠沛流离几郡之地后,他没饿死,也没冻死,惟有一颗孑孑的心无处落脚。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他流浪到了金沙郡,发现这里的人更加乐善好施,便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然则某一日,他在一户大院的门前看到一则告示,文中说的意思,大概是要雇佣几个修侍看家护院。
他想啊,自己好歹也是一混巨持,为何要流浪在外呢?便就捡了一块碎布,缝成布罩,蒙面走进那户大院。
家主是个彪悍的大光头,见他蒙着面,便问,“怎么称呼?又何故蒙面?有何见不得光的?”
东方鸣正想如何回答,却见家主的左脸有道疤,故而灵机一动,“脸上有疤,故而蒙面,脸上有疤,故而唤名小刀疤。”
干修侍,便是替雇主卖命,漂泊天涯,从无定所,一日修侍,一日舔血,蒙面不奇怪,以绰号为名更不奇怪。
但听东方鸣操着一口少年之音,又比成年人矮上一截,家主以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满以为修为不甚高,顶多是个小玄徒,故而将手一甩,“滚吧!”
东方鸣愕然,“何意?”
家主剥了一根香蕉,一边吃,一边嘿嘿地笑,“你一个小玄徒,也想在我这儿混吃混喝?老子的‘混元会’可不收饭桶。”
东方鸣闷哼道,“谁说我是玄徒,我乃一混巨持!”
家主自是不相信,“那你使一使纳海劲给爷看看。”
听此,东方鸣伸出双指,立马祭出一枚流刃射在那家主的案前。
那案差点断裂开来,家主惊然之下,露出愤怒的神色,“兔崽子,你可知我这案什么木做的?这么贵的东西,就被你这么给毁了?”
东方鸣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些,便干巴巴地赔礼,“对,对不起,还望恕罪!”
家主也不责怪,只道,“本事是有的,那就在你往后的佣金里扣。”
这家主的年纪也就三十出头,名叫鲁明,也不算什么家主,准确来说是一个经营行会的修侍头子。
该行会名为“混元会”,专门网罗修侍,寻找雇主,干的是安保的营生。
这个光头鲁明人称鲁会长,也喜欢别人称呼他为“鲁会长”。
身为九混巨持的他,在鎏州颇有名气,而且他这个混元会已经网罗千余修侍。
只不过,修为全都不甚高,多为玄徒和力士,其次便是寥寥巨持支撑行会。
一个只有十多名巨持的安保行,自然也不是什么一等一的安保行。
说来也是一场缘分,孰料鲁会长竟然也是张萍的徒弟。
兴许,提提慕容酒的话,可以拉近一层关系,不过东方鸣仍在考虑当中……
在九州,类似混元会的组织数不胜数,其实此类行会也接赏金任务,而东方鸣的通缉画像到处都是,于是鲁会长就对手下们说,“小的们,那珍珑岛要的四名通缉犯,每一个人都值百万金,不管抓住谁,这一辈子的吃喝全部不用愁了,但记住喽,咱要活的,也不指望你们能抓住,只要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有了消息报个信就行!”
东方鸣当时听到这句话属实有点怕,于是就对慕容酒只字不提,生怕败露身份。
而且,都传鲁会长认钱不认人,甚至因为金钱纠纷,早年已和张萍断绝了师徒关系。
但之后的几天里,东方鸣则发现鲁会长这个人还是蛮好的,至少在吃喝上面,他不会委屈会里的任何人。
此外,有一次打扫的时候,东方鸣发现混元会的祠堂内,竟摆有张萍的牌位。那牌位的位置设在最上方,可见鲁会长并未忘记师恩,似乎“认钱不认人”的传闻并不可靠。
在混元会里白吃白喝四天,东方鸣终于接到了一项任务。
清晨,大伙儿雾列在一片树林中,鲁会长擦亮光头,挺直魁躯,当着十一名巨持的面说道,“岑家堡出了大价钱,让我等追随岑家堡的家臣迎接未来族长,你们都是会里的精英,这次都给老子好好表现。”
这十一名巨持之中,后期巨持和中期巨持各占一半,只有东方鸣一人身为前期小巨持。
众位巨持议论纷纷,都说这次的任务很烫手,因为岑家堡和珍珑岛已然水火不容,如今岑家堡说什么迎接“未来族长”,这分明就是挑衅珍珑岛。
鲁会长笑道,“危险是有的,但岑家堡会加钱!”
这话方一说完,立刻就把所有人的嘴巴堵住了。
惟有东方鸣不懂规矩,问道,“岑家堡所说的未来族长莫非是岑氏少主岑绍?”
鲁会长盯住东方鸣,琢磨一顿后说道,“你就别去了。”
东方鸣不明所以,“为何?”
鲁会长摸着下巴,摇头说道,“你修为太低,又不会说话,去了也没什么用,不如带着几名力士给那朱老爷护送拉猪队。”
那等差事臭气熏天,东方鸣自然不干,“我不去,我要跟你们去!”
鲁会长点点头,“那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闭上嘴巴。”
岑家堡和混元会相当熟络,但也知道混元会无甚厉害的修侍,于是这次就没和混元会打招呼,后来还是鲁会长从那鲍管家的口中得知,只有安保行的巨持达到十三名,岑家堡才会雇佣。
确实,加上鲁会长自己,混元会里的巨持也才拢共十二人,而这只单单少了一人,却要和岑家堡的巨额报酬失之交臂,鲁会长不甘心,打算从其他安保行借点人,亦或是拉几个师弟充当人数。
但又想,何必多此一举呢?那刚来的小刀疤不正好就是一名小巨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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