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还是怜悯刘羡的,在折腾了差不多七天后,绿珠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因失血过多引起的高烧渐渐消退,总算是脱离了危险期了。
但孙秀奇袭给夏阳带来的负面影响却不这么容易消除。
在元康元年,刘羡刚刚就任之际,夏阳县的户数仅有三百户出头,整个县一共不到一千五百人。但经过刘羡的励精图治后,元康二年年末,夏阳县的户数恢复到了千户以上,人口达到了五千人之多。而到了孙秀奇袭前的元康三年七月,夏阳县的户数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一千八百户,人口更是逼近万人大关。
说起来,这其实都要归功于孙秀的苛政,他在关中其余郡县愈是横征暴敛,迁居到夏阳的百姓就愈多。这导致元康三年来,每月内迁来夏阳的百姓都超过百户。以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恐怕等到元康五年,夏阳县的人口就会超过临晋,成为冯翊郡的第一大县了。
但这次孙秀的奇袭却给了夏阳当头一棒。虽然没有人说这次袭击夏阳县的主使是谁,但孙秀和刘羡的矛盾已经众所周知,能调动这么多人,又有兵甲的,除了孙秀也没有别人了。
所以在他人看来,这代表着孙秀和刘羡的矛盾公开升级。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更过激的事情发生。
百姓们逃到夏阳是来减税的,但在危及生命的危险面前,他们也知道该如何选择。已经迁入夏阳的百姓没有离开,但原本打算迁入夏阳的百姓,此刻大多变为观望态度,就连以往自龙门渡往来的商人也减少了接近六成。
刘羡对此倍感无奈,他也愈发意识到了,在百姓的心中,其实晋室的统治还很稳固,自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刘羡就是一面安抚夏阳民心,一面假借着催问劝降郝度元相关的封赏事宜为由,派郤安去和孙秀接洽,看看怎么在把这件事轻拿轻放的前提下,给自己获取最大的利益。
孙秀本来已经做好了刘羡鱼死网破的心理打算,得知刘羡愿意不把这件事闹大,可谓是大喜过望。他顿时表示,愿意统一口径,这都是误会:
他其实派这些人到雁门去戍边的,没想到这群人不愿离去,思乡心切,结果到了夏阳,在北营喝醉了酒,导致炸营了,这才闹出了这么个大乌龙来。
因此,孙秀愿意三倍补偿夏阳的损失,并且索要这些被刘羡生擒关押的俘虏,说是要到长安论罪。
当然,说是要论罪,实际上双方都清楚,这其实就是走个过程,最多砍两三个人头,其余的教徒性命就都保下来了。
郤安把这个条件带回到夏阳的时候,刘羡对此很是不满。毕竟这代价显然太轻,而孙秀带来的这些人,显然都是他的死忠嫡系,不然他不敢这么信任地带到夏阳来,故而也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交还回去。
所以刘羡随即开出了另一个条件:
“什么狗屁!孙秀当我是要饭的?你告诉他,要人可以,甲胄兵器都给我留下,剩下的人,一人二十金的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孙秀留在夏阳的有五百人,刘羡这是直接要讹他一笔大的。
孙秀不是拿不出来,但这个要价显然也太过高昂。洛阳人市最贵的奴隶价格,也不过是两金一个壮丁。所以他就开始和刘羡对砍,吵了几个来回,一直到元康三年的冬月,最终敲定了十六金一人的赎价,这件事才算是谈得七七八八了。
到腊月,孙秀派辛冉过来提人,给刘羡带了四箱金饼,赎人的八千金,加上弥补损失的两千金,一共一万金。而刘羡确认无误后,就把五百名教徒都转交了回去。
但在转交之前,刘羡玩了个心眼。就是暗地里草拟了份孙秀教唆教众谋反的供状,在上面写了一堆大逆不道的言论,然后逼迫这些教徒们摁了手印。如此一来,这就可以作为最终要挟,确保孙秀不敢对自己再有任何妄动。
加上狠捞了这么一笔现金后,孙秀奇袭夏阳这件事情,也就算是正式结束了。
而没过多久,也就是到了元康四年(公元294年)的正月,朝廷嘉奖的诏令也到了,内容很简单:因刘羡在招抚铁弗郝度元一事上有功,朝廷经过商议后决定,将刘羡由七品夏阳长拔擢为六品夏阳令,特赏绢帛八百匹。
这个封赏真是把刘羡给气笑了。
虽然他想过,这件事上报到洛阳,可能贾谧会想个办法来恶心一下自己。或许是把自己分配到哪个特别穷困的小郡当太守,或者到征西军司底下给孙秀打下手。结果还真没想到,贾谧居然能够这么厚颜无耻,直接地都不挪一下,给他表演了一个原地升官。
按照制度,县大者置令,小者置长。夏阳虽然在刘羡这些年的治理下,可谓今非昔比,但和大县还是有一些差距。要知道,在两汉时,要有万户以上的人口,才能称之为大县,魏晋的要求低了些,但大抵也要五千户,县人口过三万才能算大县。
夏阳距此还差得远呢!但贾谧就是这么做,刘羡也没话说,谁叫人家姨母是摄政皇后呢?
