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雪玩笑着说真话,阿南站在她肩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在她脑海中传音腹诽:“主人,您的心也太黑了。”
“世道艰难,我不黑点怎么讨生活?”
江照雪在脑海中回应阿南,甩着钥匙:“怎么样,想好没,要不要跟我走?”
裴子辰听着,没有回应,只将目光落在她手中钥匙上,微微皱眉:“姑娘,这钥匙……”
“抢的。”
江照雪说得直接,也知道他关心什么,看了一眼外面:“你放心,人只是晕了。”
裴子辰闻言,神色这才舒缓下来。
江照雪暗骂一声麻烦,观察着他,劝说着道:“你别觉得我害你,你要想清楚,且不说高闻的身份,就说昨夜,昨夜落霞峰只有五个人在,揽月峰的人对你们动手了对吧?他们拦着你,让高闻摘下那朵凌霄花,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以为他们会认吗?你看你现下还未审问就已经是如此模样,若你继续待在这里,你活不下来。”
“所以姑娘觉得,我该逃跑。”
裴子辰肯定开口,随后笑起来:“可若我要跑,又为何回来呢?”
江照雪没出声,她突然意识到,其实裴子辰很清楚。
或许在乌月林,他已经清晰想明白一切,他不受任何人影响,做着自己觉得该做的事。
他觉得该救她,所以他救。
他觉得该回来,所以他回。
她静静看着这个少年,听这个少年认真又平静道:“君子立世,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污名加身,当以真相洗净,而非不战而逃。而我也相信,灵剑仙阁,必会给我公道。”
“谁给你?”江照雪不由得笑起来,那批人什么货色她可太清楚了。
裴子辰看着她,毫不怀疑开口:“我师尊。”
裴子辰抬起眼,认真道:“我知道姑娘与师尊有旧怨,恩怨乃立场,我不敢评价是非。但师尊于我心中,昭如日月,他不是徇私枉法之人,若他知道弟子蒙冤,不可能置之不理。”
江照雪嗤笑一声。
裴子辰见她不悦,想了想后,只问:“姑娘不信?”
江照雪扭头不言。
她信他傻,怪不得被沈玉清一剑戳下山崖。
裴子辰沉默片刻,缓声道:“姑娘,我小的时候,出生在一个普通村子。”
“所以呢?”
“有一年,天上突然来了很多仙人,他们说,有天弃者混进了村子,为遵循天命大义,要全村人听命交出十岁以下孩童,否则就杀了所有人。。”
听到这话,江照雪皱起眉头。
天弃者,便是天命书点名诛杀之人。
自孤钧道人带天命书现世,创灵剑仙阁以来,天命书逐渐已经成为整个中洲——乃至真仙境的信仰。
天弃者在中洲,乃祸世之人,比妖魔更令人恐惧厌恶。
裴子辰居然还与这种人有过关系?
江照雪琢磨着没说话,听裴子辰继续道:“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十岁以下的孩子,所以大家不肯交,父母们将我们这些孩子一起藏起来,咬死说没有孩子。我被娘藏在草堆里,她和我说,不要发出声音,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裴子辰低头起来,音色有了哑意:“我那时候不到十岁,我怕我哭出声,只能捂着嘴。看着那些仙人说,既然没有孩子,那就验大人,他们一个一个验村里的人,一个又一个说不是。等最后他们验过了所有人,都不是之后,我以为他们会走,结果……”裴子辰声音顿了顿,随后哑声道,“他们放了一把火。”
“火?”
江照雪皱起眉头。
裴子辰低笑:“我后来才知道,这叫烬骨咒。”
江照雪瞳孔微缩。
烬骨咒在中洲算极其恶毒的法咒,因为它灼烧的不仅是骨肉,还有神魂,哪怕修真者被灼烧,都极其痛苦,更何况凡人?
