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二十七章 薛兴验尸破案(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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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兴到来的时候,差不多已是辰时。在场的人已经只剩下刘羡、斛摩根、贺干临,斛摩兰和贺干染的家人,还有陶渠亭的亭长亭吏。

与他同来的还有张固及几十名预防暴乱的县卒,但未料到现场已经为刘羡所控制了。

刘羡见薛兴到来,当即露出微笑,指着他对众人说:“夏阳的赵广汉来了!”

此时薛兴刚刚下马,他闻言连忙推辞说:“县君谬赞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吏罢了。”

赵广汉是前汉时的名臣,据说他断狱如神,一生判过的案件多达上千起,深得百姓爱戴。后来被汉宣帝重用,一度担任京兆尹。而薛兴此时不过是一个县的狱司空,在这个寒族高门难以逾越的年代,他最大的奢望,也就是能担当一个太守罢了,怎么会把自己和前汉名臣相提并论呢?

但刘羡却鼓励道:“欸,不要自暴自弃,赵广汉当年,不也就是个郡吏吗?你以后一定能飞黄腾达。”

说罢,又对着涉案的胡人们道:“你们要如实阐述案情,我的这位狱司空,双眼如炬,什么谎话都骗不过他。”

薛兴听了有些好笑,心里又有些感动。在经过这一年来的相处后,他已经对这位安乐公世子有了真切的认识,刘羡不仅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也是一个坦荡苛刻的人,能得到他的认可,是相当不容易的。因此他也相信,薛勇的死并没有什么蹊跷,是光明正大的,并没有什么阴谋。自己能和这样一位县君共事,实在是一件幸事,应该分外珍惜。

只不过他口头上还是说:“尽力而为罢了。”

然后薛兴开始了调查。

话说回到这件案子,其实案件的起因、时间、经过都很清晰。

斛摩兰和贺干染结有宿怨,然后在事发的当天,两人都在后山上劈柴,这点哪怕是贺干染都承认的。而在当天夜晚,斛摩兰的儿子们见父亲久不归家,就上山寻找,结果发现了斛摩兰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一旁还有一根染血的木棍。

按照一般逻辑来推理,怎么看,都只有贺干染有作案嫌疑。毕竟他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能力,还在作案现场出现过,几乎没有第二个怀疑人选了。

但薛兴还是秉持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没有先下定论,而是说道:“先带我去死人的地方看看吧。”

斛摩兰遇害的地方在一处山坡,因为是秋季的缘故,这里满地都是落叶,人们踩在上面,不停地发出沙沙的响声。

斛摩兰的儿子斛摩田,指着一颗砍了一半的柏木说:“当时我是在这里发现阿父的,他倒在树下,满头是血。显然是在砍树的时候,贺干染趁他不备,突然打了他一下,就把他打死了。”

斛摩田一说完,他随行的几个兄弟都连声说是。

而贺干染则矢口否认,说自己根本没到这里来过。

刘羡眼见双方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赶紧出面制止,而后转身问薛兴道:“季达,你看出什么没有?”

薛兴正围着被砍的柏木溜达,听到刘羡的问话后,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低头沉思。

在场的众人见状,多露出烦躁的表情来,他们不知道这位狱司空能看出些什么,也不相信他能做到,只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谁知片刻后,薛兴突然抬起头,问斛摩田道:“你父亲耳力如何?不会是个聋子吧?”

斛摩田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案子跟耳力有什么关系?又因为这涉及到一个勇士的荣誉,这让他有些愤怒,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斛摩田不好发作,闷声回答说:“我父亲耳力好得很,方圆五十步的声音,哪怕是露珠滴落,他都清晰可闻。”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回答立马带来了麻烦。

薛兴立刻反问道:“那就奇怪了,这里到处是落叶,人走在上面,必然会发出不小的响声。如果有人要走到你阿父身后偷袭,他耳力又好,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呢?”

此言一出,在场的胡人们都愣住了。对啊?他们刚刚上山时,还觉得树叶声吵闹,听力极好的斛摩兰,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呢?

薛兴继续说道:“而且按理来说,这位贺干君是来砍柴的,他当天手里应该有柴刀,为什么不用柴刀杀人,而要用木棍呢?万一一下没打中,或者打不死人,斛摩兰拿柴刀反击,他岂不是反要受害?”

