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故事」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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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昊青鸟氏所司,孔子云愤悱方发。商君以先入者举,伯禽翼周室当大。”

“陛下给殿下起了个很好的名字。”

王娡很从容地点了点刘启的下唇:

“不过殿下还是不要像夏帝为好。”

娡是禹母,启为禹子——这个伦理梗有点太糟糕了。

并且更重要的是:

“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大,天用弗式。”

夏启虽然是夏朝世袭制的开端,在位期间伐有扈氏之罪,称得上雄主。但晚年疑似荒于饮食音乐之中,在位期间发生了武观之乱。《墨子》因此在《非乐》篇申明墨家反对音乐主张的时候,以他为反例劝谏世人。

可——

原本因为王娡用一种精彩而巧妙,却偏偏又绝不直呼冒犯的字谜形式,真的猜出了自己名字而又惊又喜的刘启,听完这段却忍不住失笑。

“只有《墨子》如是批判过帝启不是吗?别无他文,何足以信?”

也对。

太子殿下向来对自己的教育资源远非常人所能及这点认知很清醒:以王娡的出身,她能够博览群书,甚至和他谈文说理到有来有往的地步,已经是相当才华横溢了。他怎么能够进一步苛求呢?

反正他们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既然她也对这些对很多人来说相当枯燥的学问颇感兴趣,刘启很乐意让这成为一种二人相处时的谈资。

他原本对王娡惊人的博学所产生的疑虑和困惑,很快就因为这一场小小的学术分歧在他的脑海中消散而去,转而生出的是一种对王娡的怜爱与感叹:以她的才华,如果放在更高的门第里,有更好的老师教导,原本完全不应该被眼界所束缚,问出这样的问题的。

但刘启没有将这份情绪带到表面——王娡应该不会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欣赏的。哪怕只认识了很短一段时间,刘启依旧本能嗅出对方和自己本质相近的骄傲——他只是相当平和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

“两周之世,去帝启久矣。夏朝具体的情况,又有谁能真的说清呢?但如果夏启真的有那样荒淫的传言,为什么会只有《墨子》这么说呢?”

“春秋战国之际,百家多擅以寓言说理。虽多以楚人、郑人这样的虚称阐述,但以上古帝王为寓言,从而方便论述自己的主张。我想百家诸子也不是做不到。”

他还有点古史辨流派的风味。

王娡默默点评着刘启这一段的思路:

虽然还不敢直接像们伟大的天才历史之王那样,直接点明古史完全是层层累积而形成,不知道有多少是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塞进去的私货,却也很敢锐评啊。

不过她本来这么说也不是真的想和刘启探讨什么学术问题——都说了她不做先秦两汉!——也不是真的认可夏启是个荒淫之君。刘启如她所想,得出了和她类似的结论才好。

王娡面上蹙眉,神情却很有一分被人点破关窍,瞬时恍然大悟的恍神。

“况且启子太康失国,其人素以盘于游田,不恤民事著称。《墨子》又并非全为墨子所著,门人转述记载有所失真,将启与太康二人混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似乎是在尝试顺着刘启为她打开的新世界大门前进,青涩而生疏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清澈的嗓音话到最后微微上扬,一双明眸半是羞赧半是矜持地朝他看来,像是寻求认同。

刘启耐心地听着她新生的见解,更是惊喜于她的伶俐和进步。

“我不知道。”他没给出肯定的答案,看着美人一时有些不满地抿唇嗔他,便含笑凑近了距离,很亲昵地回复:“两周都已经离夏代足够久远了。我又如何能知真伪呢?只是世间大众的传言往往如是逻辑,所以凡事不可以不多深思而已。”

“娡儿此前以帝启劝谏于我,本是对我好意。是我多思之错,不该这么扫兴。”

那你不是还一定要说?

王娡在心底暗暗白他一眼,但也早习惯了:她自己就是读的文科,又交游文史哲众多,对像刘启这种正儿八经学富五车腹有诗书的人的脾性也就略知一二。

他们的性格也许或温良或敏/感,或尖锐或暴躁,但只要不是那种孤高到不屑于世人理解的性格——多少都有点好为人师的癖好。

不是现代很多人嫌弃的那种爹味,或者一定要显摆自己读书多多的人设。他们只是单纯受不了自己的专业被无知或者营销号挑衅,见不得有人懵里懵懂犯傻。

简称,职业病。

对这种人来说,能遇上和自己观点相近的知音知己,那可真是恨不得日常从白天聊到黑夜,只叹相逢恨晚,未解平生素忧——王娡是想走这种路子,却不得不面对一个重要问题:

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满腹才华呢?

槐里与长陵邑都在长安周围相去不远,都属于未来被三辅所管辖的卫星城。王娡的成长于是算不上什么难以探寻的秘密:这一世臧儿固然也教她读书写字,她探寻知识的本能也让她保持了学习的习惯。可王家与金家的门第,对比起这个年代知识获取的门槛来说,实在太低了。

偶尔一两句的引经据典,可以解释为先祖余荫——更多的呢?

