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十章 自残之鹿(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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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准备做一辈子马贼吗?”

刘羡的这句话,实在是有些图穷匕见的。

他之前和孙熹说了些那么多,又是送礼又是问候的,搞得郑重其事,其实都是在为这句话做铺垫。

毫无疑问,对于一个人来说,马贼的生活可以快活一时,却不能快活一世,人可以在最勇猛的年代肆意欺凌别人,但人总是会受伤、衰老。没有人能做一辈子马贼,老年的马贼要么被赶出队伍换了另一个职业,要么就一定会死在同行的屠刀下。

这是每一个马贼其实都明白的道理,而刘羡说出这句话,毫无疑问是表露出一种亲近,也同时是一种暗示。他可以为马贼们提供另一条路,回到安定的生活中。

而面对这句暗示,在场的一众马贼都有些意动,孙熹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是看了刘羡一眼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反问道:“在县君看来,马贼的日子是怎样的?”

刘羡摇摇头,笑道:“我没有当过马贼,当然不太清楚,还想向孙首领赐教。”

“县君不必讲得这么客气,孙某是一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干我们马贼这一行,无非就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时不时和官府打一架,偶尔再和同行们火并一两场。”

“要么是我杀人,要么是人杀我,人命就挂在刀尖上,是不考虑以后的。”

“这种生活非常人所能忍受。”说着残忍的话,孙熹的神情却很洒脱,他说,“但我却很享受。”

这句转折大大出乎刘羡所料,他不意这位自称是粗人的马贼首领,也会如同哲人般讲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便问道:“为何?”

孙熹抽刀出鞘,公然对刘羡亮出刀锋,弹刀而笑道:“因为在这样的生活里,人活得简单。”

“要杀一个人,你砍脖子,只需要用一刀,砍胸背,可能需要三刀,不会因为是穷人还是富人,就有什么区别。”

“人受伤就会流血,人断头就会死亡,我们马贼想要活得好,就只需要考虑怎么砍好这一刀罢了。如果砍不赢,我们就跑,如果跑不赢,我们就死,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相比之下,种田要想的就要太多了,你要想今年是个什么年景,种什么,每天一起来就要去浇水拔草,还要担心麻雀,担心蝗虫,最要命的是,即使你花再大的心力,一场风,一场雨,就可能让你前功尽弃。”

“在当年被县吏下狱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脆弱了,如果你想逃避死亡,死亡依然咬着你不妨,如果你和死亡面对面的搏杀,死神又常常放你一马。”

“这就是一种快乐,所以我喜欢当马贼,惊险,刺激。”

这个回答毫无疑问是精彩的反驳,既拒绝了刘羡的招揽,同时还保留了自己的体面,在场的其余马贼听了,无不昂首挺胸,似乎自己真是什么英雄似的。刘羡也不禁抚掌赞叹道:“不料孙首领还是个视死如归的人。”

孙熹点点头,道:“是,所以县君如果是来劝降的,那就只能道一声抱歉,看在县君这么看重孙某的面子上,孙某也可以卖县君一个面子,只要县君在一天,孙某就和县君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如何?”

听到这句话,一旁旁听的薛兴有些失望,但也不禁松了口气。刘羡这次半夜前来拜会龙门山,显然对招降是势在必得,如今被孙熹直接拒绝,肯定不算成功。但若能和孙熹达成和约,也不失为一个成果,夏阳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了。

而他也看到了刘羡脸上的微笑,想来,这个结果他也是能够接受的。

可谁知刘羡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接下来用嘲讽的语气道:“我来之前,本以为孙首领是个人物,不料竟然志气如此之小,真是让我失望。”

这一句话真是奇峰突起,在此之前,刘羡对孙熹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尊重,可却在听了这一番发自肺腑的长谈后,反而露出哂笑的神态来。

马贼们最是要强,听到这毫不遮掩的蔑视,顿时就火气上涌,有的人怒目而视,有的人按手在刀,还有些人干脆就破口大骂起来,气氛一下就变得剑拔弩张。

而刘羡却不为所动,仅仅是端起酒盏,轻哼一声,随着吕渠阳豁得站起,其余的四名青年也如梦初醒,他们立刻耸然而立,如铁壁般站在刘羡身后。这五名青年都身材高大,最矮的也接近八尺,他们也无不按住腰刀,立在堂中,顿时就形成了一股压力。

场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但同时也压制住了马贼们无畏的狂气。孙熹见刘羡如此镇静,也不免佩服于他的胆色,拍拍手,让部下们都往后退,但语气终究还是冰冷下来,没有了方才的热络,他道:

“县君如果听不得孙某的建议,一定要和孙某打一场,孙某也可以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放县君离去,然后县君挑个时间,地点,我们真刀真枪的干一架。”

这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提议,如果能当众与孙熹打上一场,刘羡也算是对夏阳百姓有所交代了。

但刘羡的神情却是恍若未闻,他将手中的酒盏放下,悠悠说:“看来孙首领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此次来,是抱着交朋友的心意而来的。”

“可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听到愚蠢的言论就忍不住发笑,所以我刚刚实在是忍俊不禁,有所冒犯。我为我刚才的不礼貌道歉。”

“不过我相信,孙首领懂得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愚不可及的地方,重要的并非是逃避,而是认识到自己的愚不可及。”

“我相信孙首领是个有度量的人,即使我冒犯了首领,首领也应该会允许我讲一讲,我为何会发笑。”