“烬骨咒烧死之人,神魂俱灭,骨肉不留。”裴子辰语气淡淡,“这把火烧了很久,我就看着火烧过了我的父母,我的哥哥……这时候他们发现了我。”
“然后呢?”江照雪也被吸引,她倒是第一次听到裴子辰的过去。
书里他出现时,已经是灵剑仙阁的天之骄子,只说他来自民间,父母双亡,从来没说过他的过去。
裴子辰听着江照雪的话,不由得笑起来:“然后我就跑。我想,我家里人用命换我活着,我不能死。我拼命跑,可他们是仙人,就在我觉得我要死的时候,师父来了。”
裴子辰眼里有了笑意。
“他的剑从天而降,无数光剑重伤了那批人,这些人落荒而逃。走之前他们还不忘威胁师父,说他们是仙阁弟子,奉天命行事寻天弃之人。师父就说,天道明是非、辨善恶,乃公正之道,修仙之人,本就是与天争运,若滥杀无辜是天命,纵逆天而行,亦不当守此命。”
江照雪闻言挑眉,有些意外。
沈玉清是灵剑仙阁孤钧道人最得意的弟子,是天命书最忠实的守护者,他还能说出这话?
与天争运?
这话命师说还差不多,沈玉清怎么可能?
“之后呢?”江照雪总觉得有些不对,“你怎么确认救你之人是沈玉清的?”
“因为师父说了自己的名字。”
裴子辰认真道:“对方说要报复他,他就说,自己是灵剑仙阁上阳真人沈泽渊,若是报仇,大可来找。”
江照雪越听越不对,沈玉清何时是这么张扬的性子?
“所以你来了灵剑仙阁?”
“是啊。”
裴子辰苦笑:“村里其他人都活下来,可我家里人没有了,本来村里的叔叔婶婶可怜我,想收养我,可我不想留在村里了。”
裴子辰眼中有了光亮:“我想成为师父那样的人,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这天下所有被不公压迫之人的人。所以我拿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来到灵剑仙阁。”
然后以稚龄之身,爬三千天阶,一步一步爬到她面前。
江照雪听着,想起梦里那个孩子,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
“你家在哪儿啊?”
“在江州,”裴子辰眼里带了怀念,“是很漂亮的地方。”
对上了。
江照雪一瞬想起来,十年前,她的确和沈玉清一起去过江州。
中州和中国古代地形很像,相当于一个扩大版。江州和江南差不多,距离中州不算远。
十年前,她和沈玉清关系还没那么差,她搬出了孤钧老祖逼着沈玉清陪她,本来是想在江州为他庆生,完成一场梦幻夫妻之旅,然后……
找机会和沈玉清完成夫妻之实。
当时她是发现沈玉清在外面看见婴儿就走不动路,她当沈玉清喜欢孩子,便想纵使修仙者传嗣艰难,如果能让沈玉清看见她,倒也不是不可以。
和沈玉清有一个家庭,她也能接受。
于是她带着沈玉清到江州杨花城,和他喝了一晚上酒。
沈玉清酒量不好,夜深人静,春暖花开,她在布置好的厢房,穿了一身薄纱躺到了沈玉清旁边。
沈玉清半醉半醒之间睁眼看她,她朝他笑了笑,温和道:“泽渊,你是不是想要个孩子啊?”
沈玉清眼神迷离,茫然看着她,江照雪感觉他意动,试探着主动靠近,仰头看向他,有些紧张道:“我们有个孩子吧?”
听到这话,沈玉清仿佛是骤然清醒过来,有些慌乱猛地将她一推,竟是剑都没拿,抓了衣服往外,急道:“把衣服穿好!”
说完,他便匆匆甩门儿去,仿佛逃一般急急离开。
她坐在床上,那一刻屈辱和愤怒纷纷涌来。
她抓紧床单,最终还是克制不住,一把拽过他的剑,披上衣服追着出去,大骂出声:“你什么毛病?两百年了,我们成婚两百年了,当年答应娶我的是你,答应当我命侍的是你,如今扭扭捏捏……”
“是我要你下同心契的吗?!”
沈玉清骤然停住脚步,冷声回头,江照雪呆住,沈玉清盯着她,质问她:“是我要你救我?是我要你喜欢我?是我要你嫁给我?是我要你付出要你屈尊降贵的吗?”
“你不要吗?”江照雪不可置信。
如果不要,为什么会在不经意间对她好?
如果不要,为什么会在当年答应娶她?
为什么要陪她来江州,为什么要在她每次放弃又给她希望,睁开眼看见她那刹差点伸手?
像是照耀她的月亮,独独照在她一人身上,却还要告诉她,众生皆是如此。
“我不要。”
然而她还是听他开口,江照雪不由自主捏紧了他的剑,听他一字一句,认真中带着厌恶道:“你的喜欢,你的慈悲,你的怜悯,我都不要。我沈泽渊一生,命奉天道,我谁都不喜欢,谁的喜欢我也不要!”
