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晴的心情有些激动, 她缓缓打开了陈放这本,胶皮有些泛黄的,很有时间痕迹的,这本名为《她的观察日记》的日记本。
她指的是谁?难道是自己吗?陆晴涨红着脸, 止不住这样去猜测, 这个日记本, 就如同一张邀请券或是一条时光隧道,将她完全拉入了陈放所在的世界。
关于她的一切,都始于我记忆里的那个早春。
那是一场球赛的结束, 我带领我的队员们,在篮球场上拼尽全力,拿下了我们校篮球队, 难能可贵的第一场胜利,走出校门,去往老李组织的庆功宴的路上, 所有人都在庆祝, 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
秦明兀然把胳膊搭在我肩上,一脸神秘兮兮的附在我耳边,对我说了一句:“哎, 陈少,你知不知道, 咱们校区那棵老樱花树?就是校门附近那棵!”
“当然知道啦,现在已经开花了吧?都三月份了。”我伸出手指一边转着手里的球, 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了他一句。
秦明却笑了一下,语调戏谑, 说出了一个我未曾了解过的神秘传说来:“我今天听八班的人说, 那棵樱花树作为咱们学校的爱情树, 开花的时候可灵了。它会让人爱上,在那棵树下第一眼看到的人。”
“真的假的?这么灵?不过,我好像也有听三班的赵墨这样说过!”队里的人听到秦明这样说,一拥而上,一边打趣他,一边对此热烈的讨论了起来,议论纷纷。
我勾起唇角,无奈的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们怎么像是小女孩一样,都初三的人了,竟然还会相信这样道听途说的传闻,信这个,还不如信在马上要到来的模考前,给湖边的孔子雕像上两根香来的灵验。
此时,一阵淡雅的清香却从我鼻间传来,我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竟然已经走到了这棵古老而硕大的樱花树下,香味正是从那开放着的,盛放着无数花朵的树冠上传来的。
一片浅粉色的花瓣,打了个旋,轻轻落在了我掌心,我低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怎样用言语去形容,此刻站在花下,这样梦幻,纯洁而甘甜的氛围。
“走啦,队长!”队员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朝我说道,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在樱花树下停下了脚步,发了几秒钟呆。
我应了他们一声,将手里那片花瓣向上吹拂了一下,抬头的瞬间,花瓣随着气流离开,我的眼前却出现了一道身着蓝白校服的纤瘦身影,而我的眼睛,径直对上了一双充满灵气,泪痕未干的清澈的大眼睛。
心跳在这一瞬间差点停跳,我几乎忘记了呼吸,看着那片花瓣顺着她的方向飘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它清澈的像是一汪没有任何杂质的清泉,又或是从来未曾被涉足过的,刚下了第一场初雪的纯白雪地。
这个世界总是如此,有人笑的时候就会有人哭,人类的悲欢喜乐并不相通,可在这一刻却并非如此。
此刻那双眼睛在流泪,仿佛掺杂了碎玻璃片,如同绵密的针,缓缓扎进我的心里,令我感受到她的痛苦与破碎,不知不觉间,一颗甚少被任何女生牵动的心脏,也慢慢疼了起来。
这是一种如此陌生而奇妙的,在我人生中,从未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带给我的感受。
一个语文课上,被语文老师才提到的,名为情窦初开的四字成语,兀然窜出了我脑海之中,我曾经以为,这样的成语离我很远,却没想到它比我预料中要来的快。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她额前的刘海,穿过花瓣时带来沙沙的声响,隐隐绰绰的斑驳光影,洒在她肤色近乎透明的小脸上,我和她都愣了一下,抬头的瞬间,浅粉色的樱花花瓣,带着馨香,像雨一样,落在了我和她的肩头。
而她显然注意到了我的注视,但她只是移开视线,快速抹了一把泪水,抱紧手里的书本,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这棵樱花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独特的栀子花香。
即便她早已与我擦肩而过,我的心脏仍然在极快速的跳动着,如此明晰的提醒着我,这场邂逅是真实发生的,那种心底的触动也是真实存在的。
我突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或许秦明提起的那个传说,是真的。
“队长?陈少?你干嘛呢,再不走老李给咱准备的美味佳肴都该冷了!”秦明回过头来,一把勾住我脖子,拉了我球衣一把,提醒我道。
随即他转头看了一眼,离开的她,显然注意到了我刚才为她而停下步子的行为。
秦明眼尖,平常也是学校里的百事通,他挠了挠头发,语气纳闷:“哎,那不是初二那名,今年才转过来的转校生陆晴吗?她们初二这会还在上课吧,她怎么就跑出教室了?”
