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月,孙秀的公文正式下达到夏阳县,命刘羡北上朔方,招抚屡屡扰边的铁弗匈奴。
按照官场上的惯例,这种招抚的事情,应该是由征西军司派人,出动五品以上的官员去和部落首领洽谈的。
身为县长的刘羡不仅没有资格去洽谈,甚至不能离县。因为律法上有明言,除去交接等特别情况外,所有的地方主官都不能贸然离开辖区,否则一律以渎职论处。
显然,这就是一个针对刘羡特别颁布的公文,刘羡完全可以以要求不合律拒绝,同时也可以接下。
拒绝可以当无事发生,而接下后就必须完成,不然就将以渎职论罪。
刘羡当然是选择了接下这个差事,虽然明知道这是孙秀不怀好意的陷阱,但他必须接下。
因为这是他这两年来,看到的第一个能切实立功的机会,如果错过了,下一次也不知道在哪里。
身为安乐公世子,小阮公老早就和他说过,他这一生充满了挫折和危险,他不仅要能耐着性子等待,更要能够迎难而上。
所以在接下任命后,做了差不多十天准备,刘羡把政务交给郤安和李盛后,终于第一次离开了夏阳。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出行,刘羡知道,上次自己这么折了孙秀的面子,他肯定会想办法报复回来。所以在离开前,他要慎之又慎。
“阿田,你去县卒中挑一百个人,并且到处采购物资,说我要带一百名护卫北上朔方,去找郝度元谈判。”
面对刘羡的要求,张固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就执行的,但此时他还是有点担心,问道:“辟疾,我听说那个郝度元有上万人,你只带一百人,够吗?”
“当然不够,带多少人都不够。”刘羡拍着佩剑说道,“但我这不是用来打仗的,我是来防孙秀的。”
“孙秀?”
“他这样老鼠似的小人,任何害人的机会都不会放过的,我不用猜就知道,他肯定会在半路设计埋伏我。”
“当真?”张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一想到孙秀那贼眉鼠眼的面孔,也就释然了,孙秀确实是这样的人。但他又问道,“那又到市集里买什么呢?该有的物资县府里不是都有吗?”
“我们这是去和胡人谈判,总要备些礼物。你去买三十缸豆豉、五百匹丝绸,还有些蜜饯,十五辆结实的板车,最重要的,是府库里的黄金,全调出来。”
“原来如此。”
“你弄快些,先买物资,后调人。”
但出乎张固意料的是,等他把护卫都准备好后,刘羡已经先带着物资离开了,只留下一句话说:“带人出城,到乡间走一圈,然后回来。”
……
“县君,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话呢?”
说这话的吕渠阳正一副商人打扮,身穿白衣,头戴斗笠,对着刘羡问道。
刘羡此时也是商人打扮,他身骑普通的灰鬃马,一面探看北面的风景,一面回答道:“带一百名县卒出来,还是太招摇了,我们是来找人谈判的,不是表达敌意的。”
“我让张县尉调人,其实就是一个幌子,吸引孙秀的注意力罢了。”
刘羡现在的队伍,大概只有二十六个人。谁也想不到,刘羡居然一个县卒也不调,而是选择了和论功亭的胡人合作。然后他们扮做胡商,大摇大摆地踏上了商道。
夏阳到朔方的商道其实只有一条,就是走梁山的山道折向东南,一直到黄崖山处(今黄龙县),那里是冯翊郡最大的胡人聚居地。到黄崖山再往东北跨过六道山坳,就能抵达洛水,再沿着洛水一路向北,就是进入朔方最主要的道路。
当年杜干这伙马贼,就是沿着这条道路抵达夏阳,最后到梁山中落草为寇的。
与刘羡同行的,除去吕渠阳外,还有斛摩根与贺干临,他们服从刘羡的要求,各自从部族中挑了十二名壮丁相随。但听闻刘羡的话语,不由有些怀疑,他们望着山林两侧的道路,只能看见阳光的斑斓与林木的枝叶,难免有些将信将疑。
斛摩根说道:“县君,真的会有伏兵吗?不会是小题大做吧?”
