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是个很聪明的人。
晁错在上书中自然免不了些许夸大的成分。将八分好说成十分好,将三分坏说成五分坏,为了给自己的论点增添说服力,简单地将事实用言语再多编排些许,毫无疑问是每个写报告的人的基本功。
可他对太子夸的材智高奇,意外确实是他本人的真情实感。
王娡最后还是顶着刘启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的骄傲眼神,真的跟去围观了太子殿下晨练的场合。
她表面乖巧地站在一旁。自有机灵的宫人为她搬来坐席请她入座,可王娡看了一眼,含笑拒绝了这样的好意。
她看着刘启的方向。
很显然,尽管先前二人那番交流听起来很像是新一轮调情的开端,实际当刘启开始行动的时候,他就已然陷入了心无旁骛的状态之中,完全没考虑王娡的存在。
也对。
王娡伸手点了点下颔,目光停留在刘启的身上。
向来因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如果不是真的欣赏刘启,不是真的忧心大汉,他又怎么会为刘启的缺点急得那么上火?
青年右手持剑而立,并没有规规矩矩地摆出什么正经的持剑礼,只是很放松地站着。夏日上午时分就显得格外明亮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照见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
然后、刹那间,他原本放松的手腕突然有力一提,带动着剑尖猛而向下啄击。以点剑起手,随后立即曲肘提剑,以立剑式前刺而出。
朝上的剑刃映出一片雪白的森光,长剑划破空气带动出声声锵鸣。刘启哪怕是练剑也是以两招颇具攻击性的技巧先手,锋芒毕露,尽显棱角。
他的击剑的技巧显然相当娴熟,剑光流转之间,满是剑术特有的敏捷飘逸。
王娡冷静地将这一切收入眼中,脑海中却慢慢回放着她和刘启自重逢以来的每一个场景,复盘着这两天的经历:
刘启将这份聪明很显然也运用在她身上,他在有意地分析并解读着她整个人的倾向,并用这份认知来、嗯——王娡反复斟酌着用词,可最后还是只能蹙着眉,道出一个“讨好”来。
——未来的孝景皇帝这两天在有意讨好她。
王娡最后将这个结论从一堆思绪中捋出来的时候,也只觉得诧异。甚至难免审慎自省了几分,生怕是自己一时太过顺风顺水,误会错了什么方向。
可不论她将这两天短暂的相处模式再怎么翻了个底朝天,却发现自己确实是实在找不出第二个理由。
王娡轻轻合上眼,手背在身后垫住自己身上的新衣,缓缓靠在庭院的墙壁上。巍峨的宫殿矗立在她的身前,太阳从她身后映照过来,一道院墙的阴凉就足够将她的身影吞没。
为什么呢?
她询问自己。
如果我是刘启、我是大汉的太子。她对自己说,设身处地地思考着刘启也许会有的逻辑。
他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先问我愿不愿意——他怕我是不自愿的。我为什么可能会是不自愿的?
王娡睁开眼,唇角忍不住带起一抹笑意。
青年转腰旋臂,长剑自左往右划过一道饱满的弧线,带出他身形流畅的线条。
顺手绾的发髻终究不够牢靠,随着他的动作有些散乱。几缕黑发就从发带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垂落在他面色冷淡的脸侧。
抹剑是以对准敌人脖子下手为目标创造出来的剑招,尽管在实战过程中,由于抹喉的难度过高,这一招的作用往往只是起试探作用。但刘启此时用出来的力道确实实打实的,带着森然锐气的一剑。
王娡看着这一切。
真的吗?因为害怕她是有人为了贿赂太子特意搜罗献上的“礼物”,所以迫不及待地想确定她是真的、只是出于自身的目的对他有所图谋?甚至巴不得她对他有所图?
刘启最后的道德,是给了她一次拒绝的机会。
而在那次同意的之后……哪怕她并非真心,刘启也要强求这不是假意。
用甜蜜的耳语,用细腻的关怀。用她身上他所观察到的倾向与癖好,他能满足的一切。
血液的流动因情绪的波动而加快,心跳的震动一时迅速如擂鼓。王娡伸出手,默默掩住了自己温度有些上升的耳尖,半是羞恼,半竟是有些……不安。
她拿的明明是上班升职剧本对吧?怎么有人一上来就帮她强行换赛道了呢!
现在对她新鲜感正浓的时候,愿意委屈自己伏低做小讨她欢心的——要是等到不爱了呢?
听起来攻略对象自己主动反攻略是很爽。可是现实又不是什么游戏,刘启是个活人又不是那种好感度不会轻易掉的NPC。
上来给她拼命塞好感度,不管她做啥都说好好好,啥都顺着她来,不用她思考就能坐享攻略成功的爽感——等到刘启万一有朝一日抽身离开的时候呢?
