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这明州榆林坊内并肩而行,却都有志一同的全不提起那些可能引起龃龉的话题,只是闲话家常。他二人原就生得出色,此刻相偕而行,当真是珠联璧合、相映生辉。其举止、神态虽算不上亲密,但也自然熟稔,更是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加之二人所着衣裳、佩饰诸物看去又只寻常,虽则气度均各不凡,却仍招来了不少坊市内售卖簪环、首饰等小物件的商贩的兜售。石传珏似是心情颇好,听得兜售之声,竟也来了兴致,漫步行到一家售卖簪环首饰的小摊边上,兴致勃勃的去看那些做工、材质均只一般的物事,更回头向远黛笑道:“我记得你从前最爱这些小玩意!”
淡淡一笑,远黛竟也并不拒绝,安然道了一句:“多谢四哥!”后,扫一眼那摊上诸多物件,而后伸出手去,轻轻拈了一枝样式甚为精巧的绢花:“这花制的倒也精巧火炼星空!”她口中虽赞着那花精巧,却并无将之插在鬓上的意思,只递与那摊主,示意包好。
那摊主见着,不免目现讶色的看了一看远黛。他常在这坊市贩售物件,见多了女子得夫婿或家人赠予这些小玩意,大多是当场戴上,甚而揽镜一窥,然而眼前的这位衣饰简朴,容颜秀雅的女子竟是这么随意的拿起一枝便命包起来,神色之间更不见丝毫欢喜之情。
然而他心中虽然奇怪,也知这事与自己无干,因此并不敢多说什么,只接了那花,手脚俐落的包得好了。石传珏在旁看着,也不免皱了皱眉,但却没说什么。只从腰间取出一块碎银子丢给那名摊主。这块碎银并不算大,然目测之下,怕也半两有余,倒让那名摊主更加愕然,说话便也愈加谦恭:“这位客官,这朵绢花只要十五文!”
言下不无为难之意,显然是化不开这块银子。
朝他淡淡一摆手,石传珏径自的转向远黛道:“既如此,青螺你便多挑几样吧!”
静静看他一眼,远黛浅浅一笑。却忽然抬手,朝着离自己不远处的一名年在八九岁间,头梳丫髻、身穿布衣、身材瘦弱、又略有些面黄肌瘦的女童招了招手:“你来!”
那女童正立在离二人约莫五步远的地方。用一双又黑又亮的澄澈眸子略带羡意的看着那些摊位上精致玲珑的钗环与栩栩如生的绢花,身上穿的衣服,虽极陈旧,亦打了不少补丁,却是洗的干干净净。五官看去倒也清秀讨喜。听见远黛叫她,她便诧异的看了过来,黑亮的眸子里既有疑惑又带几分戒慎:“这位奶奶,你是在叫我吗?”她有些慌乱的行礼问道。
微笑点头,远黛道:“你来,我送你一件礼物!”
女童一怔。非但没有上前,更反退了一步,摇头道:“多谢奶奶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
她愈这么说,却让远黛愈发的喜欢她,因笑道:“我喜欢你,所以打算送你一件东西!你若觉得无功受禄,不妨过来。帮我拿些东西,便算是你的酬劳如何?”
女童闻声。不免歪了头,仔细的打量了远黛一回,及见远黛形容温和,气度娴雅,不似坏人,这才大着胆子走了过来。朝她一笑,远黛便指了那摊位道:“你在这里,任挑一件喜欢的东西,就算是我今天雇你的代价了!”
抬眼又看一眼远黛,见她不似作伪,那女童这才点了点头,认真的看了一回那摊位后,她才小心的伸出手去,竟也同远黛一般挑了一枝绢花出来:“这个就好了!”
石传珏在旁看着,倒不免皱了眉,淡淡道:“既说了让你挑,你只挑喜欢的拿了就是!”
大越疆土并不比大周略小,身为帝皇,他自也是日理万机。让他忙里偷闲,抽出时间来陪远黛,他自是心甘情愿,并无怨言。然而远黛这会儿忽然叫过这么一个女童来,又让跟在自己二人身边,他心中便有些不快,只是碍于远黛,却不好说出。偏偏这个女童行事磨磨叽叽,不合他的心意,便让他更是不悦,以致行于面上。
似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来,那女童便皱了两条细细长长的眉头去看他:“这位奶奶以此为酬雇我帮她拿物件,她虽说了让我自择,但我又怎能漫天要价。这支绢花价值十五文钱,其价值已是高过我今日所做的活计,我若另择他物,便是太贪了!”
