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仪穿上闺女给买的羽绒服,整个人显得大了一圈。
抱怨道,“这一身,干活都不利索。”
“军大衣就利索了?就问你暖和不。”李乐扯了扯羽绒服的帽子。
“还行。”
“那不就得了。”
“到地方,别乱跑,乱碰。”曾昭仪又叮嘱道。
“知道知道。”
下了楼,那群燕大、西北的老师和学生已经聚在招待所门口。
一个个包裹的严严实实,棉衣围巾口罩全副武装,跺着脚,搓着手,交谈之间嘴中呼出的白气在晨光里不断飘散。
“早上好,曾老师。”
“先生,早上好。”
见老头过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问候着。
发现跟在老头身后,亦步亦趋,拎着帆布包的李乐,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
学生们只敢躲在一旁低声猜测,几位老师倒是凑过来。
“曾老师,这小伙子是?”
“我孙子,李乐。给我送衣服来的。”曾昭仪把李乐拉到身前,“在这待两天,帮忙跑跑腿。这是燕大的孙益教授,张钟鸣老师,这是西北的赵良平教授......”
老头指了一圈,李乐也就跟着打了个罗圈揖。
得了几声果然如此的感叹和少年好相貌的称赞,几人就扔下李乐,凑在一起,人手一支烟聊了起来。
李乐原本还想问这早餐怎么解决,早起围着小镇跑了一圈,肚子有些撑不住。
还好没等多久,招待所对面的一间小店下了门板,挂起幌子。
“吃饭!”
不知道谁说了一声,众人开始朝小店涌去。
黄馍馍小米粥,辣椒油拌过的老咸菜,一人再加一个水煮鸡蛋。
一顿饭除了磕鸡蛋的库库声,就是喝粥的呼噜声,不论男女,都是风卷残云的做派。
本来喜欢细嚼慢咽的李乐,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燕大那个叫张钟鸣的老师,瞧见李乐吃的直打嗝,哈哈笑着端过一碗小米粥,“喝两口,送一送。”
“嗯。”李乐接过来,赶紧续上一口。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像一群逃难的。”
李乐终于喘匀了气,点点头,“是有点。”
“干田野考古么,就这样,风餐露宿,顶风冒雪,吃饭都吃的快,就怕凉了。”
“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捡破烂的,仔细一问是干考古的。”一旁赵良平补充道。
“哈哈哈......”
“赶紧吃,今天争取把前两天找的那一段剖面给弄完。”
曾昭仪一开口,几人都点点头,吃饭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突突突突,一辆1130单缸柴油机带动的拖拉机,冒着黑烟,停到招待所门口。
听到声音,有人喊道,“车来了啊。”
李乐坐过奔驰,开过宝马,在玛莎后座摸过大白腿,在宾利里和人谈过项目。但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坐上敞篷的手扶拖拉机。
想起酒吧小妹说的笑话,男人开了三百公里,在前女友出嫁前一天,在楼下站了一夜,又跟着迎亲车队,终于收到前女友短信,“别送了,别送了,你的手扶拖拉机太响了。”
数九寒天,蹲坐在车斗里,迎着凌冽寒风,震耳欲聋的声响,李乐觉得自己刚才吃的黄馍馍快要颠到喉咙眼儿,再看看泰然自若的老头,不由得心生敬佩,牛逼。
昨天在车里睡得昏沉,李乐今天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黄土高原。
高天厚土,沟壑纵横,山梁如凝固的波浪,肆意延伸向远方。
馒头状的黄土峁,地平如镜的黄土塬面,依偎,蜷缩,昏睡在冬日的暖阳里,贪婪地吞噬着这为数不多的温存。
一种地老天荒的无垠。
是血性男儿,是仗义拔剑的侠客。
没有小桥流水,少有鹰飞草长,只有呼啸的朔风。
欠产才子佳人,欠产无病呻吟的寂寥,有逐鹿中原的王者,有喋血伏尸鏖战,有黄袍加身美梦。
下了车,李乐立在一道梁上极目远眺,半天后才长舒一口气。
“好看?”曾昭仪拍了拍李乐肩头。
“嗯。”
“来吧,听听。”
到的地方叫石峁村,几十户人家,如同此时黄土高原上所有的小村落,贫瘠是相同的主题。
简陋的村委会里,十几个人围坐在煤球炉前,炉上开水壶升腾的热气和烟卷冒出的烟雾混合在一起,在窗口投射而来的阳光下,组成一副丁达尔效应的图像。
最中间的曾昭仪,捧着笔记本,抬头看了一圈,开口道,“都来了,咱么就把今天的工作进度排一下。”
“孙教授,昨天在东面发现的那一组剖面,您带几个人,做清理和拍照绘图。”
孙益颔首,又问道,“到哪一层?”
“到生土。”曾昭仪想了想,又道,“注意一下是否有叠压和打破的情况,我昨天看了眼,m4出现有间断现象,沉积物取样也要细心。”
“明白。回头你们几个跟着我。”
孙益点了几个坐在后排的学生。不过在李乐眼里,被点名的学生,明显有些不情愿。
曾昭仪又扭头,“赵教授,台垣东面的房屋基址昨天进度到哪了?”
赵良平一手架着烟头,一手翻开笔记本,“东面的灰坑和房屋基址昨天已经划定了大概的边界范围,但我猜测,这个范围还要往高处扩大,房屋基址面积比较小,如果再继续深入,应该有更高等级的。”
听罢,老头琢磨了一会,“这个属于下一步的工作范畴,我们现在没时间,先把范围确定了,怎么样?”
“行,那就放到下一阶段。”赵教授叹口气,答应下来。
曾昭仪又转向另外一边,冲一个穿着皮大衣的人说道,“何站长,这边的技工还得你们文化站来,继续把前两天插旗子的地方逐个清理,只要是石砌墙面,隔一段距离,就要有标记和简单发掘。”
“曾老师,放心吧,就是简单的挖挖土,拔拔草,冬天村里闲人也多,能用上的都在外面等着呢。”
“工钱要当天发,可别拉下。”曾昭仪叮嘱道。
“明白,一分不少。”
“王支书,王支书来了么?”曾昭仪叫了声。
人群里,一个满脸皱纹,皮肤黝黑,标准陕北老农模样的人站了起来,“曾老师,您说,听着伲。”
“王支书,村里各家手里的那些玉器收的咋样了?”
“这几天又挨家讲了政策,收上来的一批,昨晚上进了库房,有人看着。”
“张老师,一会儿你去看看?”曾昭仪冲对面抱着茶缸的张钟鸣说道。
“晓得了,剩下的女生跟我一起,没问题吧。”
话音未落,屋里的几个女学生小声嘀咕。
“哎呀妈呀,可不用爬山了。”
“太冷了,我手都冻裂了。”
“可不是,瞧我这脸,抹两层护肤霜都没用。”
老头听见,咳嗽两声,屋里又安静下来。
“除了刚才说的人,剩下的跟着我,去皇城台和恓惶梁墩那几处推测城墙和墩台瓮城。”
一旁的孙益听了,赶紧说道,“曾老师,还是我去吧,哪几个地方高高低低的,您这......”
曾昭仪一抬手,“没事,这点小坡小沟的,还不在话下。”
其他人也跟着劝,但是都被老头给撅了回去。
李乐见状,皱起了眉头,眺过窗口望了眼不远处,那座虽然看起来平缓,但上面沟壑密布的黄土台塬,不由得一阵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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