说完,他转身离去。
江照雪说不出话。
她站在雨里,明明是江南春夜,她却觉得冷得发颤。
她目送着他走远,不知道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抱着他的剑茫然走在路上。
等反应过来时,周边都是哭喊嚎叫。
她看见灵剑仙阁弟子,竟然在一个村庄肆意屠戮,甚至对凡人用气了烬骨咒。
这样大恶之事,又撞在她心情最差的时候,她在旁边听了半晌,搞清楚这批人是为抓所谓的天弃者而来之后,更是觉可笑。
别说她本来就是二十一世纪穿过来,实在接受不了天命书洗脑这一套。
就算她土生土长,身为命师,她对天道本来就只有“敬”,没有“信”,一张赌桌上的双方,她从来不觉得天命书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为了天命书几个字滥杀无辜,她接受不了。
但毕竟是灵剑仙阁弟子,她怕对方来找麻烦,刚好沈玉清剑在她身侧,便开阵用了沈玉清的剑,装成了沈玉清的样子结束此事。
后来为了这件事,沈玉清还和她大吵了一番。
他以为她是为了气她,故意作恶,但最后还是为她背下这口黑锅,将这件事认了下来。
倒没想到,裴子辰竟然就是因为这件事,十岁不到的年纪,千里迢迢,一路爬到了灵剑仙阁来拜师。
“来到灵剑仙阁,有失望吗?”
江照雪想明白前因后果,有些好奇。
裴子辰笑着摇头:“没有。”
说着,他抬起头来,透过牢房通风的窗户,看到窗外明月:“师父为人虽然冷漠,但秉公正直,锄强扶弱;同门偶有斗争,但大多同气连枝,相亲相爱。”
“师娘呢?”江照雪忍不住开口,又怕裴子辰察觉,补充道,“我听说她是第一美人,想必人美性格也好吧?”
裴子辰一顿,含糊道:“师娘眼中只有师父,与弟子接触不多,加之长辈,不可妄议。”
不可妄议。
哦豁,就是要放开了有很多能议论的。
她就知道这小破孩儿不喜欢她。
江照雪撇撇嘴,没和他计较,想了想后,继续追问:“后来你找到你仇人了吗?”
“找到了。”裴子辰语气平静,“他们都是灵剑仙阁弟子。”
“然后呢?”江照雪好奇,“你放过他们了?”
看裴子辰这善良温柔的圣父模样,应当是感化之、放下之、然后重新启程之,甚至于再来一段合家欢互相理解。
然而裴子辰却是摇头,平静道:“我一一查过他们,将他们曾经犯下的命案收集,交由刑罚堂,我亲自监审。此事也受过阻挠,但我上报给师父后,师父看过卷宗,允我亲斩。”
江照雪听着,突然觉得她对裴子辰的理解,好像也不是那么透彻。
“因果有序,恩怨有偿,”裴子辰语气温和中带了遗憾,“只是,我的确也再也没有家了。”
从他收拾好行囊,从江州离开来到灵剑仙阁时,他便已经没家了。
江照雪直觉他要说什么,转头看他。
就见他认真中带着歉意:“身无可去之处,灵剑仙阁便是我的归处,承蒙师父相救之恩,我的性命,早属于仙阁,不能因一点误会,便跟姑娘离开,还望姑娘见谅。”
他说得坦荡认真,江照雪静默不言。
因果有序,恩怨有偿。
这倒是她作为命师一直信奉的理念。
可是有时候因果难以理解,比如他——
他未来注定杀孽重重,可如今他却纤尘不染。
什么当是他的因果呢?
江照雪静静注视着他,裴子辰说完,见她不回声,好奇道:“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江照雪垂下眼眸,看着水牢中的水波,随意扯着谎,“说这么多就是不想偿还我。”
“姑娘,”裴子辰笑起来,“人心不足蛇吞象,昨夜我与姑娘,也算互帮互助,就算有冒犯,要我的性命,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可你若活不下来呢?”
江照雪突兀出声,裴子辰敏锐察觉什么。”
江照雪抬眸:“你的清白和名节若注定没有,你也要留下来?”
“是。”裴子辰应声,“我知道姑娘是命师,窥测天命,可我不能在一切没有发生之时,就认定我所知道的人为恶,去信天,而不信人。”
这话让江照雪心念微动。
她看着面前目光清澈温柔的少年,摩挲着指腹,缓声道:“那你觉得,是死更可怕,还是登高问鼎后,功亏一篑成为凡人更可怕?”
