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乖,很听话,每餐吃得不多,很懂得看人脸色,绝对不会惹人生气。”
“只当作好看的花,摆在身边愉悦视界也是好的。”
女人华美到叫人见之忘俗的容颜,依旧能窥见旧日舞台上的轮廓。
沐浴在夕阳下,有如被最后的血、浇灌而出的荆棘的花。又因在黑夜来临之前,就会彻底枯萎,而绽放出了……从所未有的光芒与生机。
被透支,且过度燃烧的美。
“摊上我这样任性的妈妈,是我不好。”
“如果是普通人家里,澪一定会过得很舒心吧。”
这样凝望着不远处女孩的背影,说出了过去的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真琴小姐希望能够将澪托付给他,收养的形式。
在此之前,她原本没有要考虑作之助的意思,期盼的对象也是曾经那些有钱有势的追求者。
在与作之助交谈时,所表现出来的那若有若无的失望、已经非常明显了,然而不知道为何,到了最后,她终于认清了什么般,改变了主意。
“想要有人能保护她,只要让她能够活着长大就好。”
“患有这样病的我无法做到。”
对于自己的精神情况,放生真琴心里其实相当清楚,只是因为自己的骄傲,她总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平时也总是故意忽略。
但为了女儿,她却主动坦白给了织田作之助。
“我怎样都没有关系……澪,却需要有人照顾。”
“你觉得会是拖累、无法接受她的话,也没关系,不用觉得内疚,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其他人。”
在白发少女回来之前,她摆摆手,假装不在意、半真半假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
以手机的光找路,片刻后,他回到了隧道旁,沢渡站破败的站牌再次映入眼帘。
要找的人就站在站牌后面,露出半边身子。
她扶着被平台染上湿绿的铁杆而立,荒废的旷野之中,杂草灌木无序丛生,那身影纤细而不易被觉察,就隐藏在其下,仿若黑夜中一抹纯白的剪影,白裙在脚边漾开波浪。
好像是在等待着某列电车,会自隧洞中驶来将她接走,而后,织田作之助猛地反应过来,她是在等他的。
仿佛是在确认什么,那双樱粉的眼瞳看了对面的作之助几息,她轻轻出声道,唤回了他的目光:
“我在这里。”
她遵守她说过的话,在这里等他。
害怕被人发现,于是挪步藏到了站牌后面。
身体很冷、很疼,等待的时间也在这样的环境下变得异常漫长。
好在他没有抛弃她。
织田作之助上前将东西交付给她。
确认她无事,红发青年终于不敢再离开她半步,
他是个懂得照顾别人内心想法的男人。
“去吧,我会在这边守着你的。”
这句话下,白发少女如纸一般苍白的脸上忽而泛出了羞赧的蔷薇色红晕,但很快这种羞恼被强行压了下去,她撇开头,什么也没有说,也不再看作之助了,拿着东西转身去了站牌后。
织田作之助的心忽而微微一疼,并不强烈,犹如被什么蛰了一下,一时无法消退。
连羞恼也无法正常地表现出来,她就仿佛一只受过伤的幼鸟,过早的学会了忍耐。
面前这个名为「澪」的女孩,跟真琴女士真的很不像。后者的傲慢与肆意仿佛天生长在骨子里,她那么爱自己,所以绝对不会、也不必令自己受半点委屈。
雨将车站外疯长的树打得噼啪作响,深黑的树影在惨白的水泥地面摇曳,显得阴森而孤寂。
带着这种感叹,红发青年一个人站在外面,尝试将自己带入进等待的角色中。雨点扑上来,将裤腿打湿,寒意与孤独沿着裤管、止不住地往身上爬。
其实,早在放生真琴提出时,织田作之助就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她的请求。
他会收养放生澪,也希望放生真琴不要灰心,努力和女儿一起活下去。
然而真琴走得很利落,他来不及说,回去之后还为自己的迟疑后悔了一晚上。
那之后,织田作之助就开始有意识地关注擂钵街。
他尝试再次联系上放生真琴,但无果,最终只能选笨办法地在她们的住处外徘徊,希望能够碰上一面,告诉对方自己的回答。
这样持续了半个月,如果不是有异能力,他早被高濑会的人抓住丢出去了。坚持并没有得到成效,那段时间,他始终没有见到她们一面。
但是,现在的作之助,却万分庆幸自己坚持下去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衣料摩挲声,等她再出来时,脸上明显带着一点未干的泪痕,精神却好了一些,朝作之助伸出了双手,声音闷闷软软的。
“……还有一件东西。”
除了女孩生理期的用品,她还拜托作之助买了一样其他的东西。
织田作之助犹豫一下,并不想给她,“你要剪刀干什么呢?”