她能确信自己了解到的刘启的喜好,是他本人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他顺从迎合伪装出来的吗?她能确信自己一如往常做出某些举措的时候,会不会被兴致已过没那么包容的刘启反倒嫌弃吗?
王娡:……
这什么倒贴恋爱游戏npc啊,这分明是心理恐怖游戏大boss啊?!
关键是这人甚至可能这么干的时候完全属于无意识行为。
……
更可怕了。
刘启练完最后一式,本要习惯性收剑入鞘。但被压抑许久的思绪此刻终于重返大脑,他手一抖,鬼使神差着就顺势多挽了一个剑花。
日光在剑刃上跃动,沿着长剑的行动而如行水般流淌起伏,在视觉中连成一道流白。
剑花虽然名义上还保留着一个迷惑敌人视线的作用,但从实战效果来看,真正的厮杀很明显更比得是简洁高效的技术,这样的招数难免会显得有些花哨与累赘。刘启虽然会用它来练习手腕的灵活程度,但平日一般不会把它加入剑招的训练中。
——可它真的很帅。
他抬眼朝一旁望去,矜持地等待着对方的评价。
不论是单纯欣赏最后剑花的美观与艺术性,又或者是有些根底能看出太子剑术的不凡,甚至哪怕是单纯食色性也盯着他看半天——刘启很自信自己绝对每点都相当优秀。
就是不知道王娡是偏向欣赏哪点的,她会更喜欢什么样子的?
……可王娡没看着他。
她就站在院墙下的阴凉里,单手掩着半张脸,微微垂落着视线。
在阴影里,她乌黑的发显得泛着幽幽的光泽,她素白的肤衬得愈发得白皙。刘启一眼望过去,她的轮廓在黑暗的对比下更显得清晰。
刘启抿了抿唇,不太确定自己心头瞬间涌起的太多情绪到底如何可以抽丝剥茧分辨清楚。他收剑入鞘,缓缓步行向王娡的方向。
在他的距离临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她好像是突然感知到了他的接近,倏忽从某种迷幻接近梦境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仰面看他。
“娡儿?”
刘启眨了眨眼:“是太累了……还困吗?真的不需要再歇息会吗?”
他走近了才发觉,王娡肤色的那种白很明显失了些许血色,透着一种虚弱。
“——不用。就是日头有点大,妾先前晒得有些头晕。”
王娡对着他盈盈一笑。她的笑里有着温柔与甜美。
“多谢殿下关心。”
“殿下的剑术技艺,确实过人绝远,非常人所能及。”
她这番夸奖真心诚意。
刘启的剑法显然兼济了礼仪性与实用性,既轻灵潇洒相当美观、很符合剑术在这个时代开始朝着一种身份地位象征演化的趋势,又不乏真正的杀伤力。他每次挥剑的力度与态度都绝不是可以用花架子、甚至强身健体就能简单概括的。
王娡上辈子在大学围观过武备研究协会的社团活动,其中就包括了短兵训练。
两相对比下,说的并不需要夸张,刘启的剑,应该是真的能做到迅比彗星袭月、烈似白虹贯日,出剑有如仓鹰击于殿上。
他是真的能用剑术杀人的那种人。
“殿下出了这么多汗,还是赶快去沐浴换洗一下吧。虽然天气并不冷,但也不排除寒气入体的可能。”
王娡贴心地建议着。
并不是多汗体质·虽然真的很热但是绝对没出汗多到能被评价为“出了这么多汗”·衣服都没湿的刘启:?
错觉吗?
怎么感觉好像被嫌弃了?
但这好像也是在关心他的话?
刘启一边被她带着往内室走,一边突然被这完全不在预料之中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盯着她那送他到了地方就转身平静告退离开的身影,默默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周围的宫人在安置好一切之后,也都熟练自然地离开,将安静的内室此刻只留给刘启一人。
太子殿下尽管从小娇生惯养,除了因为亲爹登基、跟着从代地赶到长安很是颠簸过一阵外,从没吃过什么苦头,但自理能力意外相当的出色。
熟悉太子的宫人都知道,刘启其实是一个不太喜欢身边有内宦宫人跟着伺候的性子。
他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待着,好思考些什么。
太子将自己埋进浴桶里。
“……奇怪。”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
“她不是喜欢这样的吗?”
“怎么反应变了?”
“我明明没做错啊。”
他顿了顿,又思考了一番自己这两天的所作所为。
“——本来不是要成功了吗?怎么突然一下子冷下来了。”
琢磨了一下她态度转变的时间,他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好奇、和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今天想到什么了——?”
未来的孝景皇帝眉眼上挑,唇角勾起一个莫名危险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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