“转校生?你知道她?”我看了秦明一眼,好奇的朝他问出了口。
秦明点了点头:“对啊,咱们初中部就来了这么一个转校生,所以还听到不少人讨论过,不过不是什么好话,说是成绩很牛,但是是个孤儿来着。”
“孤儿?七中不是已经不允许做家庭背景调查了吗?”我疑惑的看向秦明,朝他反问道。
秦明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害,那还不是因为她进了象棋社,你也知道象棋社社长是谁,许文琛那大喇叭会放过这种引人注意的小道消息吗?”
“只是不确定的传言而已,你不要随便跟着这样说别人。”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过来,看着秦明说了他一句。
秦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行,我知道了,队长。”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抹纤瘦的,渐行渐远的蓝白色身影,心里更生出了一份好奇,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只是,我没想到这个了解她的机会来的这么快。
又是一个大课间,才完成了一趟数学摸底考试,毫无意外的,我又将每道题,包括最后一道大题都答了出来,并且还留下了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但是当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有些困倦,这几天在球队的训练有些累,作为队长和球队的核心人物,我花了很多时间去训练新的球员。
试卷已经被收走,我正要趴在课桌上小憩一会儿,班花又带着她那几个小姐妹从前排的座位,火速围到了我的课桌前。
她一脸娇羞,耳朵红了一下,面朝着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陈放,你知道校门口那棵老樱花树吗?最近在学校里真的很火,我能邀请你去树底下走一走,散散步吗?”
“不好意思,没时间。”我将头枕在胳膊上,微微闭了闭眼睛,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径直拒绝了她的这个请求。
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但我还是能听到班花发出的轻轻叹息声,似乎是难掩失落,但我根本不想顾及任何人的感受。
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过来的,受到的关注和喜欢,都比一般人多了很多倍,周围围绕着我的一切追捧和欢迎,甚至时常会让我多了一种怀疑。
她们喜欢的真的是我这个人吗?还是我出众的这张脸,优良的出身,优异的学习成绩?
她们了解的到底是陈放,还是陈放这个名字之下,一切的光环?也因此,我从来不会对一切对我表现出狂热喜欢的女生动心,因为在我看来她们的喜欢突如其来,如此虚浮,而无半分根据。
在我眼里,她们就像被涂抹了各种各样张扬的色彩,包装的极为华丽,却能被一眼看透的故事书,与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陈少,门口有个初二的小学妹找你哦!”此时,秦明却兀然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我肩膀,对我如是说道。
我闭着眼睛,不耐烦的推了他手一把:“不见,别打扰我睡觉。”
“哎,她好像就是陆晴那个班的,长得倒还挺漂亮的,是不是班花啊。”秦明不以为然,却接着八卦了一句。
这句话落在我的耳朵里,却勾起了我心里的好奇心,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便往教室门外走去。
“陈少,你不睡了?”秦明疑惑的在我脑后问出生来,我却没有搭理他。
到了门口,果然有一个身穿校服的女生在等我,手上还拿着粉色的信封和一盒巧克力,仰头看到我的瞬间已经红了脸,伸手把东西递向我,声音颤抖而结巴:“陈学长,你好,我是初二的……,很早我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是七中的校草,我今天鼓起勇气来找你,是想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倚在走廊的栏杆上,对于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也懒得听这些表白的话,更不想去接那些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的礼物,只是抬了抬眼皮,懒懒问了她一句:“你和陆晴是一个班的?”
