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四十七章 一桩生意(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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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生意?”

刘羡闻言,既感到有些好笑,又不敢不当真。

听方才阿符勒的描述,他现在的部族里连粮食自给都做不到,手底下的产业又基本被孙元强买了,他能有什么资本做生意呢?可同时,刘羡知道阿符勒的为人,虽然他看上去是一个很不着调的人,但他是一个敢于蔑视世俗,做一些非凡之事,成就非凡之业的人。

正如他当时说要为被冤杀的乡亲们报仇一样,当他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是不惧世上任何风险的。哪怕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洛阳,他也敢拉帮结派去打劫金谷园。刘羡虽然在里面推波助澜,但他知道,阿符勒才是一个真正的组织者,他也因此明白,这是一个天生的领袖。

所以刘羡表面上露出笑意,心底里却慎重起来,等待着阿符勒的下文。

阿符勒说:“我要向你卖一个消息,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刘羡也不犹豫,直接问说:“你要卖多少钱?”

阿符勒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千金,童叟无欺,物有所值。”

刘羡点点头,握住他的手道:“好,成交!”

这反而把阿符勒吓了一大跳,像是踩了什么陷阱一样,回问道:“哈?你怎么这么痛快?”

“怎么?痛快你都不高兴?”

“事出反常,说不定有鬼。”阿符勒摇头晃脑地回忆道,“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计划劫金谷园,明面上说得好好的,大家进去是去抢钱的。”

“结果呢?你明面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暗地里想抢女人,还装模作样地不告诉我们,想把我们当幌子,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鬼知道你是不是哪里弄来一笔赃款,是要在这时候坑我呢!”

刘羡听了一阵无语,当时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他还真无法反驳这个指控。但现在他确实是出于好意,便没好气地笑骂道:

“对,你说得对,这笔钱是我从别人那坑来的赃款,你就说你要不要吧!不要我就给你送客了。”

“要!怎么不要?”阿符勒听闻真的有钱,立刻脸色一变,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上前来,拍着刘羡的肩膀道,“我就知道,普天之下,像你这样的好兄弟不多了。”

“别,你兄弟现在就在院外三十步的马厩里,我可当不起你兄弟。”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刘羡坐定了,问他道:“说吧,你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阿符勒没有立刻说,而是先走出院门,警惕地打量了一眼院落左右,见黄鹂与桑树之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偷听后,他慢慢回到房内,关上院门,附到刘羡耳边,悄悄道:

“我们上党的大首领,匈奴后部帅,郝散郝大人,要在今年四月造反了!”

阿符勒的声音极小,轻若蚊呐,但落在刘羡耳中,却无异于一声惊雷。他浑身一颤,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但他的理智让他冷静,并习惯性地扼制住了这股冲动。刘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又长长地吐气,过了差不多十个呼吸,他才将心中的激动给平复下来。

再睁开眼睛,阿符勒已坐在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刘羡的神色极为严肃,他问阿符勒道:“此言当真?”

阿符勒点头说:“当然是真的!”

其实刘羡心中早就相信了,只是他内心实在太激动了。

自从出了诏狱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在盼着哪里有人造反。尤其在前一段时间,他因为孙秀的挑衅感到愤怒和煎熬的时候,真是由衷地希望天下大乱,然后他就可以顺势浑水摸鱼,无论是趁势立功,还是也加入到这个造反大业里,都是可以接受的。只有继续这样若无其事的平静下去,才是不能接受的。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当他的内心好容易已经渡过了这道坎,准备平心静气熬日子的时候,阿符勒却给自己带来了这么一个大消息。

是这样的,其实自己根本不需要焦虑,在这样的时代,有着这样的朝廷。天下的百姓,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也一定会反。只不过在今天,他从阿符勒口中,得到了第一个造反者的消息罢了。

到此刻,刘羡的心情达到了空前的平静,他再问阿符勒道:“你跟我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符勒笑道:“说也来巧,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的?”

在阿符勒的叙说下,刘羡渐渐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孙元的行政,在上党的胡人部族中可以说引起了众怒。可即使如此,胡人们仍然难以下定决心起事。

首先是地利因素,上党就在并州最南端,实在太过于接近京畿要害了:往南就是司马家龙兴之地河内郡,往东则是五都之一的邺城,往北则是并州都督府。一旦造反不密,走漏了消息,立马就会被晋朝大军三面镇压。

其次是人心因素,孙元虽然暴虐,但到底只在上党一郡之内。并州的其余地方,尤其是在五部大都督刘渊治下,还没有到不堪忍受的地步。后部帅郝散曾经数次暗示刘渊,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刘渊不置可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显然是打算置身事外了。这让上党的胡人们心里没底。

第三则是归宿问题,若要起事,该到哪里去呢?身为五部大都督的刘渊不愿意接纳,难道要北上去投奔拓跋鲜卑吗?这不失为一个选择,可中间隔着并州都督府,其道路必定艰险万分。又或者豁出去了,直接南下去打洛阳,这讲出来也让人感到好笑。

所以在去年年种的时候,上党胡人还在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但在年底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促使他们下定了决心。

第一件事,是孙元的暴政变本加厉了。

由于孙元这两年在壶关的竭泽而渔过于成功,这条著名且繁华的商路已经成了昨日泡影,人流不再,杂草丛生,甚至连老虎和狐狸都多了起来。

可孙元对此极不满足,他一面不愿意放弃在滏口陉的路卡,一面又要在上党南部的天井关设卡。要知道,天井关的道路远不如壶关好走,周围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古隘丛峙,形势可谓险峻,因此又被称作为羊肠坂。所以自古以来,除非是动兵用武,很少有商队从这里走。

