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六月初六,朱寅南归。
前一晚吃过送别酒,今天大早就要启程出发了。
努尔哈赤派大将额亦都,以入抚顺关贸易为名,率领三百名骑兵护送朱寅入关。
阵仗不可谓不大。
朱寅等人将以女真随从的身份进入抚顺关,一起离开的还有送还给李成梁的汉人奴隶。
初六一大早,数以千计的女真人,在阿拉城门口送别已经和他们很熟悉的“我喜欢贝勒”。
东果格格很是不舍,褚英、代善也情绪低落。
小老虎叔叔,要像神鹰那样飞走了。
萨满太太跳着祭祀神鹰的舞动,唱道:
“那天上的七星,
是星神那丹那拉呼的使者。
我踏着七星的光芒,
送别了金雕神爱新代敏…”
随着萨满太太的吟唱,很多人都翩翩起舞。
东果格格亲自牵着一匹插着柳枝的小白马,含泪将紫色的缰绳交到朱寅手里道:
“东果希望佛朵妈妈永远保佑义父。只要索罗杆子上的喜鹊还会来吃食,东果对义父的思念就不会停止。”
“义父啊,这匹小白马是我亲自养大的,是最好的马驹,女儿把它送给义父了。”
“希望它驮着义父,伴随义父长大。每次义父骑着它,就会想起东果了。”
说完,她蹲下身子行礼。
宁采薇努力憋住笑,神色却带着离别时的惆怅。
朱寅虽然看上去成熟早慧,小大人似的没人轻视,可终究是个稚嫩的孩子。
被一个小姑娘称为义父,实在是辣眼睛啊。
已经半岁大的宁清尘,也差点要笑了。
努尔哈很是惆怅的说道: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走到天边也要分别。”
“小老虎弟弟,你就要回到中原了,希望不要忘了建州,不要忘了你的野猪皮哥哥啊。”
“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我很希望,不久后的一天,你会像祥云那样,再次回到建州,就算你长大了成为一个大英雄,我也清楚的记得你。”
朱寅也语气关情、声音清稚的说道:
“送别的话,昨晚也说过了。野猪皮哥哥千万珍重,部落纷争,刀剑无眼,可不能再身先士卒,不顾安危了。”
“野猪皮哥哥是个大英雄,建州第一巴图鲁。可是汉家有句话叫‘瓦罐难免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我希望野猪皮哥哥平平安安,富贵终身,不要与天赌命,舍命拼搏。”
努尔哈赤点点头:“这是小老虎弟弟的肺腑之言,就像沙河里的金子一样真。”
“可是男儿在世,总也不能碌碌无为。”
“这一去,山高水长,波涛凶险,海风就像耶鲁里的坏脾气,小老虎弟弟一定要保重。”
朱寅道:“这次回去,虽然大海难测,可要是被吹到日本我也不怕,甚至巴不得。”
“听说日本金银遍地,富庶无比,有很多中原和关外没有的好东西。要是被飓风刮到日本岛,那也是运气啊。”
“日本真有这么好?”努尔哈赤笑了,“就算真的那么好,小老虎弟弟也不能被大风刮了去,还是一路顺风的回到中原,我才最放心。”
朱寅道:“可不就是那么好?听说海外仙山的瀛洲,就是日本呢。可惜没有机会去看看。”
“其实也不远,就是隔着一个海峡,也就几百里海路吧。”
周围的女真勇士闻言,不禁目光闪烁。
几人说了一会儿,终于要分别了。
很多女真人,都自发的行礼送别。
“我喜欢贝勒!一路走好啊!”
“我喜欢贝勒!撮哈占爷保佑你平安回到中原!”
“我喜欢贝勒,快快长大,再回来看看我们!”
朱寅对众人挥手作别,目光扫过几张熟悉的面孔。
这几个月,他在这里可是交了不少“朋友”。
说好了,还要保持联系的。
有这些“好朋友”,他今后就能定期知道到建州的情报了。
当然,这些“好朋友”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会无意之中,成为朱寅关外情报网中最早的线报。
朱寅已经和努尔哈赤商量好了,到时会定期派人来抚顺关,收购他的人参、皮毛。
接着,努尔哈赤亲自扶着朱寅上马。
“走了。”朱寅一扬马鞭,小白马就小跑起来。
宁采薇等人也赶紧跟上。
额亦都的三百女真骑兵,如龙似虎的护送着朱寅等人,迤逦南下。
“义父!”
