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暖,可老夫人的屋里还是窗户紧闭,只能从外头门上的纱帘透进些许的风来,屋里闷热难挨。皇妃一进屋就先把里外的窗户都打开,一个婆子忙过来阻止道:“老夫人怕风。”
“哎呀!闷出汗来,出去被风吹了更容易感冒。”皇妃不由分说的说道,“你们屋里这么多人,更要多通风,要不空气不好。”
老夫人热的两个腋窝都是汗,玄色的麻纱褂子上透出一片片汗渍。皇妃猛一开窗,她赶忙往后缩了缩身子,怕风直吹到身上。可随即就感到一阵清凉,闷热全消。只嗔了皇妃一眼,说道:“没有规矩!你知道些什么,就在这里大呼小叫的!也不怕人笑话。”
“真的嘛!”皇妃还以为老夫人是说她开窗,便道,“这屋里不通风,都是细菌,时间长了,人肯定会生病的。就是冬天也要经常开窗通风,呼吸新鲜空气。”
老夫人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一句没听懂。可也没有做声,只是又道:“你去哪里能帮着皇子?”
皇妃这才想起刚才要说的,“我真的能帮助皇子。竞选这种事情我最拿手了,小学中学竞选班长,大学竞选学生会主席,上班就更不用说了,从新人一路做到主管,哪一部能离得了竞选啊?……”
皇妃说的兴起,在地下转着圈,两手比划着,正要把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大讲一番,突然看见老夫人就像被雷劈了一般,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再一看其余众人,包括奶妈在内,也都是这个表情。
“诶?你们怎么啦?”皇妃奇怪的问道。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老夫人半晌回过神来,看着皇妃问,“你从哪里学的什么小学,大学?”
老夫人所说的大学,指的是四书五经里的《大学》。在古时候是科举考试中的命题书和教科书。只有求取功名的孺子才会攻读这个。而一般女子,就是有条件的大户人家的女儿也不过只是读个《女戒》,《女训》,等所谓女四书,让她们学会顺从,知礼,说出去不是睁眼儿瞎罢了。何曾有女子学习《大学》的?老夫人初以为皇妃只是在吹嘘,可听再看皇妃说话那神情,侃侃而谈,指天画地的,哪有半分女子模样?顿时陡生一股怒气。一顿拐杖喝道:“那个谁!你们每日是怎么看着皇妃的!皇妃如此疯疯癫癫的怎地也不叫个大夫来瞧瞧?!由着她胡言乱语的,成何体统!”
“紫玉,皇妃可是时常这样?”奶妈心里着急,一时顾不得别的,出声问道。
“皇妃……这些时还好啊?”紫玉慌道,“夜里睡得也好,也不怎地说梦话。”
“那怎地又疯成这样?”老夫人道。“你们也都瞧见了,她这疯疯癫癫的都说些什么呀?又是开窗什么通风,这又是大学……,她从哪里上过什么大学?可不都是疯话?”
皇妃从一醒来就听人或隐晦或明显的说她疯子,已然有了心病了。一听老夫人也是这样说,当下一抡胳膊,叫了起来:“我才没有疯呢!我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
旁边的一个婆子见状附耳对老夫人说道,“这疯子都是这样,越是疯子越是说自己没疯。”
闻听此言,老夫人倒放下心来。跟婆子相视苦笑。原来只是疯病发作,不是有别的什么幺蛾子。这就好,这就好。皇妃疯癫这是全朝野都知道的事实,所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请个大夫来瞧就是了。所以,老夫人一阵放松,看着皇妃的表情真像是看着个疯子。知道对方有缺陷,所以格外仁慈宽容。
皇妃虽看不出她们表情里的内容,但也觉得她们表情古怪,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又叫了起来:“我没疯,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她歇斯底里的叫着,跳着脚,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正叫得痛快,忽然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清晰的说道:你这样不行。你越是这样说,她们越会觉得你就是个疯子。
乱蹦乱跳的皇妃顿时呆在当地。满脑子搜寻着,想找出这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紫玉最先看出皇妃的异样,这样的情形她见过好几回了。她蹑手蹑脚的走到皇妃身边,小声叫道:“皇妃,皇妃?皇妃醒醒,别怕,奴婢在这里呢。”
老夫人她们这时才看出不对来。看着皇妃呆若木鸡,像是魔怔住了,又见紫玉小心翼翼的,当下也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着皇妃。
皇妃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怔怔的看着紫玉,只是说不出话来。
“皇妃不怕。老夫人也在这儿呢。再没人会说你是疯子了。”紫玉看着皇妃那茫然无措的样子,眼眶顿时就红了。再想到皇妃自嫁到这府里,受的那种种委屈,眼泪忍不住就流了出来。
奶妈也跟着直抹眼泪,抽噎着说道:“皇妃这是急火攻心,一时迷住心窍了呀。可怜她现在只是跟个孩子一般,哪里会为自己辩解呢!”