“对啊,陈学长你也知道她吗?她是转校生,这学期刚转学来我们班上。学习成绩很好,经常考第一,但是人很孤僻,是一个奇葩,而且还是个孤儿,听说是爹死了,妈改嫁了。”听到我问起陆晴,她却笑了一下,兴致勃勃的和我提起了这些八卦来。
从她脸上的笑容,我便大致判断了出来,她们班上的人对待陆晴的态度,以及她在班上,到底处于何种艰难处境。
而和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不一样,父亲和母亲从小教授我一件事情,就是人这种动物,生来平等,没有谁的衣袍和皮囊比谁华丽,谁就更加高贵这种说法。
可是对于我的许多同学们来说,他们似乎从不理解,亦从来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脑袋空空,随波逐流,凭借着人云亦云,去喜欢或者讨厌谁。
因此,我无法理解,面前这个长相明明文雅秀气的女生,提起陆晴来时,脸上掩饰不住的那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及极尽贬低的语气。
我不禁思考,那一天陆晴挂在脸上的泪水?莫非也是这个原因吗?
我继续朝她问:“你是怎么知道陆晴家里的事情的?”
听到我这么问,那女生的脸上却又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我答案:“另一个学长告诉我的,就是你们班上的许学长,他好像有点喜欢我……陆晴是他象棋社的社员,他们入社的时候要填详细的个人情况表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女生低着头,表情羞涩至极,似乎误以为,我在乎她,而且在乎有谁同样喜欢她。
而她却根本不懂,听到她这句话的答案时,我的心里有如被扎了一根尖锐的鱼刺一般难受。
原来,一个人的品行竟然可以低劣到这样的程度,在取得另一个人的信任以后,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散播,属于她隐私的家庭情况。
并以此而作为嘲笑和讨好别人资本,在她身后,对她造成如此大而深远的伤害和影响。
而我和这样的许文琛,是同班同学,虽然我早已知道,他的人品有多差,但真的知道这件事情,仍然令我觉得恶心。
我转身径直离开了走廊,在那女生诧异的目光里,头也不回的进了教室里。
“哎,陈学长!你还没收我的信和巧克力呢!”那女生脸上的笑容,呆滞住了,反应过来以后,立即朝我背影,喊出了声。
这次,我却冷着脸回到自己座位上,对此置若罔闻。
时间又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了一周,距离六月份的中考也越来越近了,考试越来越多,班上每个人几乎都铆足劲,只想往前冲,考出火箭班学生最好的分数来。
我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也很少为此而受到感染,依然遵循着自己那份自在的节奏,会在七八节自习课的时间,去操场上,带领我的队员们,一块练球,打球。
那个平平无奇的周四下午,我却没有想到,在操场上,我会再一次见到陆晴。
这一次,她纤瘦的身影,兀自抱着膝盖坐在象棋社门口,似乎是在等待许文琛去开门,她很安静,缩在那里的时候,像一只流浪的小猫,似乎陷入了只有她一个人存在的世界里。
我一边打球,一边时不时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她膝盖上摆着的似乎不是任何课内的书本,而是画满了棋盘格的象棋书籍,她垂下镜片背后,那双眼睛长长的睫毛时,看得非常入迷,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象棋。
念着她的这份对于象棋,如此心无旁骛着迷的喜欢,只会令我心中对于许文琛的厌恶与愤怒,又多了几层。
“队长,接球!”秦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伸手轻而易举的接到了手里那颗篮球,低头靠着篮球时,我心里却兀然多了一个想法。
我想和她产生交集,想亲眼去看看,她所沉浸的那个世界。
于是篮球从我手里飞了出去,在她面前弹了几下,却发生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一幕,她没有做出任何躲避那颗篮球的行为来,只是麻木的,看着那颗篮球跳向她,在她头上轻砸了一下。
可就连被球砸到,她似乎也不觉得痛,如同一个没有痛觉的破布娃娃,仍然缩在那个角落里,未曾移动过分毫。
而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镜片背后那双眼睛,那并非我想象中安静的惬意,那双眼睛里有着深重的痛苦和迷茫,如同一个彻底失去了灵魂的人。
