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说得没错,很多自以为完成不了的事情,其实不过是人用想象给自己设下了所谓不可能的枷锁。
当老人们承诺之后,大概也就过了三四日,刘羡就得了一份冗长的名单,上面写着八百余人的名字,表示愿意为这次安抚出力。有了诸葛攀为首的河东蜀人帮助,刘羡接下来的行动也就变得很顺遂了。
他先是按照自己计划,向难民们宣传自己的计划,而后亲自参与对难民们的动员。在组建了第一个屯后,第一个渠,第一个保也都相继应运而生。不过半个月,就已经有十余万河东人被组织起来,匆匆忙忙展开了开荒和农耕。
在处理后事的过程中,发挥最直接作用的就是诸葛攀,在如今的诸葛亮诸后中,其实就剩下两脉,一脉是嫡子诸葛京,如今正在外为官,另一脉就是诸葛攀,他本是诸葛亮养子诸葛乔之子。他并不以才华闻名,可即使如此,靠着诸葛亮的余荫,世人都尊重他,也愿意因此相信他。
而除此之外,发挥最重要作用的,其实是前蜀汉侍中樊建。
樊建是当年和诸葛瞻、董厥一起共事的几个重要朝臣之一。在蜀汉亡国之后,因其重要的政治地位,在晋朝担任给事中,颇受司马炎重视。当年邓艾的冤案,就是他主导平反的。如今的樊建已经年逾九十,在蒲坂致仕养老,已经不能再起身与刘羡相见。但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支持,对家人说:“这都是为了天下的安定,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遮掩的。”
樊建的支持,令大部分人都放下了疑虑,时隔多年,他们再次团结在一起,在这次灾祸中奋力求生。等到了七月份的时候,大河两岸乱糟糟的情形已经不复存在了,转而取代的是被开垦的田亩与肃然的聚落。
刘羡利用这个机会,甚至在夏阳北部和汾阴北部建了几个坞堡,又在两岸开垦了十里新水渠,如此一来,民生大为改善,百姓也没有了担忧,虽然尚不能说是和平景象,但至少难民们也不像难民了。
这些都看在当地民众眼里,虽然刘羡并不居功,但大家都说,这是刘县君的功劳,他是注定要成就一番事业的。
这些成绩同样也看在征西军司张轨眼里,在一切都走上正轨后,张轨给张华寄去了一封信。信中的内容,大体就是按照他事前对刘羡的承诺,希望能将刘羡安排到征西军司做参军。
不过也有比较特殊的内容,他在信中强调说:“近闻朝野有议贤臣之害,以为臣贤之名,有伤上圣之意。然天地尚贤,岂有贤而问罪之理?近岁以来,关中以孙秀为元凶,逞妖行乱,庶民涂炭,又有害贤之意。此为阴阳倒错,神器倒持之举,岂能纵之?兄居相位,天下瞩目,不可助虐毁正。若兴四害而驱六贤,则社稷败矣。”
信中的意思,其实就是劝张华赶走孙秀。
张轨在长安忍了孙秀四年,如今遇到匈奴人作乱,他认为是一个让朝廷警醒的好时机。这些年国家搞成了什么样子,官员们不想着好好治理地方,整天想着怎么向后党献媚,怎么敛财。军人们也被克扣军饷,连基本的保境安民都不能做到,这实在让他感到心焦。
这次乱事,正可以体现出朝廷数年乱政的坏影响,张轨希望借机建言,朝廷能够痛改前非,翻然悔过,把任命的这些奸臣逐个废除,用王道来治理天下,也就可以重拾民心了。
张轨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道上书会产生什么效果,这是政治上的一次赌博,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产生极为广泛的影响。成功,就代表自己能够取代孙秀治理关中,失败,就意味着自己的政治生命也终结了。
不过,在张轨看来,这都不是坏事。毕竟朝廷再这么折腾下去,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乱子,哪怕失败了,他也可趁机离开政治旋涡,过一阵清闲日子了。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在准备着应对叛军的战事。
