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周朝,御史台的御史地位超然,拥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上到王公贵胄,下到贩夫走卒,想喷谁就喷谁,也不需要有证据,也无需担心反被人弹劾。
如今的参知政事韩章,年轻时担任谏官,就曾经一封奏疏弹劾四位宰执庸碌无为,言辞恳切,有理有据,最终使得这四位宰执被同日罢官,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片纸落去四宰执”事件。
可年轻时的韩章敢于如此做,还做成了,是因为他占理,那四位宰执确实犯了错,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
可如今,刘襄站出来维护皇帝,直接弹劾在场的所有宰执,却是一点都不占理。
“立储”这两个字,就足以让群臣立于不败之地。
当今天子赵真虽然非常气愤,甚至想要和这几位开喷的宰执动手,但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是不占理的。
赵真也只敢表达愤怒,质问宰执们是不是想逼宫,在言语上找找场子,而不敢真的将这几位犯颜直谏的宰执罢官,甚至连杀鸡儆猴都不能做。
大殿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刘襄的身上。
刘襄开口前就已经最好了准备,面对如此多的目光,一点都不慌了,反而有一种“殊死一搏”的心态。
“臣谏院新晋御史刘襄,弹劾政事堂诸公,以臣凌君,颠倒黑白……此为大逆不道!”
刘襄开始做复读机,复读自己刚刚的台词。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宰辅大相公和参知政事韩章,本来打算一鼓作气,制造一个大场面,震慑皇帝,逼迫皇帝向他们低头,同意过继宗室为嗣。
如今刘襄出言弹劾,虽然只是个微末小官,但宰辅大相公和韩章也不得不暂时放过皇帝,转而应付刘襄。
宰执们何等身份,自然不会亲自出头与一个普通御史对喷,自有他们的下属和学生站出来迎战刘襄。
刘襄知道自己强出头,打断了宰执们的“施法”,已然犯了众怒,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自己,想要寻出自己的错处来,将自己撕得粉碎,甚至是用自己的尸体碎片震慑皇帝。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占理,如今已然站在了悬崖边缘,可他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刷皇帝好感的机会。
他已经给梁晓,以及梁晓背后的皇帝上了投名状,已经没有了退路,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蛇鼠两端,必须坚定地站在皇帝的立场,为皇帝冲锋陷阵。
面对数位绯袍官员的质问,刘襄强迫自己不要搭理对方,不要落入对方设下的陷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弹劾诸位宰执“以臣凌君”、“大逆不道”。
他清楚自己的分量,知道自己站出来弹劾,也不可能改变朝会上的局势,他只是想将水搅混而已。
如今皇帝处于绝对的劣势,搅浑水就是在帮助皇帝了。
……
梁晓将刘襄的应对看在眼中,不由得暗暗点头,看来刘襄并没有昏了头,若他站在刘襄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的。
无论如何,没有继承人确实是当今天子犯下的大错,一点都没办法洗白。
就算是他们这些“帝党”成员,也只能装糊涂,而无法光明正大地宣称皇帝这事办的好,办的妙,办的呱呱叫。
两个字,要脸!
梁晓记忆中的宋仁宗,和当今天子十分相像,方方面面都很像。
唯独在应对自己无子这件事上,这两人做出的选择天差地别,甚至可以称之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宋仁宗早年无子,就将与自己关系不远也不近的宋英宗接入皇宫,交给皇后抚养。
后来,宋仁宗的亲生儿子出生后,他又将宋英宗送出了皇宫。
虽然回到了生父身边,但朝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宋英宗不是普通的宗室子弟,认可他“皇帝养子”的特殊身份。
并且宋仁宗只有宋英宗这一个“养子”,这就是在告诉世人,只要自己没有亲生儿子,宋英宗就是自己的继承人,下一任的皇帝。
所以,宋仁宗晚年时,虽然膝下荒凉,又迟迟不提过继之事,文武百官也只是着急,而没有失去理智。
因为哪怕宋仁宗暴毙,没有留下遗诏,宰执们也能以宋仁宗的名义颁布遗诏,过继宋英宗为皇嗣,继承帝位。
反观当今天子赵真,即使他对梁晓有知遇之恩,梁晓也要说他在收养子一事上犯了大错。
当今天子早年无子,于是将邕王、兖王,还有太祖一系的赵宗全养于内廷,结果让他们三人都拥有了皇帝养子的身份,拥有了在皇帝无子的情况下,对皇位的宣称。
赵宗全暂且不提,他就是个充数的,是皇帝赵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假装将这三位宗室子弟养在宫中,并不是为了培养下一任皇帝。
到了如今,赵真自食恶果,邕王和兖王都是皇帝养子,都有继承皇位的可能,大批官员纷纷站队,朝野上下不得片刻安宁。
假若赵真突然暴毙,后果不堪设想,邕王和兖王都已经没有了退路,必然会大打出手的。
真到了那个时候,汴京城血流漂杵,大周朝被一分为二,由盛转衰,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宰执们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目张胆的逼宫,逼迫皇帝尽快过继宗室为嗣。
别管过继邕王和兖王中的哪一个,也比现在这样拖着强上太多了。
可皇帝赵真是万万不愿意过继的,真要是过继了,他就算又有了亲生儿子,在宗法上,过继的嗣子的地位要高于他的亲生儿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他的一切。
这是赵真死不松口的原因所在。
梁晓在心中腹诽,真不愧是女频世界的皇帝,居然能办出这样脑残之事。
……
刘襄的搅局,让皇帝获得了喘息之机。
赵真略有些无力地坐在玉阶之上,两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有了刘襄的带动,勋贵阵营中也站出了几名正当年的骨干,声援刘襄,护卫皇帝。
朝会上的局势更乱了,很多刚刚被宰执们裹挟,跪在地上的绿袍官员,如今悄悄地站了起来,低垂着头,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不想掺和皇帝和宰执之间的交锋。
这其中就有盛紘。
宰辅大相公愤怒地甩了甩袖子,却也无可奈何,“施法”被打断,就已经注定他们今日成不了事了。
韩章的目光死死盯在刘襄的身上,虽然没有咬牙切齿,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的愤怒之情。
赵真缓了一口气,从玉阶上站了起来,以仲裁者的身份宣布道:“散朝吧……刘襄,你留下来,去书房等朕。”
皇帝的声音犹如天籁,让刘襄终于从高强度的对线中解脱了出来,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皇帝算是彻底记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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