我的耳边兀然回荡起,她们班上那个女生对我笑着说出的话,她爹死了,妈改嫁了,是个孤儿。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揪紧了,生疼了起来。
“不好意思,同学,砸到你了!”我迅速快步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来,一把捡起那颗造次的篮球,望着她,诚恳的向她道歉。
可是,她似乎看不见我,她埋下头去,呆呆的握紧手里那本泛黄的,厚厚的书籍,张了张发白的唇,极小声的从喉咙里,向我挤出了两个字来:“没事……”
这在我的世界里,其实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几乎每一个人,在见到我的第一面开始,眼睛都无法从我这张收获过无数赞美之词的脸上移开,眼睛里毫无疑问,都会装满我。
可这一点,似乎唯独在她面前,失效了。
“你的头真的没事吗?疼不疼,要不我带你去医务室吧?”我再次向她柔声追问了一句,心里涌上一阵愧疚,手里这颗篮球有如千斤重,又在心里责怪了自己一句,怎么没有算好这颗球的滚动的路径和落点。
可她仍旧没有抬起头来,也未曾看我一眼,似乎生怕惹上什么事情,亦或者是把我当成了,和她们班上故意奚落她,嘲讽她的同班同学们没什么两样。
在我的目光注视下,她长睫颤抖了几下,扶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框,再次张了张唇,说出了同样的两个字:“没事……”
我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在身后队友们的催促之下,站起身来,清楚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并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任何人,仿佛独自处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平行世界,在那里独自舔舐着她的伤口。
转身离开时,我再次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而她根本不会想到,从此以后,她的世界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千万人欢呼什么不关心,却只想知道她姓甚名谁的人。
一个在所有人眼里,灿烂耀眼,却唯独想要靠近她,寻找到那一把独特的钥匙,打开她厚厚的心门,进入她世界里的人。
再一次遇到她,也是在操场上,她们班上的体育课,刚好就在球队旁边进行。
她挺身而出,救活了一只中暑脱水的麻雀,而我也是头一次听到她们班上的同学们,对她喊出来的各种贬低性的称呼,奇葩,怪咖,孤儿。
真正亲耳听到她的同学们人云亦云的跟风,对她无所顾忌的喊出这样的称呼,对我来说是愤怒的,是刺耳的,是揪心的。
我放下手里的篮球,走上前去,想跟她搭话,想告诉她,她并不是奇葩,怪咖,她很勇敢,也很善良。
可是她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只是将那只小麻雀放飞了,看到麻雀飞向空中的这一刻里,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写满快乐,期望和希翼,似乎仰望着它,穿过风和烈日,展开小小翅膀,努力向前翱翔的样子,她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内的一角,被触动的更深。
当她处在那样艰难的处境时,仍然没有忘记怜悯,拯救一条比她更加弱小的生命。
这一次,我看到了她的特别。
她身上拥有的东西,是我未曾在许多空洞的外壳下,未曾见到的,闪闪发光的东西。
时间继续往前推移,离中考只剩最后一个月的时间了,这也意味着,我和她分别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父母早就告诉了我,中考结束以后,我将去往美国,在那里就读有常春藤盟校预备校之名的一所著名私立高中,他们已经为我规划好了一条堪称完美,且我自己也很喜欢的升学路径。
很早以前,我就通过了那所学校的面试,不仅仅是我的成绩,还有我的运动天赋,以及自由灵活,不拘一格的思维模式,都令这所名校非常欣赏我,而我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发挥出平时的水平,轻松的度过一个月之后的中考即可。
可是这一切的按部就班,和理所当然,都只是在遇见陆晴之前。在那之后,哪怕再迟钝,我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个人慢慢占据了我的心。
