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大贵之人,会生下天子。”
宛若霹雳惊空,刹那间撕裂一片沉寂。
王娡只觉得自己眼前突然一白,恍惚中有无数画面闪回而过,耳边只听得一妇人撕心般尖锐的惊呼。
“——娡儿?娡儿!你怎么了娡儿,不要吓为娘啊!”
手臂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有一双柔软却不失力道的臂膀挽了上来,支撑住了她恍惚间有些脱力,险些摇摇欲坠的身体。
“……娘,我没事……”
那一幕幕画面还在她眼前接连浮现,又好像是嫌弃她实在看得太慢,故而下定决心往她脑海深处直钻。
她其实头疼欲裂,面庞连带嘴唇已然一片苍白,毫无血色,后背更是浸满冷汗。可是她还是反手一把攥紧了身边妇人的臂膀,控制住了对方满腔将要喷发的怒火。
“我没事,我没事……”
王娡几乎完全凭本能安抚着母亲,说话的方式几近呢喃自语。因为她此刻思绪一片混乱,所有心神都被那突如其来的记忆牵扯冲刷着,分不出多余的气力。
我是谁……我是王娡。
我是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的穿越者……不……我是投胎转世在这个时代重又土生土长活了一遭的土著……
我就是我,吗?
我……我就是我。
……
臧儿揪心地将一脸恍惚的女儿往自己怀里再带了一分,抬眼望向对面的眼神就多了三分狠厉。
王娡是出嫁女,而臧儿自己又已经改嫁他家。今天二人难得聚首王家,本该是个母女俩难得相见得叙情深的好日子,谁知她们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王家现今没有男丁在家:臧儿的丈夫王仲早已过世,儿子王信出门在外。家里能够应门的,除了母女二人,便只剩下了尚未出嫁的幼女皃姁。
所以臧儿让皃姁避到后室,才命令身边随役开了门。她改嫁的长陵田家家境颇丰,她又不像王娡,自小就很反感身边一直有人跟着,身边婢子便是缺不了的。
但谁也不曾料到接下来发生的状况:开了门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一个陌生的,看起来却颇有几分疯癫的人。而不等众人有所戒备,那人就指着站在母亲身侧的王娡,一语惊人:
“尔极贵,当为天子母。”
您是大贵之人,会生下天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当今本就是一个巫卜之风未褪的时代,人们信仰世界上有鬼神的存在,自而也接受有预言者、通灵者的出现。并且王娡实际上已经出嫁,臧儿压根不需要自我炮制出什么谶言来为女儿的婚事抬高身价——金家可不是什么王侯门第,这样的预言比起幸事可更像悬空利刃!
这样的预言不是臧儿炮制的,她也不觉得会是其他什么人恶意炮制的。那么如果是真的呢?如果这样的话会成真呢?
臧儿那颗她原本以为已经沉寂太久的野心砰砰直跳,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加速沸腾的呼啸声。
如果……如果——
她臧家曾经也是王侯门第。
她曾经是燕王臧荼的孙女!
可臧儿的惊喜与遐思只维系了很短一刻,下一秒,她就看见身边本来身体康健的女儿突然脸色大变,在那相面者指向她的刹那,捂住额角头疼欲裂般摇摇欲坠。
“娡儿,娡儿!”
臧儿搂着女儿,一双平日里总是含情脉脉、风情万种,眼波流转间能叫无数儿郎心神驰荡的眼睛,此刻全然冰冷着,死死地盯着那原本点燃了她心头野望的相面人。
——娡儿若是有事,她绝不会放过眼前人分毫。非得剥其皮,切其肉……醢之!
但那人却一点没被臧儿的眼神惊吓到。只见他再定睛瞧了王娡片刻,脸上那张狂的笑容竟然显得更狂热了些许。
他对着王娡一拱手:“好事!好事啊!”,说完便转头要走。
“——岂敢!拦住他。”
臧儿当即呵斥出声,指示身边仆从挡住对方去路。
可谁知那相面人看似慢悠悠轻松几步走去,不一会竟然已经远在视线所及的尽头。
“我等太阳落生那日,再来拜见。”
那话音竟然宛如耳语一般清晰可闻。
仆役也是面色煞白,呆愣愣地转头,嗓音带着颤抖,视线带着敬畏与惶恐地从王娡身上匆匆扫过,竟是不敢多看一眼:“夫人,这……”
臧儿什么话都没说。她依旧抱着自己的长女,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相面人远去的方向。
砰……砰砰…砰砰砰。
时人相信预言,相信相面,相信占卜,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股风气在当今,又因为一个案例而越发炽烈,由不得众人不信:
当今太后就曾经被人相面预言过会生下天子!