东果格格看着小男孩骑着小白马的背影,泪落如雨。
“小老虎叔叔!”
褚英和代善迈着小腿,瘪着小嘴追上去。
这几个月,他们可是太喜欢小老虎叔叔了,舍不得啊。
“小老虎叔叔!”两个孩子大喊,“等我们长大了,就去找你!”
朱寅回过头,挥手道:“好!我等你们长大!”
努尔哈赤看着远走越远的朱寅,久久不语。
……
宁采薇这一次,足足带了五辆马车的货物。
很多货物,都是努尔哈赤赠送的。
人参、貂皮、狐皮、水獭皮、鹿茸、木耳、松子、榛子…
按说一转手,就是好几千两白银的利润。
可她自然有一套生意经。在听朱寅说起来明朝的商贸管理历史后,她就知道怎么做了。
这些货物,不是运到中原卖的,因为中原是禁海,她没有走私渠道,无法上岸。
关口也查的很严,没有凭文,也没有关券、商引。
没有这些商贸凭证,根本就无法交易,甚至无法将货物运回中原。
那么只有一个法子。
少赚一笔,将货物兑给有渠道的走私商人。
这样虽然少赚很多钱,却能解决问题。这也是唯一的可行办法。
有个女真商人告诉她,进入抚顺关以后,直接南下,到了定辽右卫的凤凰城,再南下到海边,就能看见獐子岛。
而那个獐子岛,就是中原、朝鲜、女真诸部的走私集散地。
很多走私货物、贩卖人口的船只,都把獐子岛当成了一个中转码头了。
周围的卫所,早就被银子喂饱了,根本不管不问。
和獐子岛一样,大鹿岛也是走私集散地。但离岸边更远。
得到这个商业信息,宁采薇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
朱寅等人沿着建州左卫的固定“贡道”南下。
数日之后,终于看到了辽东边墙。
所谓的明长城,就包含了辽东边墙。
很快,就看到了雄伟的抚顺关城。
朱寅看着高大威武、戒备森严的抚顺关城,没有一丝骄傲的感觉,反而有点鄙视。
抚顺,抚顺,抚的顺吗?
哈!
花了两百年时间,耗费无数民力物力,砍光了辽南的森林烧砖,修建明朝版的万里长城,就是防备蒙古和女真的侵袭。
真能挡得住?
这就叫天子守国门?
却说大明朝在辽东,对女真部落开放了两处指定交易的场所:马市。
一个是开原关,又分南北。北关是叶赫部,南关是哈达部。
一个就是抚顺关。
关内是辽东都司,关外就是努尔干都司了。
可惜,如今的奴儿干都司,其实就是女真人的地盘。
这两处榷场虽然叫马市,但不限于交易马匹,只要不是铁器、硫磺、兵器、书籍等违禁品,都可以交易。
但是要想进关交易,就需要敕书。
所谓的敕书,是明朝颁发给女真贵族进贡、商贸的凭证。
也是空白的官职告身。
一道敕书,准许一人一马,由指定的“贡道”入关。
所以,敕书是极其重要的资源。
而且明朝默许,敕书可以抢夺。只认敕书,不认人。
看似很高明的招数。
于是,女真诸部为了争夺代表贸易权的敕书,打出了狗脑子。
最后打着打着,相互兼并,反而越打越强。
贸易手段,从来解决不了武力的威胁。
此时的抚顺关外,聚集了千余人,都是女真部落前来贸易的人。
可是,绝大多人只能在外面等候,却无法入关。
能入关的女真人,只能是有敕书的。
城楼之上,懒洋洋的明军士卒,脱盔脱甲,只穿着单衣,在阴凉地里凉快。
看守城门的把总,袒胸露怀、大马金刀的坐在城墙下,吃着香瓜,扪着虱子。
把总爷惬意的很。
对进进出出的女真野人们,看都不看。
额亦都让三百骑兵和汉人奴隶留在城外,就取出一沓子敕书,要求进城。
城门关卡官吏察看了敕书的数量,按照每道敕书准入一人一马的规定,放进了几十人马。
没错,努尔哈赤征战五年,已经拥有一百多道敕书了。
抚顺关内的马市上,熙熙攘攘,都是天南海北的客商。
但是,能到此来做生意的人,谁没有背景?