因为课间的时候,以及自习课上,兀自走神的时候,我总会在回过神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又不知不觉的,在笔记本上,画上了许许多多个咧着嘴,露齿笑的太阳。
一次物理课前,去往实验室之前,我们在教室外走廊上排队等候的间隙。
秦明兀然拍了拍我肩膀,一脸八卦的指了指楼下:“哎,你看,咱们楼下初二那个班里,怎么还有人单独搬出教室里来坐的啊?看背影还是个女生。”
我觉得有些无聊,秦明这个人,怎么注意力那么涣散,我懒懒的垂下眼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在看到那个背影的瞬间,内心瞬间充斥了一阵熊熊燃烧的怒火。
因为那个纤瘦淡薄的背影,我当然认识,是陆晴。
她竟然已经被班上排挤到了这样的程度,一个人的座位,被搬出坐在了走廊上,显眼极了。但她的背影挺的笔直,攥紧手里的笔,仍然在认真的看书,算题,似乎发生的一切都影响不到她。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许文琛仍然在人群里,和同学们打闹嬉笑,似乎一点也意识不到,也不认为,他给别人带来了什么样的痛苦,而因为他几句话,别人到底处在了什么样艰难的处境里。
在这一瞬间,我握紧了拳头,有一种想立即冲上去揍他一顿的冲动,可是上课铃声响了,我只能强忍下这股怒火,先去上课。
下课以后,我独自去了楼下一趟,陆晴的班级里,教室里空无一人,她们似乎也是去活动教室上课了,在走廊上那张孤零零的课桌前。
我低头看了一眼,桌上语文书封面上的名字,陆晴那两个字,被她写的十分清晰而工整,这证明了我的一切猜测,并不是我的错觉或者误判,这就是陆晴的座位。
而当我将视线从这本语文书上移开时,目光被一张贴在她座位上的白色纸条,上面被人用字迹还未干透的笔,写了四个大大的,难看而刺眼的红色大字:“怪咖孤儿!”
我伸出手指,一把扯掉了那张纸条,撕成了粉碎。
离开教学楼后,在操场上,我再一次碰到了许文琛,这一次我直接走到他面前,拽住他衣领,向他一字一顿质问出声:“你是不是泄露你们象棋社陆晴,家里的情况出去了?”
“是啊?怎么了,这关你什么事啊?大校草!”许文琛无所畏惧的望着我,甚至直接笑出了声来,似乎以为我不会对他做什么,更觉得导致一个人被班上排挤,嘲笑,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因为这样无耻的笑脸,我心中出离的愤怒越来越甚,我想起,我从陆晴眼里看到的那种痛苦和麻木,那些东西本来不应该存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
于是这一次,许文琛僵住了身体,整个人被吓得脸色铁青,因为我直接用拳头教训了他,一拳一拳教会了他,为人最基本的一条准则。
当老陈和老林赶到学校,班主任办公室里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她们一向得到了各科老师们,无数夸赞,品学兼优的儿子,会做出在学校里打架,并且把人打进了医院里去的这种事情来。
老林看到我的瞬间,差点落下眼泪,她捧起我的手,看到了我手指骨节上的伤口,仍然在往外渗着血,她问我:“阿放,你跟妈妈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相信,你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去伤害别人,对不对?”
在这一瞬间,看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一时间都会选择相信我的母亲和父亲,我的内心其实有些自责,自责于我让他们担心了,但是我并不后悔,不后悔自己对许文琛的一切所做所为。
我将许文琛泄露社员家庭情况,并且导致对方被班上人排挤的事情,仍然不知悔改的事,在班主任和父母面前和盘托出。
出乎我意料的,当我把这些事实说出来以后,班主任反而一改此前的批评态度,他欣赏我的所作所为和风度,并说起了学校正在做出一系列举措来整治这样的风气,我有这样自觉维护同学的行为,非常值得肯定和表扬,后续他会跟学校反应,要求处理许文琛。
老林和老陈,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原委后,也瞬间放下心来,并且完全理解了我。
出了办公室后,老陈甚至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欣慰:“儿子!做得好,有血性!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妈都没白教你!你还这么小,就已经能够为了一个陌生同学,不被贬低和看不起,而主动去维护,这个世界上来之不易的公平和正义,很有你爸当年的雄姿了!后面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跟你妈去处理就行了!”