要知道当今太后可不是高祖的正妻。
她是在秦末六国复辟时代被送入魏宫的姬妾,后来淮阴侯灭魏,高祖见她颜色甚好,才将其纳入后宫。可实际上并不受宠爱,甚少相见。只因着高祖有一次知她为曾经相约无相忘的美人所笑后,罕见怜爱心起,才生下了当今。
当今陛下也完全不是正常途径登基继位。
是因着当年孝惠皇帝英年早逝,高后临朝称制,致使外戚吕家坐大,在高后死后引起群臣讨伐。一片腥风血雨之后,不愿再让皇帝有个强势母家,心有余悸的群臣所以最终挑选了当时素有谦逊恭谨之名,也就是他们认为最好控制的代王继位。
但纵观今上的各种所作所为,又有谁能认为当今乃是个易受他人控制的平庸之主?昔日的恭俭谦让,不过是代王在高后执政时期的保护色,等到一朝登上皇位,众臣才惊觉这是一块璞玉。
一块和氏之璧一样,剖开足可为传国玉玺的美玉!
这样传奇般的经历,在座很难有人不曾听闻过。因为哪怕是那位相面人,对他们而言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鸣雌亭侯——许负。
这是一个仅靠相面之术就能够以女子之身封侯的奇人,她身上的神秘色彩和志怪传说从来都不稀缺。
有人说她出生的时候就手握一块上有八卦图的温玉,因此得到过那位始皇帝的赏赐。有人说她一见高祖就认定此乃真龙天子,故而劝说其父携温县投奔,因此拿到了从龙之功。
还有人说,今上对这位相面大师简直尊为义母,说她实际上还为了两个人相面,说一个享尽富贵而终将饿死,说一个将封侯后出将入相,人臣极点风光无二却一样要被饿死……
就算最后那两则相面之言尚且未有结局定论,就算这些传言中可能有夸大虚传——但对于这些一直听闻着这样传言的百姓来说,这样的案例显然已经足够让他们在面对宛如传说再现的场景之时,心跳加速,情难自抑了。
——臧儿就觉得自己简直头晕目眩!
而这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娘。”
终于整理好一切思绪,终于在混乱的记忆中理顺了自己两辈子为人经历的王娡从臧儿怀里起身,轻声唤回臧儿游离的思绪。
“你愿意相信那个相面人的话吗?”
王娡说话的语气相当从容,带着些过于冷静,以至于称得上冷峻的力度。
她不问臧儿是否真的相信,竟然只问了她愿不愿意相信。
王娡抬手摁了摁自己还有些抽疼的额角,颇有些疲惫地垂落下眼帘。
她原先打理好的鬓发因着先前的混乱而略显散乱,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损美人的艳丽,反添几分随性的风流。
墨黑的发,素白的肤。臧儿生了一张哪怕她是罪臣之后,也多的是男人追捧的好颜色。而王娡生得肖母,却又比臧儿颜色更盛,容貌更正,甚至更多了一分从骨血中透出来的气质。
臧儿从小就知道长女有一种模糊的,接近遗世独立的孤高。那种居高临下般的微妙感,不是因为她性格中存着的高傲或者傲慢。正相反,王娡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只要她乐意,她完全可以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来得体贴入微。
它只是存在着,以一种很淡很淡,不是心思敏感且又关系亲近之人就很难察觉的方式。
而现在,那种气质更为清晰而明显了。
王娡半阖着眼,缓慢而轻柔地重新梳理着自己的鬓发。
“娘,你愿意相信吗?”
她又问了一遍。
臧儿终于发现了缘由: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这个预言为真,王娡完全不可能继续待在她现在的夫家。
因为她嫁入的金家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商户,是因为“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朝廷要向适婚年龄的未婚女性征收高昂的单身税,而王家负担不起,所以不得不将她匆匆许给的一户相当普通的人家。
没有人会觉得,未来的天子会出在这样的门第。就像当年太后在魏王宫被相面会诞下天子,但最终怀的是高祖的龙种。跟那位听说了这个相面结果就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可以做天子的魏王豹毫无关系一样。
没人会觉得在今上的治下,大汉会一朝分崩离析,乃至于可以让王娡和金家的孩子登上皇位。
那就只有一个选项:
“今上方一登基,就立了自己当时膝下最长的儿子为太子。”
“太子当年九岁,而现在,今上继位已经十三年了。”
王娡说话的语气,到了最后,竟然有些温柔如水的韵味。
她终于理好了自己的鬓发,缓缓抬起了那张漂亮到无需多言的脸,一双比臧儿少了风流多了锋利的眼眸,此刻却一片平静。
“太子如今是陛下的嫡长子,在位又已经十三年了,哪里有什么人能轻易动摇他的地位,和他争夺皇位呢?”
“但是,娘”
王娡露出了一个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淡淡笃定的笑。
“太子二十又二,我年二十。”
“难道不是天作之合吗?”
她温声问臧儿。
——一句没问金家,甚至臧儿知道的那个她在金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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