这也难怪,胡人们很难想象,会有人无孔不入到这个地步。在他们看来,有什么仇怨当面了结就是了。
刘羡闻言仅是一笑,对着斛摩根说:“你若不信,可以大叫一声看看。”
斛摩根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他对着天空大吼了一声,就像一道雷霆猛地炸响,让同行的人不禁捂住双耳。
吼声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山道两侧依旧是斑斓的阳光和静静的林木。
斛摩根面带得意地说:“有什么不对吗?我觉得县君还是太小心了。”
而刘羡则毫不在意地回道:“当然有不对的地方,你不觉得奇怪吗?好像没有鸟叫吧。”
这么一说,胡人们才猛然发现,确实啊,在这样的季节里,怎么会没有鸟叫呢?按理来说,刚才那一声大吼,应该惊起一群飞鸟才对。
只有埋伏有人的地方,飞鸟们才不愿意靠近。
想明白这点后,山林中的安静一下就显得有些可怕了。
贺干临见状,不禁紧张万分,问道:“县君,我们该怎么办?”
“哈哈……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他们的目标是领兵的我,而不是扮做商人的我。你们只要镇静,把我围起来,不要他们发现,就一定会安全无事。”
果然,走了一会儿,众人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沙沙声,似乎大型有动物在草地上行走,但过了一会儿后,这声音又消失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直到走出十里地外,众人又听到鸟叫声和狐鸣声,众人才松了一口气,也愈发钦佩刘羡的敏锐与镇静。
但刘羡知道,这不过是最容易渡过的一关,他最没把握的,其实是另一件事——该怎么找到郝度元?
在汉末数十年的羌乱中,帝国在朔方的势力是不断收缩的。在汉灵帝早期时,整个河套都属于汉朝统辖,但随着各地兵乱的爆发,汉朝在北疆的控制逐渐捉襟见肘,最终在南匈奴作乱后,彻底丢失了对并州及朔方的控制权。
经过袁绍和曹操的不懈努力,其实也只收复了黄河以东、马邑以南的狭小区域,整个河套平原以及陕北高原,就彻底地丢给了鲜卑与羌胡。从两汉的农耕之地,重新变回了汉代前的游牧之地。
其中河套平原被拓跋鲜卑所占领,如今已经彻底鲜卑化了。原南匈奴被魏武帝曹操强制迁移到太原、上党、平阳等地,被严加看管。而朔方地区则在这两者之间,为匈奴与鲜卑共同影响,因此被称为铁弗部,其名为父匈奴而母鲜卑之意。这并非是指某一个匈奴部落,而是代指整个朔方地区。
如今郝度元所部,是这些年在朔方新近崛起的一个势力,他在春夏时频频侵扰关中,往来如风,征西军司无可奈何。
这一切都是因为郝度元逐水草而居,在朔方并无城池可言,征西军司根本无处可以进攻。而要防御,又抓不住铁弗人的快马,这不是说征西军司不养马。主要是主动权在铁弗人身上,等你发现了再调兵前来,对面早就逃之夭夭了。
其实刘羡当初初入夏阳时,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四伙马贼如果是都放弃据点,跟他玩你追我赶的游戏,那怕是永远也没个完了。刘羡当初就是打了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才得以挽回夏阳的局面。
但现在,这套法子不行了。就连征西军司也不知道郝度元在什么地方,如果知道,他们就会像王雄刺杀柯必能那样解决掉这个人。而这一招用多了,边地的胡人首领们也学会提防了。
所以刘羡接到这个使命,不仅要和这位郝度元面谈,还首先要自己想办法去找到他。
刘羡其实没有任何线索,他现在只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如果不成功,那他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天坑,只能北上到朔方的茫茫沟壑与草原中,去博取一个渺不可见的可能了。
六天后,刘羡一行人终于平安无事地越过了山路,进入到了黄崖山,见证到了这个边地最大的胡人聚落。
这里没有城墙,没有坞堡,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接近于不设防的市集。正因为不设防,所以这座市集最为纯粹。除了商人就是商人,一来就交易,交易完就走,没有任何人保证交易的公平,但换言之,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主导这座市集。
刘羡来时,发现这里的市集比夏阳的市集还要大,不只有马匹、牛羊等胡人最常见的商品,还有相当多的铁器,什么环首刀、汉剑,乃至于西域的锁子甲,都能见到。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金银珠宝,甚至舞女奴隶。
看到这些,刘羡就大概明白,夏阳马贼们的兵器是从哪个地方弄来的了。
而随行的胡人们大开眼界,他们自从迁到夏阳后,除了到长安交税外,还从未见过有这么繁华的地方,在得到刘羡的允许后,租了房屋,立刻就到集市上闲逛去了。
刘羡则留下吕渠阳、斛摩根、贺干临三人,说有要事商量。
“你们要去和这集市里的所有人说,我要卖一件东西。”
“卖一件东西?”