看着他们,我的心里很温暖,作为我的父母,他们一直是我内心一切力量的来源和最大的支持,只是,他们还不知道,对我来说,这个人并非陌生人,而是我所喜欢的人。
记了次过的许文琛出了院,回到学校以后,果然收敛了很多,不仅从不在班上任何人面前提起年级其他人的事情了,也不再传播任何关于陆晴家里情况的各种八卦,不再像个大喇叭。
只是面对我,他不仅仅有表面的忌惮,似乎还是有些隐隐的恨意和不服气。对此我习以为常,毕竟,作为别人眼里,天生带着光环的人,我的身边也不乏嫉妒和不甘的小人存在。
中考那天,如期到来,也意味着,完成这场考试后,我很快将毕业,并且从七中离开,去往美国。
然而坐在考场里,面对着那些我做过无数次,熟悉至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的,考卷上的试题时。
我的脑海里却闪过,早上许文琛经过我身边时,特地扫了我一眼,和他身边的小跟班们,无所顾忌,挑衅般说出来的一句话:“他不是要去国外了吗?你们等着,我可不怕他,等他一走,我就要让那小婊子好看,你们以为我许文琛,这顿揍是白挨的吗?”
“许哥威武,话说那小奇葩长得也没多突出啊,陈大校草到底是看上她什么了呀?”那几个小跟班,立即附和着许文琛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许文琛朝他们笑了一下:“急什么?等我把她骗到手里,你们不就知道了?”
只是回想起这些话,以及许文琛脸上的表情,就令我心里感到恶心。
我明白,如果我真的去了美国读高中,而许文琛留在了七中,那以他周旋各种女生之间的花言巧语,以及对我报复心理作祟,必然会对陆晴下手。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一次,我想亲自去守护她。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跟我分在同一个考场的一个同班同学,瞥了一眼,我桌上一片空白的试卷,瞬间瞪大眼睛,捂住了嘴巴,差点当场在教室里喊出了声来。
走出校门时,因为昨天晚上突然查出急性阑尾炎,不得不连夜动了手术,并且在医院里修养,只能缺考的秦明,消息十分灵通。
他已经火速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陈少!你怎么回事啊?我听班上人说,你交白卷了?是不是跟许文琛打架那件事有关啊?学校处理你了?不让你毕业了?”
他只能想到这样的原因,除此之外,不能理解也不能明白,我为何选择交白卷,莫名其妙,成为了和他一样,只能留级的,一对难兄难弟。
我懒得跟他多说什么,随便应和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当我坐上家里司机等候在路边的车,回到家里别墅的时候,父母已经亲自下厨,特意做了一桌好饭好菜来犒劳我。
老林盛了一碗我平时最喜欢喝的汤。放到了我手里,脸上带着笑容:“阿放,今天考的怎么样啊?美国的学校那边,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入学了,暑假我和你爸打算带你去环球旅行一圈,等旅行顾问来了,你可以亲自选一条,自己最想走的旅游路线。”
“爸妈,我不去美国了,我认为在七中读高中就很好,另外,我决定留级一年。”我放下手里的碗,说出了一句令他们俩目瞪口呆的话来。
老林显然觉得冲击过大,完全没反应过来:“阿放,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那就去做吧,我相信你有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的能力。”老陈的声音,却在我耳边响起,他已经从这种惊讶中回过了神来,深深看了我一眼,沉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我的眼眶湿润了一下,朝他郑重点了点头:“谢谢你,爸!”