这话一出,石传珏倒不由的怔愣了一下。一直在旁听着的远黛便也笑了出来,抬手自那女童手中取过那朵绢花,亲自替她簪在鬓上,而后又随手自摊位上取过那面做工虽略觉粗糙,镜面却自平滑无垢的铜镜给那女童照了一照,笑道:“这绢花你戴着,可真是好看!”
那女童对镜一觑之后,面上便也现出了欢喜的神色:“多谢这位奶奶!”
含笑的放下手中铜镜,远黛便将自己才刚买下的那枝绢花递给她:“我才只买了这个,你且帮我拿着!”言毕径自举步,往下一个摊位走去,那女童便也亦步亦趋的跟着倾汉。
卖绢花的小贩见着,倒不由怔了一下,忙抬眼去看石传珏,石传珏本也并不将那一块银子放在眼中,见他如此,便也胡乱的挥了挥手:“剩下的便都赏了你吧!”言毕也不管那名喜得眉开眼笑的摊主,径自快走几步,跟上了已走在前面的远黛二人。
此刻的远黛,却已在前面的一个摊位跟前停下了脚步。那摊位却是个木雕的小摊,摊上林林总总搁着数十件各样的黄杨木雕、根雕。有人物、有动物、也有器物,却是件件精致、样样玲珑,让人一见,便不由的心生欢喜。这会儿已近午时,坊市之上,行人已大多散去,这摊位旁边,也并没有人。在摊位跟前站住脚步,远黛目露异色的看向那名摊主。
这摊主看着不过及冠年纪,生得浓眉大眼,虽称不上俊秀,却也朴实端正。见远黛停下脚步看他,他便也讷讷的抬了头去看远黛,这一看,一张方正的脸上顿时便带出了些红晕来,说话也随之有些结巴:“这位……这位奶奶……”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脸色红的如火烧云。
移眸看向摊位上的诸多根雕,远黛一面拿起一只着灵猿献桃的小小摆件,一面淡淡问道:“周大伯可还好吗?”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石传珏也恰好走了过来,闻声不觉面色微动。
那摊主一怔,旋诧然问道:“他……他还好!您……您认识我爹?”
不自觉的浅浅一笑,远黛答道:“七年前,我曾在明州待过一些时日!临去的时候,问周大伯买了许多根雕,送给郢都的亲朋,她们都很喜欢!”口中说着,她已扬了扬手中的灵猿献桃摆件,问道:“这个,可是你雕的?”
那摊主听远黛说起七年前的事,神色便有些恍然,再听远黛问起这个,忙答道:“正是小人亲手雕的!这几年我爹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手也有些不稳,早做不得这活计了!”
口中说着,却又忍不住的打量了一眼远黛身后的石传珏,而后才不无犹豫的道:“这位……大爷……可是七年前的那位公子吗?”
微微颔首,石传珏轻吐一口气,表示他说对了。
这摊主显然是那种颇为老实本分之人,也不似先前那摊主机灵,见二人站在摊位跟前,并不言语,他便有些不自在,半晌,才又挤出一句:“二位……是怎么认出我的?”
略带笑意的抬眸看他一眼,远黛温和道:“你与周大伯颇有几分相似,偏偏又继承了他的手艺,想要认出你来,自是不难!”无意再多说下去,伸手一点面前的这些根雕,她吩咐道:“将这些都包好了,我都要了!回头你送去明州驿站,只说是我要的便是!”
那摊主闻声,不免咽了一口唾沫:“都……都要了?”那意思,竟有些如在梦中一般。
远黛颔首,也不等石传珏有所表示,便自取出几粒金豆子,放在了摊位上:“这些,可够了?”七年前,她来明州时,年纪正幼,也最是好玩的时候。郢都广逸王府虽是什么也不缺,也多得是珍贵物件,她却偏偏在坊市上看中了这些根雕。
当时一口气买了数十个还不够,将将离开之时,更吩咐人去了雕作根雕的周大伯家中,将所有大大小小的根雕尽数买了下来。同时又在明州零零碎碎的买了许多物事。来时二人二马,去时却是四人四马,七八辆马车,念及那时的热闹,如今想来,却仍不由的心生感喟。
那摊主一眼瞅见金豆子,倒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满口叫着多了多了,想要再还给远黛,却又觉得不甚方便,只得尴尴尬尬的立在那里。远黛也并不多与他说什么,只将手中的那只灵猿献桃摆件交给身后的女童:“这个,你帮我拿着!”那女童默默接过,看向远黛的目光便也带了几分古怪。觉出她神色古怪,远黛便也朝她一笑,问道:“你如今可觉得后悔吗?”
女童认真摇头,却道:“其实我力气很大的,可以拿动很多东西!你既雇了我,便不必这么体恤我!”却是答非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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