“凡人?”裴子辰闻言笑起来,只道,“我本就是凡人啊。”
他从人间跋山涉水而来,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蜉蝣朝生暮死,蝉虫七岁春秋,人能有几十载天地可观,已是大善。若还能登高问鼎,再功亏一篑,如此波澜壮阔一生,与死亡相比,怎还会需要选择?”
裴子辰语气温和从容,抬头看向窗外皓月:“能活着,我就觉得很好。”
“你可真是贪生怕死。”
江照雪忍不住刺他两句。
裴子辰转头看她轻笑:“姑娘不是吗?”
江照雪没说话,她想了片刻,认真道:“那若我为你洗清冤屈,你愿意跟我走吗?”
裴子辰笑而不语,江照雪便明白他的意思。
“沈玉清应允呢?”江照雪继续试探,“或者灵剑仙阁外派呢?”
裴子辰一愣,想了片刻,他迟疑着道:“若是宗门下令,子辰作为弟子,自然只能听命。”
“明白了!”
江照雪点头,果断站起身来,转身往外:“我找沈玉清要人。”
听到这话,裴子辰一愣,看着江照雪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来一般:“哦,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裴子辰闻言,犹豫片刻后,迟疑着道:“多谢姑娘,在下的确有一不情之请。我师弟景澜,如今还未有音讯,我心中担忧。”裴子辰皱起眉头,认真起来,思索道,“姑娘能自由出入此地,想必非同凡人,我命不足惜,但我师弟……”
“知道了帮你找。”
江照雪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断他:“还有吗?”
“还有……”裴子辰迟疑着,有些拘谨,含糊着道,“我……我养了一条凡犬,在弟子院中。如今我和景澜都不在,他又是条凡犬,我怕受饿……”
听着这话,江照雪慢慢反应过来他的要求,睁大了眼:“你让我帮你喂狗?!”
“抱歉……”裴子辰慌乱起来,忙道,“可这条凡犬与我一同上山,情分非常还望姑娘……”
“知道了知道了。”江照雪听不下去,摆手打断,不耐烦道,“什么样的狗?”
“黑白色。”裴子辰见她应下,立刻笑起来,“仙阁中凡犬只有它一条,名叫胖胖,叫它它会应声。它不挑食,只要是熟肉都吃,若再能给它带一颗完整新鲜的包菜,就再好不过了。”
“荤素搭配,还挺会吃,狗和人一样麻烦。”
江照雪暗骂,裴子辰没听清,疑惑道:“姑娘?”
“没事了,还有什么事儿吗?”
“姑娘大恩,无以为报,等日后我沉冤得雪……”
“都是废话我走了。”
江照雪径直转身,裴子辰见她离开,不自觉握起拳头,见她渐行渐远,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开口:“姑娘!”
江照雪转眸看去,就见裴子辰犹豫着,脸上带了薄红,他认真看着她,似是有些紧张道:“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听到他问名字,江照雪一顿。
“这个嘛……”
江照雪想了想,手上滑下一个玉牌,玉牌上纹路飞快显现,江照雪锁灵阵快速绘刻在玉牌上,回头来到水牢最近处。
她蹲下身来,命令他:“把手给我。”
裴子辰眼露疑惑,但是还是听江照雪的话,带锁链朝她伸出手。
锁链叮叮当当,他的手刚伸出来,江照雪便一把握住他。
裴子辰大惊欲收,却被江照雪重重拉住,喝道:“拿着!”
裴子辰这才发现她手中握着一块玉牌,玉牌上凹凸不平,竟是阵法纹路,但江照雪下了障眼法咒,他感觉不出具体的纹路。
他心跳飞快,感官全部汇聚在被她握着的手上,只觉拉着他的手细腻柔嫩,是平日同门师兄弟从未有过的触感。
他故作镇定,看着江照雪的眼睛,怕露出怯意,认真道:“姑娘何意?”
“这块玉牌你拿着,”江照雪笑起来,“等你日后走投无路,愿意把性命交给我的时候,将血滴落在玉牌上,在心里唤我。”
说着,江照雪放开他,站起身来。
她的影子落到他身上,一双眼仿佛早已看透他的未来,带了几分怜悯,郑重许诺:“到时候,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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