要是再从长计议,王娡之所以要脱离金家改嫁太子,可不是因为太子殿下颜色甚好——她那会又不知道美人就是刘启呢——只是纯纯因为太子殿下未来能登基为帝,然后英年早逝,给她留下一个太后身份和一个千古一帝的崽。

给她一份天下最尊贵的权力。

可权力的存在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身份——她要这权力可以从名义上的尊贵付诸于现实。

她要参政。

皇帝的宠爱再为浓厚,或许终有一天也会随着颜色故去。更何况王娡向来厌恶不能将立身之本握在掌中。

历朝历代,帝后关系相当和谐。哪怕老公趁着自己年老色衰出轨了,但不管怎么闹,怎么吵,怎么争,最后大权都稳稳的在自己手上压根没办法被动摇的几个皇后,都是怎么做的呢?

——把朝廷开成夫妻店。

让情谊酿成能令皇帝甘愿听取谏言的蜜浆,将势力细细密密渗透进朝堂。皇帝爱你时,自然是二圣临朝;不爱时,也无法轻易废后。

不是像武曌李治那样的二圣夫妻店——他们家继承人是孝武皇帝,王娡傻了才自己上位当皇帝——杨坚独孤那样的二圣夫妻店,才是王娡学习的榜样啊。

而想要“上亦每事唯后言是用”,王娡就得想办法给自己各种超越时代的眼光找好出处,为自己未来在各种大事小事上的话语权,打好足以让刘启信任的补丁。

老刘家不久前才因为诸吕之乱吓得不轻,对外戚后族现在依赖之余,警惕心可一点不小。王娡这理由必须得好好琢磨。

——太子殿下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怎么样?

王娡看着刘启朝她赔罪时笑意盈盈的脸,缓缓做出一副终于想开解气的模样。

“殿下欺负我。”

她细细低语。

这份委屈可不是全然的虚假。

王娡一想到自己上辈子分明能够凭借自己的学识,在与各路学友的交游议论中得到足够的尊重。如今却还要故意犯蠢,来证明自己的聪明还只是天赋的雏形,日后还要和刘启假模假样的学习,就真情实感地感觉难过。

所以她的耿耿于怀也是真情流露——可她偏不直接说自己生气。

聪明人永远会更信赖他们自己思考得出的结果。而受了委屈却也不喊疼的乖乖小猫,自然也容易博得饲养员的纵容与溺爱。

她一声不吭地偏过头去。

很快,耳边就传来了刘启投降一般的叹息。

“是我错了。”

刘启确实在认真反省:哪有他这样上来就和美人严肃探讨学术问题,还一定要揪着美人的小错寻根问底的?

他是不是今天被惊喜冲昏头了,怎么一直在犯傻的路上?

完全没考虑到有人故意给他挖坑,在不牵扯到国家大事问题的前提下,还是相当好说话的太子殿下忙不迭赔礼道歉,各种甜言蜜语纷至沓来,终于成功许下了王娡等待已久的诺言。

“真的会教我吗?”

“真的。君子慎诺,孤不轻易承诺。”

“那——好吧。”王娡终于偏回头来,重又露出了笑容。

她的眼里流淌着纯粹的喜悦,因知识的新得而雀跃。让刘启看得更是半怜半愧。

然后下一秒更叫他哑然无言。

“公主是不是还在帐外等我们开宴?”

王娡一脸无辜而忧虑地望他,似乎才刚刚想起场合的不对。

刘启:……

幄帐经常是可供高级贵族内坐议事的场所,常为纱质,虽然有一定视线上的遮掩作用,但绝、对不会隔音的。

如果隔音,他们还怎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回想了一下二人刚才的对话,脸皮其实很薄的太子殿下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对着很明显空无一人的前堂陷入了沉思。

好消息:他阿姊显然业务熟练,早早就跑路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私人空间。

坏消息……

刘启再转身,看着王娡的眼神满是谴责。

她才是正对前堂的那个,很明显能够将馆陶长公主早早跑路看得一清二楚。

……她就是故意在逗他的!

哼着小调,人在堂前檐下临轩远眺的馆陶长公主,哪怕看似轻松自在,实际上也当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

听见后方终于迟迟传来了脚步声,她才好整以暇地转身,上下扫视了一番太子殿下。

嗯,衣冠楚楚的。看来再上头,都严格发乎情,止乎礼了是吧?

“还开宴会吗?今晚上还梦魇吗?”

“哎呀,到底是谁想怀疑我不够忍痛割爱的呀?”

“嘶——要不仔细想想,这爱我也确实割让不动,怎么办呢?”

刘嫖笑意盈盈,故意拿乔。

刘启:……

“是阿姊爱弟。”

太子殿下乖乖巧巧地低眉顺眼,熟练地预备伏低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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