“而他杀了人,又为什么不处理尸体呢?如果把尸体扔到哪个坑里埋了,应该现在都发现不了吧!”

“从这些种种的疑点来看,我认为贺干君反而没有杀人的嫌疑。”

胡人们生性淳朴,直来直往,基本上只从爱恨情仇的角度来考虑。像薛兴这种还原作案环境和作案条件的思路,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识过,此时听到薛兴说的种种疑点,无不面面相觑,继而恍然大悟。

此时贺干染已经觉得沉冤昭雪,满脸喜色,而斛摩田则满头大汗,质疑道:

“薛司空,可除了他,还有谁会杀我阿父?没有人了啊!”

薛兴道:“世上无绝对,哪有这么肯定的事情?莫非你还有知道的事情?”

他这么一说,斛摩田就闭嘴了。

而后薛兴说:“有些事情,活人说不一定说实话,但死人是不会说假话的。斛摩君的尸骨还没下葬吧?”

“没有。”

“那就去灵堂吧,我看看尸骨,说不定就会水落石出了。”

他这番话,又让在场众人不明所以,什么叫死人不会说假话?难道他还会通灵不成?

但听过方才的言语后,已经没有人会去质疑薛兴。于是一行人立刻下山,往斛摩兰的家里赶。

抵达灵堂后,薛兴也没什么顾忌,当即就打开了棺材,察看斛摩兰的尸体。

在翻看过死者凹下去的后脑后,薛兴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也顾不上死者家属的抗议,当即就对着凹陷处划了一下,把头骨上的皮肉一齐割开,然后用刀锋在上面反复剐蹭,在一片恶臭味道中,这剐蹭声实在是令人胆寒。

可面对如此可怖的场景,薛兴脸色却丝毫不变,只过了一刻,他心中有了答案,便收起了短刀,然后找主人借了一盆水,先清洗刀锋,然后清洗双手。最后用绢布擦着手,对在一旁等待的刘羡说道:“县君,可以抓人了。”

“哦?”刘羡笑问,“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薛兴答道:“没有凶手,这个斛摩兰是脑溢血而死,其子斛摩田是借机诬告邻居。”

话音一落,斛摩田等人转头就想跑。谁知张固带来的县卒反应更快,他们稍有动作,县卒们就紧跟着拿刀堵住门口,将然后就这几兄弟团团围住。

面对着这样明晃晃的刀光,其首领斛摩根的脸色也变了。毕竟按照亲疏关系来说,斛摩兰是他的堂弟,这几个人也算是他的堂侄。于情于理,他不能旁观坐视,故而他当即站出来,替人辩解道:

“薛司空,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几个孩子一向孝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

他的脸色变了,可薛兴的脸色不变,他胸有成竹地走到尸体前,指着刚刚割开的皮肉,徐徐说道:“斛摩首领,事实就是如此,你过来随我看吧。”

“一般来说,若是用钝器将人殴打致死,伤处外表必然呈现淤青色,皮肉里有紫黑色的淤血。”

“可这位斛摩兰,后脑被打得凹了一块,却没有淤青,割开皮肉,内里只有自然死亡的凝血,却没有被殴打的淤血。”

“这说明什么?”

“说明死者并非死于钝击,而是在他死后,有人敲了这一棍,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表现。”

“而我观看这位斛摩君,发现他面色发黄,口、眼合,头髻紧,口内有涎沫,遍身无其他伤处,尸体浮肿。”

“这些都是非常典型的中风脑溢血死因。”

说到这,薛兴稍作停顿,在一片骚动的人群中微微踱步,而后自顾自地推演起案情的发展与经过来。

“而再结合死者的死状和当时的现场来看,应该是死者五日前上山砍柴,挑了一颗大树,结果砍柴时用力过猛,卒然发病,导致中风脑溢血去世。”

“在死者死后几个时辰,当晚,死者的几个儿子发现了尸体。”

“他们伤心之余,想趁机了结与贺干染家的宿怨,甚至是因此多讹一些田地。便找了个木棍,在其父尸体的头颅上打了一棍,以此来诬告贺干染杀人。”

“但贺干染完全没有杀人,当然是不愿承认,所以闹到最后,两家互不相让,就开始呼朋唤友,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又害不少人受伤。”

“您看,我说的可有问题?”