随着之前的四面张网策略被朝廷采用,弘农、西河、上党、太原各地的士卒都动员起来。正如张轨事前所预料那般,收到各地各部已就位的消息后,已经是七月下旬,马上就要中秋了。
而在这两个多月里,在临汾的叛军也不是一直坐以待毙。
郝散似乎已经看出了晋军的布置,他率部频频出击,先是进攻安邑,后是进攻平阳,皆是为了调动晋军,但没想到的是,张轨的意志如此坚定,不管叛军在河东如何动作,他就是扼守渡口,不动分毫。
而随着各地的增兵,叛军进攻的势头也大大减弱。进攻安邑时,各县有了防备,已经开始坚壁清野。张轨仅令弘农增兵一千固守,打了一场较正常的攻防战,就给叛军造成了大量伤亡,叛军苦战三日后虽将其攻克,但也付出了四千余人的惨重伤亡。
下一次叛军再次试图进攻平阳,情况更是惨淡,平阳的城防远比其余城池坚固,羊马墙、护城河、望楼等城防一应俱全,叛军仅进攻两日后,听说张轨派援军前来支援,便只能主动撤退,完全看不出任何破城的希望。
至此,后部匈奴就进入了蛰伏期,他们开始大力整顿军队,不再盲目出击。而是一面打探各路晋军的动向,一面私下里派人突围,试图去联络关中本地的胡人,让他们也趁势造反,打乱晋军的布置。
可惜的是,这些胡人人生地不熟,本地的胡人也最多就了解河东,对于关中具体的情况,大家都是一问三不知。大部分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冲出晋军的封锁,即使成功了,到了关中,也联络不了几个本地的胡人部族,更别说煽动他们造反了。
话说回来,郝散若要突出重围,最大的希望本该是同胞兄弟郝度元,但对方远在朔方,张轨又早做了提防和布置。这反而使郝度元的响应变成了一种奢望。
到现在,后部匈奴虽然还保留着相当的士气与兵力,但从整个大局上来看,似乎已经是一盘死棋了。
是该收网的时候了。张轨这么想着,便于八月甲午,令军中诸将尽数到主帐集合,同时令各部大宴两日。
而收到军令的各部也都明白其中的含义,这大概是发起进攻前的壮行酒了吧。
按照规定,刘羡带了自己的两名县尉,也就是张固与薛兴前来赴宴,可以看到在场的大概有几百来号人,军中八品以上的官员,都来赴宴了。
宴会的地点在一条溪流旁,周围正好是结了果的柿子树,一些侍女和仆人正在篝火边忙碌着,可以看见烤架上正架着除了皮毛的犬羊,金黄的表皮上正滋溜溜地滴着热油,四处逸散着诱人口水的香气。
一走进去,就看见李矩正在向他招手,然后跑过来说:“兄长,好久不见。”
看见李矩,刘羡也很高兴,他握住李矩的手道:“世回又要立功啦!上次你的神箭,我还历历在目哩!”
然后几人就走到一个还没有人的篝火旁,各自找了马扎胡坐着,一起说说笑笑,畅谈起最近的见闻来。
由于大家都认为这次会战十拿九稳,所以神情都颇为轻松,谈话的内容里甚至不包括多少对战事的分析。但对于薛兴来说,却有些难掩心中的激动。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征西军司张轨了。
虽然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后,薛兴对刘羡的认同更进一步,也很后悔自己此前率性对汪万做下的许诺,认为自己做了错事。但人总是会欣喜于更多的选择,这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薛兴想,今日见到张军司后,自己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堂堂正正地做出选择,无论是离开夏阳还是留在夏阳,自己都要和县君把话说开,只要敞开心扉,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他现在已经有些明白刘羡的处事风格了,与其逃避,不如正经地面对,有一个敢于担当的心,要比什么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人。
这位同龄人是因为不逃避真实的自己,勘破内心的所有虚妄与假象,所以才变得强大的。
正沉思间,张轨漫步走过来,举起一杯酒,对刘羡说道:“怀冲,你的肩伤好得如何了?还能上阵杀敌吗?”