但因为壶关难过,一些胡人部族不得不铤而走险,从天井关出到河内、洛阳等地行商求生,以期赚一点辛苦钱。

结果孙元又在这里增设路卡,不交税不放行,等于是彻底断了大家的活路。被拦的第一批胡人群情激愤,想要闹事,结果直接被孙元全部收监,几十个人被打了一顿后吊在关口示众,然后遭遇一场风雪,天寒地冻的,直接将这些人冻死了。

这件事传到郡内,胡人们都大受震撼。都以为这样下去,造反是死,不造反也是死,不如杀了孙元跑路,好歹还算是给死去的人报仇了。于是就这么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而第二件事,就是传来了征西军司成功招安郝度元的消息。

郝度元本来是匈奴后部帅郝散的亲弟弟,两人都是上党匈奴中有名的英杰。只是在前任后部帅郝野宰去世后,郝散继承帅位,而郝度元不甘屈居郝散之下,说要闯下自己的一份天地,便领着自己手下的几百人离开上党,再也不见踪影。

这些年上党匈奴并不是没收到过郝度元的消息,但只听闻个大概,说他发展得不错。但具体到底是什么情况,此时还是第一次知道。

当大家得知郝度元在朔方站定了脚跟,被征西军司大力招抚的消息后,上党匈奴顿时有了方向,他们打算起事之后,就举族西迁,数万人来朔方投奔郝度元。

听完阿符勒的叙述后,刘羡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次起事的前因后果,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因为按照上党诸部匈奴的计划来看,与其说他们是在起事,不如说是在准备逃亡,并不如刘羡预想中的那样轰轰烈烈。

但刘羡很快又摆正心态。他想,历朝历代的统治里,第一个造反的肯定规模不大,这很正常。而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自己也没必要这么心急。

而阿符勒说了这么多,嗓子都讲冒烟了,正在一旁猛灌凉水。刘羡等他喝完后,笑问道:

“你卖给我这个消息,是指望我做些什么?和你们里应外合吗?”

阿符勒闻言,接连咳嗽了几声,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刘羡,打着嗝道:“刘怀冲,我记得你没这么愚蠢吧?这事一看就蠢得无可救药,难道要我混在一起找死吗?”

“哈哈,你觉得你的这些同乡们蠢?”

“蠢,当然蠢!如果是我,就宁愿带着这些人去打洛阳,成不成另说,至少轰轰烈烈!而跑到朔方这苦地方来,饿的时候,抢粮食的地方都没有,饿死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在意,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的。”

还真是阿符勒能说出来的话!在旁人看来最不可能实行的路线,反而是他最乐意实行的路线。刘羡笑道:“人还是不要总想着轰轰烈烈,也要想办法好好的说。”

他本意是转移话题,不料阿符勒还揪着这个话题不放,继续阐述自己的思想道:“嗨,也不是只为了轰轰烈烈。你别看这年头还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啊,我看到处都是想浑水摸鱼的野心家。大家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借口罢了。”

“洛阳的朝廷在,大家就还装装样子,听一下朝廷的调令。但若是朝廷出了事呢?天下会有多少人愿意去洛阳救朝廷呢?我看也是说不好的事情。所以说,照我看,若起事,打洛阳才是唯一的生路。”

刘羡盯了阿符勒一会儿,好久才感慨道:“你小子还真有一番歪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还分封有那么多藩王,他们会不会先看着你打洛阳,你若打不下来还好,打下来了,他们就将群起而攻之?”

“还有这等事?”

阿符勒吃了一惊,显然他对朝廷的大体政治没什么概念,眼光也不算长远,所以想了一会儿后,只能挠着头遗憾道:

“算了,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找你拿了这份钱,我也就不掺和这件事了。”

“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北上咯!”阿符勒难得地露出了丧气的表情,仰天叹道,“我打算趁大帅他们西奔的时候,我领着族人去投奔左贤王,如果那里待不下去,就继续往北,说不定就要去雁门以北,投奔鲜卑人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刘羡听得出来他言语中的遗憾:不管怎么办,这件事后,家乡上党是待不下去了,他这一走也不知道要到何时,难免为此感到哀伤。

阿符勒将话题扯回来道:“消息就是这么个消息,我将这个消息卖给你,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一想到我的这些同乡族亲啊,怕是迟早要成为朝廷的战功,嗨,就浑身不自在,又听说了你的消息。就想啊,这些人命啊,与其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你呢!”

但刘羡听到这句话,心中升起了一些寒意。

他还以为眼前的人是那个说要为族人报仇的少年,却没想到,在此时此刻,阿符勒竟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言语,刘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再劝劝他们么?”

不料阿符勒轻易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站起身,先是看着窗外的杨柳,徐徐道:“刘怀冲,我知道你在心里骂我冷血。但天地如此宽广,就注定了我们要有所舍弃。”

随即他又看回刘羡,以眼神对视道:“我们首先只能对自己负责,其次再对身边的亲人负责,如果能力大一些,就是为我们的朋友或者部下负责。没有人能为所有人负责,相反,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在我的职责内,我会尽力做到最好,但在我职责之外,这就要看天意了,不可强求,该舍弃的就要舍弃。”

刘羡知道阿符勒说得是对的,但他又难以认可,如此干脆利落地放弃自己重要的事物,到底会铸就一个什么样的人生呢?

他这时重新审视阿符勒,发现冷酷与多情如此奇妙又完美地融合在他身上,最终形成了一股难以形容无法捉摸的领袖气质。这与刘羡的沉静完全不同,刘羡看着他,终于察觉了一个事实:

他与这个羯人并非同路,而且恰恰相反,说不定,这个人会是自己一生中最难对付的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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