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仪下了火车,一眼就看到站台人从里,高高大大,颇为显眼的李晋乔。
“爸!”
老头点点头,算是答应。
“包给我。”
李晋乔要伸手,被老头挡住。
“不用,这里有资料,我自己拿着放心。”
曾昭仪高胖,花白头发,脸颊泛着高原红特有的光亮。
李晋乔讪讪的收回手,脸上依旧一副讨好的笑容。
为了接老丈人,李晋乔特意借了公家的车。
曾昭仪上车就戴起花镜,拿出资料改了起来。
“爸,您这去西海,可得有小半年了吧。”李晋乔抬头看了眼后视镜。
“嗯。”
“那边可冷,我去过一回,穿大棉袄都遭不住,您这身体可真硬朗。”
“嗯。”
“这回又是挖出啥宝贝了?”
“宗日。”
“那得有两千多年了吧。”
“四千五。”
“嚯,那可够老的。四千多年,得是商朝吧。”
曾昭仪头都没抬,“不是。”
“夏朝?”
“不学无术。”
“那您给讲讲呗,我也学习学习。”
“开你的车!”
翁婿俩就在一个没话找话,一个爱搭不理的气氛中回到家。
看到早已等在楼下的女儿,曾昭仪脸上的寒霜瞬间化成了笑容。
曾敏甜甜的叫了声,“爸!”
“等这里做什么,不知道冷?”
“饭都做好了,没什么事,我就下来看看,刚站了几分钟。”
“赶紧上去,别冻着了。”
“哦。包给我。”
“不用,东西重,我自己拎着就行。”
老头推着女儿上楼,留下身后一脸无奈的李晋乔。
“咋瘦了?”
“没啊,前两天还称了,一零五。”
“我看李晋乔倒是胖了不少。”
“他最近去到治安支队了,不用值乘,肯定胖了点。”
“淼呢?放学了?”
“写作业,我没让他下来。”
曾敏说着,打开家门,“李乐,姥爷回来了。”
李乐看到曾昭仪,原本模糊的印象,才慢慢清晰起来。
腰板挺拔,脚步踏实,面色红润,挺好。
“姥爷。”
看到和曾敏七八分相似的笑容,曾昭仪一时间老怀甚慰,笑着点头道:“变样了,长这么高了。”
“快两年没见了,能不变样?去给姥爷拿双拖鞋。”
曾敏指挥完李乐,又冲跟着进门的李晋乔说道:“你去把面扯了。”
“哦,好。”
李晋乔脱掉外套,进厨房洗手,看到李乐,叹口气。
“叹气干嘛?”李乐摆好曾昭仪换下的拖鞋,问道。
“你没发现,你妈变了?”
“啥变了?”
“对咱爷俩的态度。”
“没感觉。”
“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
“说的就跟你原来多硬气似的。”
“哎,回头赶紧吃饭,你就说你得看书,你姥爷就能早点送回去。”
“看吧。”
“.......”
李晋乔做了裤带面,老头难得夸了两句,“面做得不错,可以干厨子,比你当警察挣得多。”
“瞧你说的,他好歹当上副支队长,你和厨子比?”
曾敏帮着说话,李晋乔也不恼,就在一旁傻乐,被曾敏白了好几眼。
曾昭仪不喝酒,一顿饭草草结束。
两口子收拾餐桌,李乐想帮忙,被曾敏撵走去陪老头说话。
回到房间,就看到老头背着手,在自己的书柜前,时不时拿出一本翻看。
等了一会,老头指着柜子里那几排从忏悔录、国富论到魏晋南北门阀、人类迁徙史乱七八糟,或新或旧的书。
“你都读过了?”
“囫囵吞枣,换脑子当课外书看的。”
曾昭仪点点头,从柜子里抽出一本,“你读的懂?”
李乐瞧了眼,瓦西里耶夫的《华夏文明的起源问题》。
“一般,引用看不到。”
想靠自己读懂一本专业的学科类书籍,在这个时段,难度很大。
毕竟没有搜索引擎、网站、各种数据库,里面引用的资料、文献,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
“你怎么看这本书?”
曾昭仪听到李乐这么说,显然不是把这本书摆摆样子,一时间来了兴趣。
“其他还好,就是这个里面的华夏文明西来说,总感觉有些.......”
老头摸着书皮。沉吟片刻,“你知道七十多年前的‘疑古思潮’么?”
“听说过,具体怎么回事不了解。”
“其实就是那个特殊年代,西方文明的崛起和日本否定华夏文明思潮的双重影响之下出现的文化自虐行为。”
“自虐?”李乐疑惑。
“那时候,有人说,‘东周以上无一字可信’,‘宁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
“他们秉持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学术态度,对华夏古代史,尤其是上古史进行一次总清算,几乎占尽史学界的话语权。”
“在这些人眼里,西方的一切都是先进和文明的,而咱们,是落后愚昧甚至野蛮的。”
“这不就是公知么?”李乐脱口而出。
曾昭仪眨眨眼,“公知?”
“啊,没什么,您继续。”李乐摇着头。
“当时,西方国家,尤其是小鬼子那边,为了有利于侵略,强调西来说,制造理论根据,磨灭国人民族自信,国内又有人配合鼓噪,一时甚嚣尘上。”
“那咱们没有辩驳和反抗么?”
“有,但是历史么,除了文献资料,还讲究实物证据。一场争辩,从发现龙山开始,争论了几十年。”
“我知道龙山,课本里讲过。”
曾昭仪抖落着书页,“瓦西里耶夫这本书,其实名义上并未直接提出华夏文明西来,但字里行间都是这个意思。”
“很多观点从现在的角度看,早已不攻自破,即便在他编写这本书的七十年代,也有不少证据可以反驳。但这人,呵呵。”
“那我大概明白了。”
在老头一番解释之后,李乐若有所思。
“那华夏文明的起源,是怎样的?”
“题目太大,只能给个概念。”曾昭仪笑道,“如满天星斗,又如重瓣花朵,多元一体。”
“行了,学校、高考才是你眼前的任务,其他的以后再说。”
曾昭仪把书本放进书柜,想起什么,说道,“对了,有个好玩的东西给你。”
“姥爷,别又是陶片箭头什么的吧,你给我好几个了。”
“先看了,挺有意思。”
老头说着,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后,一个绳纹陶器碎片。
“这不还是陶片?”李乐有些失望。
“仔细看看。”
李乐接到手里,凑到台灯下反复翻看着,片刻后,诧异道“指纹?”
“嗯。七千年前的指纹。”
历史就是这样。
紫禁城的某个门前,透过门缝看进去,就如几百年前,某个被关了禁闭的小公主,在透过这个门缝好奇的看着门外的世界。
南禅寺大殿之下,耳边传来的是千年盛唐之时的晨钟暮鼓的厚重和檐角风铃的清澈。
走在龙首原上,脚下触碰的是两千年前的天下未央和逐北大漠封狼居胥的豪迈。
甲骨上的刻字,是庇佑华夏三千载的祈祷。
轩辕柏洒下的树荫,是黄帝留给后裔跨越五千年的阴凉。
灯光下,朱红色陶片上,一个小小的指纹,一圈一圈,像是岁月的轮回,让李乐感受到了跨越七千年的温度,像是与祖先手指的触碰。
李乐沉默好久,才把陶片仔细收在一个塑料盒里。
“姥爷,谢谢。”
曾昭仪捏了捏李乐肩膀,“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好好收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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