当然,六品县令和七品县长还是有些区别的。最直白地表现就是官俸上,由五百石变成了八百石。其次是手下的官僚团体也可以随之扩张。
原本一个县长只有一个县丞与一个县尉,作为县令,府内可以有两尉两丞,其余的县府属吏也有所增加。其中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县卒的人数也增加了,一个县尉手下能招揽三百名士卒,如今也扩充了一倍,可以招募六百人,可以算是一个部曲了。
但这显然不能满足刘羡的期望,这一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跑了一个来回,只有这么个结果,下一次立功的机会又在哪里呢?到时候贾谧又会给自己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所以这个年,刘羡过得很是闹心。
“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公子,至少付出总是有收获的,对不对?”
这天上午,正值县府休沐,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刘羡左右无事,就坐在院中烤着火,吹奏起笛乐来散心,而绿珠则躺在床榻上,神情温柔地聆听着。
那一日的失血过多,还是给绿珠留下了一些后遗症。自那以后,她的气力少了许多,脸色至今仍然苍白如玉,精神也不好,不多时便要在床上眯眼歇一会儿。
刘羡此时吹的是著名的《采薇曲》,他对这段时间的遭遇感到烦闷,也想要学会忍耐,就用这种风雪如归的曲调来表达心中萧瑟,反复地吹奏最后一段尾奏,也就是那段著名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刘羡心乱,吹的气息也不平稳,绿珠当然就听出来了,等刘羡的笛音停下来,她笑了笑,又说:
“公子,你听院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刘羡放下手中的竹笛,侧耳去听,除了天空中的风雪声外,还隐隐约约有什么事物噼里啪啦炸开的声音。
绿珠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对刘羡道:
“这是爆竹的声音,满城的百姓都在庆贺呢!”
“这是因为他们听说你留了下来,还能继续做夏阳的县令,大家都非常高兴,他们真是将你视作父母一般,相信公子能带给他们幸福呢!”
“公子已经是他们心中的支柱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这说明公子已经是一颗大树了。”
听到绿珠的话,刘羡原本悒悒不乐的心境有些疏解了。原本想靠笛乐来排解自己,但其实越想越是忧郁,反而加重了自己的不满。但此刻听到城中那些爆竹的声音,虽然隐隐约约,时大时小,但也像一颗颗火星般蹦入了心间,将自己的不快悄然化去了。
刘羡站起来,到门口看了一会儿风雪和天色,感叹说:
“天地如此宽广,将万事万物都显得如此渺小啊!”