老夫人被她说的心酸,也有些懊悔,皇妃毕竟还是花信之年,正是爱美要好的年龄,换作是谁也不会愿意被人说是疯子。再说了,好端端的谁愿意疯疯癫癫的啊?那不是有病吗。再看皇妃还是怔怔的。心里又有些后怕。皇妃这才刚有些好转,若真是急火攻心,再生出什么毛病来,那她岂不是自找麻烦?想到此,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那谁,你回去要好生劝解皇妃,就说婆子们不懂事,乱说话,我已经责罚她们了,日后再不会有人对她说三道四的了。让她消消气。唉!这孩子,气性也是太大了。日后当着皇妃谁也不许再说这疯癫二字!”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管皇妃在与不在,这府里都不许说这两个字!”
吓得一众婆子屏息静气,谁也不敢再吭声。
第二日一早,老夫人刚吃过早饭,就过来了东府。她这一夜越想越觉得皇妃可怜见儿的。你想啊,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爹妈疼的什么似的,如珍似宝的长大。若不是嫁到这府里,还不一定能得这病呢。这也罢了,她还百般不待见人家孩子,每每见了都没有个好脸色。昨日险些还酿出祸来。想到皇妃百口莫辩的那小模样儿,老夫人直骂自己是老糊涂。天一亮就让韶华翻箱倒柜找出一条项链来,拿着来到了东府。她知道皇妃喜好这个。
却说老夫人有些日子没来,皇妃的屋里如今已是大变样了。以前老夫人一来就直接进了里屋,可如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丫头们让的坐在了外屋。外屋只摆着几张圈椅,看着十分宽敞。老夫人一坐下先闻到花香扑鼻,这才看见,屋里各处放的都是鲜花。再看屋里收拾的干净清爽,一面地擦的跟明镜儿似的,都快能照出人影儿了。新换的碧绿的纱窗,挡住了炽热的阳光,坐在屋里凉爽宜人。屋里四处花团锦簇,焕然一新。
老夫人跟前的这些婆子,一向鼻孔朝天什么也看不在眼里,可进了屋来也不自觉的直往后缩。看着地下自己踩下的脚印儿都有些讪讪的。
老夫人心里十分满意。可面上却还是如常,问皇妃:“夜里睡得可好?”