白发少女只是望着他,并没有要放弃的打算,湿透的发丝蜿蜒着贴着眉间落下,那双淡粉的眼瞳清澈又无辜。
她偶尔的倔强叫人想要叹息,沉默也是动人的乐章,没有人能够拒绝。
作之助将买到的利器递了出去,眼神却密切地关注着他。
放生澪并不在意他的注目,自顾自走到站台边缘,停在旁边一处积水的水洼上临水而立。
背对着作之助,对照脚下水面上模糊的影子,她将剪刀抬起来,凑近自己的脖颈,细白的手指仍带着轻微的颤抖,剪刀一交合,一片细软的白发就从她手边飘远,落进了积水里。
足下青灰的水洼中模糊地倒映出了少女的身影。
雨点斜斜击打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被打湿羽毛的麻雀跌跌撞撞飞进来,停在檐下避雨。
有了开端,接下来的过程就顺利起来,一声咔嚓的轻响,那些几乎蓄到及腰长的白发,柔软光滑得仿佛绸缎,泛着冰雪一般银色的柔丽光辉的发丝,一点点被裁断。
她笨拙又决绝、默默无言地重复着这个过程。
被丢弃的发、曾被鲁普莱希特碰到过的长发。在这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神父的意愿来的。
在逃离过后,开始了泄愤一般的清剿,这种仇恨隐晦无声,织田作之助陪在她身边,跟她一起承受这个过程。
当她扔掉剪刀,抱着双膝慢慢蹲下时,雪白的长发已经被剪短到肩际。
因为足够细软,末尾才没有呈现出狗啃的,而只是缭乱地扫在肩头。
像是要将自己藏入一个没有其他人在的异空间,就连呼吸都是轻而疲惫,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
白色睡裙下端已在刚才的跋涉中染得灰扑扑的,少女小兔一般蹲在站台伸出的檐下,枕在膝上。半长不短的发被风吹着,如蛛丝一般被吹向耳后。
她因孤独而低垂眼眸,忧郁之色几乎凝粹欲滴,露出的手臂与小腿肌肤,都在寒冷的雨雾中泛着幽冷的白。
织田作之助心中微动,他下来站台下,来到少女身前,将买到的干净毛巾披在她的肩头,重新撑开了雨伞。
他突兀建议道,打破了这种压抑的沉寂:
“还能坚持吗?这里不能久留,试着站起来,我背着你走。”
生理的疼痛让白发少女说不出一个字,寒意仿佛海浪一般不间断地袭来,也许她还不明白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母亲的旧日朋友为什么会出手帮忙,为了她而对抗鲁普莱希特。
但是从过去和母亲的对话中,放生澪能够逐渐理解一些东西。
少女一动不动,作之助也僵持着坚持着。
几息后,被带回去的恐惧,终于驱使她从膝上抬首,站起爬上红发青年的背。
织田作之助冷静地指挥道,唇角却带出一点慰藉的微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嗯,对,就是这样。”
等她一切都照做了,他又说着,单手将伞柄递了过来。
“那么现在,帮我把这个拿着吧。”
这次,放生澪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小心翼翼伸出手,从他手里接过伞。
按照他的嘱咐,她让自己一动不动地乖乖靠在青年背上。
他们就沿着已经断掉的铁轨,继续往前走。
不再说话,世界里就只有风雨声,辽远的天空,黑沉的地面以及连接天地的雨。
她靠在青年宽阔的肩头,看着伞缘外的风景。
不断下坠的雨,即使嘈杂,也觉得世界好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跋涉在天地之间,前行在这条不知尽头在何处的道路上。
在这个时候,从最开始一直强忍着、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掉下来,澪努力不分心地去握好伞,才不至于崩溃地大哭;努力咬住唇齿,才不至于发出丢人的哽咽。
沉默地哭泣。
也许是感觉到了,也许是眼泪的温度和雨水不同,红发青年身形一顿,而后刻意放缓解脚步,他没有出声安慰,甚至没有回过头。
然而这样的方式,才最让白发少女感到舒心,她埋头在作之助的背抽噎着,一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一直依靠鲁普莱希特,即使不想承认,她和真琴也一直依靠着他。
没有鲁普莱希特带着她们逃亡,真琴女士早就死在了东京离港的时候——从她没有经过同意怀上澪的消息,被生父得知到的那一刻起。
生父缺席、母亲患病的人生中,神父大人教了她很多东西。
一直以来,她真心希望能够将对方当做父亲相处,但是今夜过后,连这样微小的希翼也无声泯灭在了这场秋雨之中。
他们沿着断掉的铁轨继续往前走,漆黑的天与地,被连成线的白色雨点逐渐连接在一起。
深夜,矗立在擂钵街深处一片破旧的高楼,雨水顺着锈绿斑驳的广告牌往下流淌,没入满是青苔的泥地中。
枯黄与墨绿交错的藤萝植物顽强地蔓生。
黑发少年在一阵心悸间,从空旷的大楼沙发上睁开眼,大雨降落在大地上的莎莎声,乍然突破梦境的桎梏,在耳畔响成一片。
一丝柔软的橘色光线,漫入视线的边缘。
侧目望去,大楼中间,伙伴们用砖块堆成的小火堆仍在顽强地燃烧着,火焰驱散了秋日的寒冷,照亮了狭小的一隅。
芥川龙之介悄无声息起身,在黑暗中静坐片刻,片刻过后,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睡得正沉的妹妹,受到牵引一般,朝着落地窗的方向走去。
迎着风雨的方向前进,灌入的风就愈强烈。
当他无声立于向外探出的露台前,高处的风已将鬓发吹得向后拂掠而去,衣角被压向下,贴在双腿上。
雨点落在裸·露肌肤上的感触仿佛针刺。
龙之介下意识抬首,看向某个方向。
……又是一阵强烈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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