绿珠应道:“可正因为如此,才能显出功业的伟大啊。”
刘羡哑然,他坐回到榻前,对绿珠道:“你啊,总是能说出一些我还没想到的话来,也总是能替我说出一些话。你的聪明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当然都是岁月教会我的,也是公子教会我的。”
“我?”刘羡有些失笑,他现在还听不懂绿珠话语中的潜台词。当一个人太爱另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对一个人的缺陷变傻,但与此同时,在另一方面也会变得非常聪明,那就是在如何帮助爱人走向更好的时候。
这时候,架在火盆上的铜釜响了,刘羡连忙站起来去看,拿开釜盖,原来是里面的粥煮沸了。这是给绿珠煮的,用黑砂糖和红豆一起熬了一个时辰,补血用的红豆粥。
刘羡连忙捏了湿巾,把铜釜从火盆上取下来,又朝上面放了个水壶。而后吹着气给绿珠盛了一碗粥。
再坐回榻边时,绿珠明明还没有喝,眉眼里已全是甜蜜。
刘羡叹了口气,他转而向往常般往下,对绿珠诉说自己的烦恼道:“我还在发愁,孙秀闹了这么一出后,怎么让夏阳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出了这么多命案,很多人都还在观望,怀疑夏阳还会出乱子。”
“其实也没什么,公子已经做得够好了,只要公子一直表现出这种决心,大家的眼睛都是明亮的,百姓自然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长久对比之下,总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是啊,岁月总是会给人正确的评价,只是当事人常常缺少耐心,也包括我自己。”
到这种时候,刘羡才深刻地感觉到,司马懿确实是有过人之处。耐心,等待,这两个词听起来非常简单,可实际上做起来,却难免让人心灰意冷。
因为人在世界面前显得过于渺小,人或许真的能对未来做出预测,但是,时光,风雨,日常,尘埃,这些琐碎到天长地久也不会结束的事物,会让人猜疑自己的判断。
自己真的是对的吗?那为什么眼前这么平静呢?答案是,其实所谓的天崩地裂发生了,在宇宙和地球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所以越是如此,耐心才越珍贵。它意味着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坚持自己。但注意,千万不要将被岁月打磨后的平庸与麻木等同于耐心,这是截然不同却极容易被误会的东西。
刘羡现在就在打磨自己的耐心。当天傍晚,他出来查看夏阳的夜市。因为过年这几天,大家都闲来无事,也就不搞什么宵禁了。
由于是过年的缘故,此时的夏阳没什么商队,基本都是本地的县民们在凑热闹。夜市卖东西的人不多,表演和游戏的人才是多数。
夕阳西下,很多人已经点亮了篝火。孩子们在燃烧爆竹的同时,又嬉闹着在街巷间赛跑捉迷藏,在刘羡身边带起一阵风。
在街道上还有不少男男女女来回活动着,或在围观斗鸡,或在比拼投壶,或叫嚣着打双陆,在这个下雪天依然显得极为热闹。
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城南,那里有县民自发搭起了舞台,正在上面表演握槊、踏鼓舞、胡笳十八拍之类的节目。因此下面拥挤了很多人围观,据说在节目最后,还会按照惯例,向龙门的大禹跳请神舞,以此来保佑新的一年万事平安。
刘羡就一面朝那边走,一边打量周围有没有什么起火的风险,在年前腊月的时候,城西就着了一次火,烧伤了好几人,刘羡就是因为这个才出来巡查的。
好在今天没有出什么大问题,走到城南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眼前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笑声,让他心中倍感欣慰。一时间觉得,这样的生活长久一些,其实也挺好。
这时刘羡听到了一个男童的哭声,刘羡上前询问,他就不哭了。原来,这孩子个子太矮,看不到台上的社戏,感到非常的失望。刘羡便把这男童托起来,站在人群的外围,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看。
舞台上此时正在表演“弄假官”。这是一种自汉和帝流传下来的滑稽戏,由两人进行表演。一人假扮为贪官,一人假扮为正面的英雄,或是游侠,或是清官。然后由英雄来戏弄贪官,以此来发泄民愤,深得底层百姓的喜爱。
而刘羡不免失笑地发现,舞台上演的正是“刘羡”斗“孙秀”,很多县民在下面指指点点说:
“那个孙秀的扮相还不够丑呢!我觉得鼻子应该再尖一点。”
“是!县君的扮相也不对,我总觉得少点什么,应该更英气一点……”
“少把剑!我听说县君的剑术很高,就是靠一手剑法收服的龙门贼呢!”
“对对对,就是少把好看的剑!”
“……”
听着县民们没头没尾的议论,刘羡闻言不免失笑。可能是缺乏言辞上的训练吧,他们其实也说不出孙秀哪儿真的坏,自己身上哪点真的好,那他们的评价到底来自哪儿呢?或许是来自直觉吧。
看本人的戏还是有些尴尬的,好在由于天色太暗,他又站在最外围,并没人注意到他就在人群之中,和县民们一起鼓掌。
等到社戏结束,百姓散去,刘羡将男童放下来,拉着他的手带他回家。在得到父母的连声感谢后,刘羡又开始往回巡游,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这使得他仰望了一会儿星空,又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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