刘羡连忙也举杯相迎,回应道:“既得军司器重,又怎敢不战场用命呢?”
“哈哈哈,你是个全才,我交给你的事你都做得很好,本也不必每次都战场用命。”张轨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后,干脆就和他们坐到一起,拿起刀子在烤架上的羊肋上割起肉来。他割了几块肉给在座的所有人,同时刘羡也给张轨介绍自己的两个县尉,张轨也就笑笑,随即很娴熟地找随从要了碗茱萸酱与胡椒粉来。
众人将肉块沾着酱吃下,都连称“好吃”。张轨很是欣慰,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亲密了。
张轨又对刘羡道:“我已经把帮你升迁的文书递上去了,如无意外的话,今年年底就会有消息。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也会推荐你返京的。”
这正是刘羡一直以来最渴望做的事情,他非常感激,对着张轨连连道谢,而张轨则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为国举贤罢了。我已经年过四十了,将来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现在来看,国家未来的乱子少不了,还需要你们去一一平定,多多努力吧。”
说罢,他就告辞离去,慰问其余各部的军官去了。
此时距离太阳落山还有半个时辰,夕阳斜晖,残云如火,正是一片动人的美景。李矩听闻刘羡要调到征西军司,倍感高兴,再次对刘羡举杯说:“哈哈,大兄终于要龙跃于渊了吗?以后在长安,可要多多关照!”
刘羡也笑道:“哪里哪里,在军司,世回才是我的前辈啊……”
在两人畅谈之际,薛兴却在一旁发呆,就在和张轨这个短短的交谈中,他惊愕地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张轨全然不认识自己。
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是很正常的,毕竟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可薛兴回忆汪万的说法,他不是声称自己和张轨熟识吗?他这半年消失,是要走张轨的渠道帮自己谋官啊?可张轨听到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无动于衷呢?是为了避嫌吗?可看方才他谈论刘羡前程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避嫌。
薛兴不得不得出一个自己不愿面对的答案,那就是汪万大概是骗了自己,他并不认识张轨。
人一旦明白一个真相后,一系列的谎言也就会随之崩坏。薛兴继而反应过来:那他有什么图谋,想要自己做什么事?明姬的身份又是真实的吗?自己踏入了什么样的陷阱?这些问题浮现在他脑海中,不禁令他寒毛直竖。
一旁的刘羡看出不对,连喊了薛兴几句,才把他唤回神来,问道:“季达,怎么了?有什么事?”
薛兴本是打算此刻和刘羡谈心的,可他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张大网后,哪里还敢多说,只是苦笑道:“嗨,没什么,只是想到县君要离去,有几分不舍罢了。”
刘羡闻言,顿时大笑道:“我也舍不得季达啊!若我真到了征西军司,要不了半年,就把你也调过去,如何?”
“是,是……”
如此一番谈话后,这番谈话就算糊弄过去了。几人继续聚在一起饮食,时不时又和往来的同僚玩笑,但薛兴此时却已是食不甘味的状态,他原本对未来的规划是清晰的,目前又变得混沌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但酒宴才刚刚要迈向高潮,有人擂响军中的大鼓,为全场的人奏响一曲激荡的鼓乐,一些人则跟着嚎叫起来,拿着手中的刀剑在火光下进行剑舞,气氛变得异常活跃。
刘羡拍着手想:自己又学到一招,原来战前的宴席竟然能如此鼓舞士气。
不过就在这时候,宴会外突然来了不速之客,星夜下,远方突然冒出一条不长不短的火龙,在山坡上来回起伏。它并没有被晋军的关卡们所拦住,而是畅通无阻地直奔宴会而来,好似有什么急事和突变似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就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孙秀突然带着队伍出现在宴席上,他的出现如此地没有征兆,以致于场上的欢乐气息一瞬间就卡住了,接着不翼而飞。
但孙秀还是笑着的,他看着大家,红光满面地宣布了一个事:“诸位,从此刻开始,由我孙秀来负责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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