顺利进入抚顺关,花了一些钱,就在额亦都的帮助下办了只能通行辽东都司的商引。
其实已经是违规办理。但这里是边关,特事特办嘛。
接着,朱寅就和额亦都等人告别,换了新购买的汉服,迅速南下。
辽东都司地广人稀,大多是卫所军户和驻军,汉人民户也有,但不多。
路上安全还是很有保障。
朱寅一边南下,一边熟悉沿途的军堡、卫所。
一行八人一犬,五日后过了凤凰城。再三日,就看见了大海。
在看到大海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很激动。
包括徐小白。
他说:“我就是从这条路线,被卖到女真为奴的。”
在海边雇了船,数里后就上了獐子岛。
果然,这里是个走私中转地。附近的卫所,甚至以此为生了。
交了高达十两黄金的昂贵上岛费,就顺利的上岛了。
都没有怎么费力气,宁采薇的货物就全部兑给了一个南方口音的走私商人。
没办法,她没有走私渠道,此时只能压价卖。
只赚了一千五百两白银。
但有了钱,朱寅和宁清尘都有底气了。
一千五百两啊,这已经是一笔大钱了。
好在有兰察等人当护卫,要不然的话,三个孩子带着这么多钱,都没可能活着回中原。
不但货物,就连五辆马车也卖了,又得了一百多两。
接着,朱寅等人花了三百两的高价船费,选了一条比较靠谱的走私船。
三百两银子的船费,说起来太离谱了。
可其实买的不是船票,是走私船的关系渠道。
大明可是禁海啊。根本没有正常船只出海。隆庆开关也是个笑话。
走私船的船主非富即贵,钱少了怎么会载你?
这条走私船,是去山东登州的。
……
海路比陆路快得多。
刚好又顺风。
从獐子岛到登州,五百多里的水路,两天两夜就到了。
那走私船果然是有门道的,大摇大摆的上岸,根本没人管。
登州卫的巡逻船,还有岸上的卫所士卒,看清楚走私船的样子后,就像是瞎子聋子一样。
真就是形同虚设。
这还是万历时期。
可见沿海豪绅权贵的走私活动多么猖獗。
政府对沿海的掌控力又弱到了什么地步?隆庆开关也是自欺欺人。
这么强大的利益集团,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万历爷也没有办法。
八人一犬上了岸,就立刻准备骑马。
兰察等女真人,早就换上了汉服,戴上了帽子,看不出是女真人。
踏上登州码头的那一刻,朱寅和宁采薇都忍不住有点激动。
中原!
终于踏上了中原的土地啊。
这里,才是真正的明朝啊。
踩着码头上的青石板,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朱寅鼻子有点发酸。
他是来过这里的。后世,这里叫烟台。
宁采薇的眼睛也红了。
终于算是回来了啊。
“哈哈哈!”徐小白忽然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嗬嗬…”
正在众人激动之间,忽然听到码头台阶上面传来一个男子焦虑的声音:
“夫人,夫人你莫走,你若走了,老夫怎生是好…”
一个女子的声音愠怒的说道:
“老身管你死活!戚元敬!你如今无官无职,债台高筑,都是你咎由自取,不听老身之言!老身也管不得你了!”
朱寅闻言惊愕间,只见一个身穿华服、满头珠翠的老妇人,在两个青衣侍女的搀扶下,蹭蹭从台阶上走下来。
身后还跟着两个皂衣挎刀的汉子。
这华服老妇人头发花白,满脸寒霜,神色十分决绝。
紧接着,只听上面“铎铎”声响,一个身材高大魁伟的老者,拄着拐杖步履艰难的走下台阶。
“夫人且慢!且慢!”
这老人虽然腿脚不便,可长相却是虎头燕颔,威风凛凛。
此时因为气恼,眉宇间看上去更是威严。
“王氏!就算你要抛弃老夫,也该留给老夫一些银钱!”
华服老妇冷哼一声,理都不理,喝道:“各是各的命!快点上船!”
“老夫老矣!”那威严老人顿足叹息,“被你一介妇人,凌辱至此啊!”
“家中无米!老屋漏雨!有病无药!你也要弃我而去啊!”
“罢!罢!罢!”
“去休!去休!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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