再读了一年初三,我的同学换了一波,只有秦明没变,以及我那受欢迎的特殊体质和头上丝毫未曾减弱半点的光环没变。
甚至因为我交白卷的行为,许多女生在心里,把我封为了痞帅的神,而慕名找上前来向我表白的女生更多了,甚至还有被学校男生奉为校花的夏瑾瑜。
对了,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人逐渐变了。
我靠在同一间教室,同一个走廊,倚在同一根栏杆上,往下面的班级里看去,走廊里,陆晴的座位已经被搬回去了,虽然她仍然经常站在栏杆前发呆,也仍然没有察觉到过一次,楼上的我在看着她。
但是,随着许文琛分数没有考上七中,毕业离开,去了外校后,她似乎也没有,再那么将自己封闭在象棋的世界里了,稍微打开了自己一些。
我能看到她脸上偶尔也会挂上几次笑脸,甚至身旁也会有几次,站着能跟她谈天说地,聊聊天的同班女生。
而对于观察她这件事情,我时常感到乐此不疲,虽然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高一开学报道的那天,在教室公布栏里,张贴着的班级同学名单里,不仅有秦明,我还意外的看到了,排在我下方的那个名字——陆晴。
我呼吸一滞,伸出手指确认了一下纸张上的书写,有些不敢相信,难道我心里所期待的事情,发生了?
真的会是她吗?还是我所不知道的,这个学校里的,另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人呢?
下一秒,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教室门被人轻轻推开了,独特的淡淡栀子花香,从空气里传来,我转头看了一眼,在金黄色的晨光里,微微眯了眯眼睛。
然后,我看到一身蓝白色校服的她,逆着光,走了进来,发型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一头黑色齐耳短发,刘海盖过了眉毛,肤色仍然很白,几乎能看到细小的绒毛,鼻梁上的眼镜框很重,却根本掩盖不了那双好看而灵气,微垂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
我的心脏跳动剧烈,清晰提醒着我,为她,有多么心动,迅速从她身上,移开目光后,我能感觉到自己耳根上的温度,在不受控制的极速攀升。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竟然真的拥有了亲自保护她的机会,以及属于我和她的,整整三年的时间。
竞选班长那一天,讲台上的老李,望向台下所有同学:“有自愿竞选班长的同学吗?这个职位很重要,需要认真负责,付出耐心和爱心!”
一片沉默的寂静里,有两个人举起了手,而那唯二的两个人里面,竟然有陆晴,我转头看向她,不敢置信。
看着她的背影,缓缓走上讲台站定后,我看着她有些难为情,露着怯的表情,能够判断出来,她是第一次做出这样勇敢的事情来。
可是我能看到,她那双眼睛不一样了,虽然胆怯却透露着无法抹去的坚韧,在其间闪闪发光。
升上了高一的她,看起来和初二时那个独自缩在操场角落的她,区别真的大了很多,似乎一点点找回了曾经失去的自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的演讲发挥的很好,成功获得了班长这个职位,而我也把她推荐给了程颖颖,一个在班上最适合和她成为好朋友的人。
直到跟她在一个班上,我才将她不服输的本性,看得清清楚楚,第一次开学考试结束,她就以总分比我多了两分,拿下了班级第一名,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很多人提起她时,都会不自觉的夸赞一句,班长真是个学霸。而我能看到,她为了挣下,这一分又一分,来之不易的成绩,付出了多少努力。
每天最早进教室以及最晚出教室的人都是她,无数个同学们昏昏欲睡的下午,哪怕几乎牺牲了午睡时间的她,仍然在挺直腰板,睁大一双眼睛,聚精会神的记着笔记,听着老师讲到的每一个知识点。
我很相信,凭借着她自己内心那股不服输的韧劲,以及我这个竞争对手的外部激发,她一定会走的越来越坚定,也会越来越自信。
更不必提开学这一周来,她承担班长这个职位,从来不偷懒,不糊弄,认真负责对待着班上每一个同学,甚至是腿脚不方便的同学,也能照顾到,她在班上的口碑也越来越好,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轻易看低她,瞧不起她。
当然,她的这股韧劲也不一定完全是好的,有时候多了一步,就成了倔强。
那是军训的最后一天,她作为班里跑步时唯一不达标的人,被教官罚了,要求她解散以后,要自己去操场加练跑圈。
我很清楚的明白,以她这样纤瘦的体格来说,体育必然是她的弱项,但以她从不含糊,从不偷懒的个性来看,她必然会去完成这件事情,哪怕是顶着这样艳阳高照,烈日炎炎的三伏天。
果然,原地解散以后,她一个人往操场去了。