一番话说罢,在场的人尽数哑然,因为薛兴的这个推论不仅合情合理,而且都有证据相应,根本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斛摩根转首去看几个堂侄,见他们面如死灰,低首不言,也知道这就是实情了。故而长叹一口气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就退回到众人之中。

刘羡见此情形,不由抚剑微笑,问薛兴道:“薛司空,你说按照律法,这些犯人该判什么罪?如何处置。”

薛兴回答说:“其知而犯之谓之故,取非其物谓之盗,伤父躯体谓之不孝。此三罪并罚,理当弃市。”

“不过考虑到,这些胡人未蒙教化,所以才横行无忌,应该稍稍从轻,以示王化盛恩。”

“因此,在下以为,应该将这三人发配至铁官司做苦役,为期五年即可。”

刘羡说:“我觉得还有些不够,这件案子因那一亩水田而起,我认为,就应该以这亩水田为结束。斛摩兰占了贺干染的便宜,本来已经够了,但现在儿子还要继续讹诈人家,实是不该。”

“作为惩罚,这亩水田就还给贺干染吧。”

“而斛摩田三人还欺骗了斛摩根等族人,不仅害不少人受伤,还可能导致两部因此结怨,从此横生祸端。要我看,就拿出他们家产的一半,作为补偿分给族人。”

“这样一来,不仅各方都有了交代,也能起到用断狱教化的作用,告诫世人,不要贪小失大,不要欺亲骗友。”

其实,按照事前约定,在薛兴将案情查明后,刘羡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接下来的处罚,应该交由胡人自己来完成的。

但刘羡就和薛兴这么一唱一和,当着众人的面,把这桩案件的处罚也定了下来。甚至破天荒第一次,直接将案犯移交到了县府管辖的铁官司。

而斛摩根与贺干临闻言,不仅不感到冒昧,还对这样的处置心悦诚服。

这也难怪,若让他们自己来处事,不仅根本无法查明案情真相,也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处置办法。这让他们既感到有些惭愧,又生出了些许仰慕。

等刘羡将此案的结果通告两部后,他们当即挽留刘羡等人在部中做客,还吹捧刘羡和薛兴说:

“刘县君处事公道,薛司空生有天眼,简直比北边的郝大人还厉害啊!”

他们口中的郝大人,指的是铁弗部匈奴首领郝度元,他活动在陕北高原上,在胡人中颇有威名。

刘羡则笑道:“不要说这么生分的话,你我既然在夏阳定居,便都是夏阳人,都是乡亲!”

“以后部中若再出了什么麻烦,都可以来县中找我,找薛司空,必不推辞!”

说到这里,胡人们自然是千恩万谢,将刘羡奉若父母。

这一谈就是许久,等刘羡等人押着斛摩田等人回县,又已经是月光朗照的夜晚了。

回到县衙后,刘羡对薛兴感慨道:“季达,托你的福,我们夏阳又少了一件乱事。”

薛兴则谦辞说:“县君谬赞了,不过是卑职分内之事。”

“做分内事也有上下之分,你的用心,我都看在眼里。按你现在的功劳,今年上计,你就可以当廷椽了。”

“这,多谢县君!”

“欸,还是大材小用了,等明年我和府君打好关系,说不定能给你举个孝廉呢!”

刘羡这么说着,在书房里取出绿珠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包药材,走到薛兴面前说:“我听说你家大人要六十大寿了,这是一些鹿茸之类的补药,略表我的心意。”

说罢,也不等薛兴拒绝,就把药材强塞给薛兴,而后拍拍他的肩膀:“早点歇息吧!”

薛兴看着刘羡的身影渐渐远去,而后抱着药材,缓缓踱步回官舍。简单洗漱一阵后,他躺在床榻上,一时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因为按照他原本的人生规划,这辈子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地做官熬资历罢了。可在这个夏阳县里,联想到这一年来的遭遇,他感觉自己好像偏离了原有的人生轨迹,进入了一条了不得道路,但未来将走向何方呢?他又无法确定。

他只是有一种预感,这条道路一定也是危险的,所以他倍感惆怅。

好在想不明白的事情,多想也只会让人迷糊。薛兴听着屋外的风声,思考了一会后,渐渐意识模糊,终于沉入到昏睡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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