这一句话,再次令胡人们感到困惑,他们此来,不是来找人的吗?什么时候变成了卖东西?
但考虑到刘羡此前的所有所作所为,都令人感到难以理解,却又别有深意,所以没有人询问为什么,他们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县君打算卖什么?”
刘羡回答说:“我要卖一把金刀。”
“金刀……”
众人面面相觑,这些天来他们同吃同住,并不记得刘羡有一把金刀。但见刘羡说得这么言之凿凿,他们也不好反对,吕渠阳就跟着问:
“那县君想要卖什么价格呢?”
刘羡回答说:“不卖!”
“啊?”
“我的意思是,不卖钱,要用东西来换。”
“那您要什么东西呢?”
吕渠阳等人都感到无比好奇,他们确实想象不到接下来的这个答案。
刘羡回答说:“我要一头白鹿。”
“白鹿?”吕渠阳有些明白过来了,这其实就是一种暗语,刘羡所谓的金刀当然不是金刀,白鹿也不是白鹿,实际上就是一种哗众取宠的噱头,以此来引起集市上的注意,然后从中找出郝度元的线索来。
但这有一个问题,吕渠阳注意到后,直接就问了出来:“县君,我们这样没有根基,凭空过来的人,恐怕没有人会当回事吧?难不成直接报出名号吗?”
刘羡这个名字,或许在夏阳和洛阳还有一定的号召力,但是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市集,能有什么用呢?
吕渠阳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刘羡很高兴,他说拍拍吕渠阳的肩膀,笑道:
“渠阳说得不错,确实需要一个名号,不过我早有准备。”
“你们就直接说,我们是匈奴左部帅刘渊的亲戚。”
“刘聪、刘曜和我以兄弟相称。”
“这里有个我入仕时刘聪送我的玉抉,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可谓是童叟无欺。”
“你们就拿着这个东西,一个个去谈吧。”
“如果有人愿意来谈,你们就带他来见我。”
吩咐完后,吕渠阳、斛摩根、贺干临三人就顺着集市一家家找过去了。
刘羡看着他们远去,而后就坐在房间中静心等待,他打算在这里等待七天。如果七天之内,还没有人来找他,那他就只能放弃幻想,北上到高原上沿路自寻了。
但在这么一个位于帝国边境胡汉混杂的地方,刘羡不相信,一个在关中肆意纵横的豪杰,会不安排自己的眼线。按道理来说,应该还是相当重要的人才对。
事实证明他猜的没错,在他们抵达黄崖山的第三日,一个胡人找上了门,只是出乎刘羡意料的是,来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青年人。
他在被吕渠阳领进门后,先是上下打量了刘羡一番,露出一个笑容来,说道:“你不像是左贤王的亲戚。”
而后他自我介绍道:“在下齐万年,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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