“好呀!”却说皇妃睡了一觉,早把昨日的事情忘的没影儿了。只是眨着眼睛答道。
“没心没肺。”老夫人心里宽慰,嘴上却道。
“嘻嘻,没心没肺,活着不累。”皇妃说着,舀了一勺正在吃的芝麻酱递在老夫人面前,“你要不要尝尝?可香了。”
“这是什么吃法!”老夫人嫌弃的躲开道,可鼻子里闻到了芝麻酱的香味,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可老夫人是做了一辈子的贵夫人的,哪里会这样不讲究,死活不肯张口。
“没口福。”皇妃只得作罢。
老夫人习惯了她这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也不以为杵。只待她吃完后,才叫韶华把东西拿出来,递给皇妃。韶华细心,知道这东西贵重,便用一块手巾细细包裹着。皇妃接过来,觉得沉甸甸的,便随口问道:“这又是什么啊?不会又是项链吧?还包的这么紧。该不会又是什么祖传的……”
皇妃本是调侃的语气,想说不会又是什么家传的宝贝吧,手巾打开的那一刻,她眼睛一花,整个人就呆住了。嘴巴张成一个洞,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老夫人看她这模样,也不知道她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觉得自己这么巴巴的给人送上门来,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便自己说道:“一早起来,韶华收拾东西,我才看到这个。哎呀,这些东西实在太多了,放在那里都要上锈了。就想着……”
就在这时,猛听得一声尖利的长啸:“啊!!!!!……”声音绵长不绝,高亢刺耳,闻者无不侧头捂耳,眼睛紧闭。等着那声音过去。
偏院里,撒子正在驯鸟儿。他打开鸟笼的门,在手掌上放了几粒黍子,口中吹着口哨,引着小鸟上他的手上来。那小鸟已经被驯了好些日子了,可还是躲在后面,不敢出来。可架不住又被饿了好几天,看见黄澄澄的带壳黍子,忍不住一步一步的出来,眼看就要走到大麻花的手上来了。这时只听的一声尖叫,穿墙而过,破空而来,吓得那小鸟扑棱棱一下飞走了。大麻花眼看到手的鸟儿飞走了,气的仰头大骂:“这是谁啊!一大早起来嚎什么丧!”
——由此可见,皇妃这一嗓子的威力。
却说皇妃屋里,老夫人一手捂耳,一手抚胸。若是那叫声再迟些停,只怕老夫人也该叫大夫了。皇妃直叫的嗓子干痛,这才停住了,空空的咳嗽起来,
“这又是怎地了?”老夫人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问道。对这个皇妃,她真是无奈。恨也不是爱也不是。才说要对她好些,她这就又鬼哭神嚎的,她这把年岁了,哪里能吃得住这般折腾啊!
“老夫人,皇妃这是喜欢。”紫玉了解皇妃的性子,忙替她回道。
“喜欢?”老夫人看着皇妃,喜欢不是该笑吗?像上回那样,甜甜的说,奶奶你对我真好。怎么会喜欢成这样?
“这是……传说中的火油钻吧?啊?”皇妃不可置信的看了老夫人一眼,又赶紧看住了手里的项链,好像一眼不看,它就会跑了一样。
“什么火啊油的。”老夫人傲娇的撇着嘴道,“这是金刚玉!俗话说没有金钢玉别揽瓷器活。便是指的是这个。”
这就对了。皇妃听过的这话叫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可是,这是个什么家庭啊?怎么随手拿出一件东西来都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宝贝?想当年,她为了买一粒三十分的钻戒,足足省吃俭用了大半年!谁能想到幸福来得这样突然,她竟能拥有可遇不可求的火油钻。皇妃把项链捂在胸口,忍不住又要狂叫。
老夫人见状忙道:“罢了,你若是喜欢,这些个东西有的是,只要你听话,日后都是你的。”
说话间没有留神,被皇妃扑上来就在脸颊上亲了一下。老夫人的心猛地蹦了一下,那么鲜活有力,以至于整个人都跟着一激灵。印象之中,好像只有小时候被姆妈这样亲过,再就是新婚燕尔,跟……,往事像潮水一样袭上了老夫人的心头。那些她以为早就忘却了的,幸福的,甜蜜的,过往。她活得太久了,以为自己这颗心早已是死水一潭,没曾想在这一刹那间,它就又活了过来。
屋里众人都被皇妃的举动惊呆了。那可是老夫人!最讲究规矩礼数的一个人,怎能受得了被人如此轻薄。见老夫人坐在那里不动,显是被气得怔住了。奶妈忙对皇妃说道:“皇妃不可无礼!还不快向老夫人认错。”
“怎么啦?”皇妃不解的看看奶妈,看看老夫人,再看看紫玉,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你怎的能对老夫人……如此无礼!”
奶妈说着狠狠的瞅了皇妃一眼。却听老夫人道:“罢了。”老夫人平复下内心的涟漪,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大度,说道,“皇妃现下的情形,不能以常理度之。日后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由着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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