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瑜没有在跟狄仁杰开玩笑,她已经想到了办法,不过她有底气说这话,首先是由于狄仁杰显然已经进入了天后的视野。反正她本来也要收拾韦弘机,那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和一个很有可能获得天后青睐的人搭上关系不会是坏事。
更何况,以狄仁杰的能力,只要乘上了东风,前途不可限量。
苏令瑜说完这句话,狄仁杰合上了案卷,他对苏令瑜道:“或许你的家人确实并不清白,但至少他们在这桩案子里,承担了本不该由他们承担的罪责。这就是我所要为他们辩清的。”
苏令瑜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审讯过后,她用很短的时间恢复到了从前不可一世的样子,狄仁杰没有多说,收拾起文书,径自离开,苏令瑜被官差带离。
三日之后,苏令瑜欺君一案告破,朝野风传,同时祥瑞现世,苏令瑜在交城经办的一系列案子也被披露,功过相抵,天皇亲自下了免罪诏书,赦免苏令瑜的死罪,只卸除她一切职位,贬为白身,遣离长安。
这桩风波乍看已经过去,只是明眼人都不难发现,宫里头对苏令瑜的惩处其实相当有趣。
天皇辗转病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听说近日来眼睛也收到了影响,不光终日头痛欲裂,还偶尔会失明,这种情况下,让他过问苏令瑜这么个新晋小官的案子已是过分,又哪里还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发诏呢?那诏书八成就是天后的意思了。
褫夺她官身,遣离长安,却一不剥夺她继续科举入仕的权利,也不强迫她返回故土重归奴籍。那九成九是在保她了。
因此苏令瑜的一举一动,仍然在为暗处许多双眼睛注意着。
她离开长安那天并没有人送行。
沈荣枝问了苏令瑜一句,是否要陪她去交城,苏令瑜拒绝了,沈荣枝便没有说更多,只是帮苏令瑜打点行囊,在城门口分道扬镳,一个去交城,一个回家。苏令瑜捧着沈荣枝给她收拾的包袱坐在马车里,沉默了片刻,想把它打开看看,又觉得做作,放下了。
马车辘辘起行。三人同时面临一个问题:苏令瑜已经不是官了,但陈皮和叶三还是吏。
也就是说在和沈荣枝分别后,这三人还要再面临一次分别。
“说实在的,使君,咱俩都放心不下你。”叶三叹气道:“反正我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干脆把差事辞了,继续跟着你算了。反正在那衙门里呆着也没意思,早腻烦了。”
陈皮没说话。他不似叶三一身轻,家里还有兄弟姊妹,差事不是说辞就能辞。但如果苏令瑜同意了叶三的说法,他想他或许也能试一试,反正家里没人指着他养活。
然而苏令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脑子进水了?这年头普通出身在衙门里谋到差事不容易,好好干,以后还是有机会升的,你现在辞了,出去干什么,抗沙包?”
叶三烦躁地抓抓头,“那你身边没个人也不行啊,你这趟如果是回家那也算了,诶,你是跑人家黑帮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去了,万一有点什么事,都没个照应,你让我跟陈皮怎么放心?”
“对我有点信心,等我到了交城,只有别人对我担惊受怕的份。”苏令瑜想到了什么,“不对,我倒才该担心你们,这么一堆事做下来,连张田衷都被我们拿掉了,可刺史府里他的旁系还没洗过,你们这时候回去,只怕会被人找麻烦。你们可以吗?如果不像处理这些闲事,咱们现在掉头回去,我问问慧清,再给你们请个恩典也不是难事。”
说完,她又补充一句:“不许客套,有需要就说。”
叶三和陈皮这次异口同声:“这有什么?不用不用。”
那么些大事大案都经过来了,还能怕被人穿小鞋?他俩现在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觉得自己回了刺史府能横着走。
开玩笑,你老张有旁系,我们就没有兄弟?这叫神仙打架小鬼自有对策,没什么好怕的。
苏令瑜不是爱操心的人,见他们拒绝,也就不多说什么,放下了车帘。然而马车之后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苏令瑜起先没注意,直到这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高声道:“等一等!”驾车的陈皮立刻勒停了马,马车窗口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露出慧清一张有些不安的脸,“你怎样?”
“我还能怎样?”苏令瑜莫名其妙,“走了啊,去交城把事办了。”
“怎不跟我说一声。”
苏令瑜嗤笑,“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还得特地跟你道个别吗,这趟只要顺利,要不了多久就能再见,犯不着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吧。”
她说话倒是一点不怕触霉头。慧清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暂不能离开长安,且送你一程。”
苏令瑜觉得没什么必要,但也没拒绝。白鹤寺高僧随侧,放平时是天皇天后才有的待遇,这面子不长白不长。
慧清一路将她送至城郊,他无法离开长安地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虽然苏令瑜表现得毫不在意,慧清心中还是难得地惆怅,他那时并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多年以后再踏出长安城门,不自觉地联想到此时此刻,才逐渐回味出当时的不舍源自何处。
虽然尚不明显,虽然谁也没承认,但至少对于慧清而言,苏令瑜已经不是简单的同伴,而是朋友。
是他这辈子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慧清一生至今不过二十年光景,整整二十年,他都在白鹤寺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生活,近乎与世隔绝。同辈往来,拂袖以交,香客陆陆,有经书养心,武功锻体,他并不觉得孤独。
然而和苏令瑜走上一程,他才知道人和人之间,还可以缔结起这样的关系。性命相托,生死以付,却并不是为了什么对和错。
这对苏令瑜来说不算什么,临时互帮互助而已,只要目标一致,敌人也能做朋友。但这种滋味于慧清而言是极度陌生的,个中滋味,他难以说明。
“苏令瑜,”慧清念出这个陌生的、属于她的真名,感慨万千,不掩忧愁,“后会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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