秦明早已拿出了篮球,迫不及待的拉着我和他去北校区的凉快的室内篮球馆里打球,我却直接拒绝了他,径直跟上了陆晴的背影,往操场走去了。
当我到达操场看台的时候,她果然已经在开始跑步了,空无一人的中午,太阳灼热到几乎能把地上的一切都烤熟了,她却在跑了一圈后,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接着跑下一圈。
跑第三圈的时候,她的额上,脸上早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整张白皙的脸完全红了,喘息声也很重,很显然,她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可她的意志力却并未投降,强撑着她,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跑。
我心内焦急,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了好几次,很害怕她这样不管不顾的强撑下去,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果然,就在下一秒,她整个人便直接栽倒在了塑胶跑道上。
我立即跑下看台,冲到了她面前,她唇色发白的厉害,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我蹲下身,伸出胳膊,一把抱起了她,就快步往医务室里走去。
“陆晴?你坚持一下!”知道她听不到我的声音,我还是急得唤了她两声,她的体重太轻了,轻的就像我在抱着一根能够随风而逝的羽毛,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安全感的缘故,她的手指下意识的,紧紧攥着我的衣服下摆不放开。
直到去了医务室里,我把她轻轻放到了床上,由医生们检查过以后,她们劝我不要太担心,给她输一些葡萄糖,让她休息一会儿,就会好起来。而且她有点低血糖,我最好可以去给她买一些巧克力或者糖果过来。
于是,我马上走出医务室,去了北校区的小超市里,给她买了巧克力和水,以及创口贴,我担心她晕倒时,膝盖嗑到地上时,已经受伤了。
然而,当我克服这段远距离,拿着东西,再次回到医务室时,病床上却早已空无一人,她已经离开了。
我明白,我丢失了一个机会,一个本可以和她相处,接触,扭转一切,她关于我的,那些道听途说来的,极差初印象的机会。
开学一段时间后,性格开朗的程颖颖,主动靠近了她,不出所料的,果然和她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后,而受程颖颖的的影响,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起来,与曾经那个麻木,痛苦,充满阴霾痕迹的她,越来越远了。
这一切都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除了各种各样的细节里,我越发能够感受,并清楚意识到的,她讨厌我,这件事情。
我似乎用错了方法,也找错了方式,一切的展示和表现,都成为了她眼里竞争的信号以及自大的标志。
而彼时的我亦没有自己想象中勇敢,能够向一个无比讨厌自己的人,表白自己一切暗恋的心迹。
喜欢上她,使我变得懦弱。
毕竟,她是唯一一个,无法看到我身上光环的人。
而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后来,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无论是大学,还是是工作以后,甚至在为了她而去往首都的北航飞行学院里。
我学到了这世上一切所需的勇气,可当我完全准备好以后,我和她之间,却只剩下太多阴差阳错的错过。
令我始终没有了,能够站在她面前,坦坦荡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来的机会。
那一次,高中同学聚会结束的时候,包厢里所有的同学都来了,也走了,唯独只有陆晴没有出现,而我精心准备好的礼物和告白,自然也如同大四毕业那年,我没朝她唱出的那首歌一般,成了垃圾桶里的废物。
我一个人留下来,独自喝了很多酒,喝到最后,只剩下苦涩,苦涩到我想将胸腔里,那一整颗痛到极致的心脏彻底吐出来。
高博来接我回去的时候,他在车上一字一顿地告诉我:
“陈放,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边走边忘,无一例外。而你徒留一份未曾实现的空想和妄念在心里,唯一能够起到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伤害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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