刘羡的这些话仍然是充满了冷嘲热讽,令孙熹感到不忿的同时,却也被勾出了好奇心。他确实想看看,自己话哪里有漏洞,刘羡又想借此怎么说服自己?于是他微微颔首,示意道:“刘县君请讲。”

刘羡道:“有这么一个猎人,他养了一群鹿,每年都会剪去鹿群头上刚长成的鹿角,也就是鹿茸,来换取钱财。”

“鹿剪去鹿角就会流血,对于鹿来说,当然也是很痛苦的,如果照料不慎,甚至可能会流血过多而死。”

“所以有一部分鹿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于是它们便等不到猎人动手,自己就自残,撞去头顶的鹿茸,哪怕会因此死去,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鹿茸留给猎人。”

“在您看来,这部分自己撞掉鹿茸的鹿,是聪明的鹿吗?”

刘羡这比喻简单易懂,其实就是将夏阳县府比作猎人,把县民百姓比作鹿群,而把孙熹比作自愿撞去鹿茸的鹿。

孙熹觉得这个比喻说得很好,也不觉得对自己有什么丑化的地方,就点点头,道:“在我看来,除此之外,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谁知刘羡反问说:“这些鹿都有了赴死的觉悟和勇气,却宁愿把这觉悟与勇气用来自杀,也不想搏一个更好的未来,这真是更好的选择吗?”

“真正好的选择,难道不是宁死也要与猎人死斗到底,吓得猎人不敢再割鹿角吗?”

“孙首领说自己面对死亡时,喜欢这种惊险和刺激,就恰似这种自折其角的鹿。好似看穿了命运与结局,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来换取内心的平静。却并没有好好想过,真正应该过的日子是怎样的。”

刘羡说到这,稍稍顿了一顿,他环顾在场的所有马贼,用郑重的语气说道:“任何人活着,都是为了好好活着而活着,而不是为了直面死亡而活着,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孙首领方才说得挺好,但如果我愿意保证,只要大家愿意归降,我可以给大家划分田亩,免除赋税,授予官职。莫非在座的诸君真的没有心动的么?”

此话一出,马贼们当即色变,他们短暂地骚动了一阵,孙熹瞪了一眼后,也就恢复了平静。但是很显然,面对刘羡开出的诏安条件,屋内原本要溢出的杀气已经自然消散了。正如刘羡所言,再怎么说,马贼终究是马贼,只要是人,就不会愿意永远当马贼。

孙熹回过头来,再次打量刘羡,他的神色更加慎重,他思虑良久,终于想通了些什么,暗叹道:“刘县君不愧是洛阳来的公子,我以后常听朋友说,京城多有奇人,我还不信。但今日一见,确实叫我叹服了。”

“但刘县君如今只有六个人,身处鄙舍,数十人的包围下,想要用一张嘴来挑拨离间,就将我这群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通通说降,这显然也有些太痴人说梦了。”

“县君说得不错,既然有条路能活,就没有人愿意去死。我们只是一伙马贼,即算不上什么英雄,也算不上什么智者。如果真有一条好活路摆在面前,我们也不会拒绝。”

“但县君,孙某却太明白,这不是一条活路。”

孙熹用洞察了意图的目光凝视刘羡,徐徐道:

“县君是个胆大的人,既然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我也就明白,你不是一个会把别人性命放在心上的人。”

“想明白这一点,再看县君的招降,很多事情就不言自明了。”

“县君号称是要剿贼,那您现在来我们这招安,您大概是先打算说降我们这伙人,然后领着我们,去和夏阳的另外三伙马贼去斗。”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县君打的应该就是这个主意,是不是?我们这群人,既然得了招安,就必然去和呼延昌那些人恶斗,不管打输打赢,都必然损失惨重,活不了多少人。夏阳其余的马贼,也会元气大伤。我这些弟兄们的血,除了换县君一身朱袍外。到头来,不还是一条死路吗?”

“县君,孙某是一个敞亮人,有什么就说什么,您看,我猜得对不对?”

孙熹这番话,直接越过了刘羡开出的条件,直接点穿了刘羡诏安的意图,令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但随后又想,确实是这样。哪怕是跟随刘羡而来的薛兴一行人,也都被说服了,不禁在心中感叹:县君好毒的计策!几乎没有任何成本,却又能迅速切实地解决夏阳的匪患,只可惜,现在竟然被对方看透了。

薛兴忍不住再去打量刘羡的神情,迫切地想知道,这位县君还有什么应对的手段。

而刘羡的神色依然是轻松的,面对孙熹的质问,他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很自然地回答说:“孙首领说的这些,有部分说对了,也有部分说得不对。”

“我不过是一个新上任的县长,想要剿清县内的贼患,如果不借助外力,当然不可能成功。”

“因此我确实是想借力于诸位,去铲除县内的其余马贼。”

“但我今日来到这里,却并非是把诸位看作是工具,亦非是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是做好了准备,才来到这里的。”

这句话大大出乎孙熹意料,准备?什么准备?莫非他暗地里有布置,或是以自己为诱饵,暗地里包围了龙门山吗?

想到这里,孙熹的脸色难免紧张,而刘羡则继续道:“我是先探听了诸位的为人,才前来拜访的。”

“为人?”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说探听马贼的为人,马贼的为人也会有区别吗?

他们又听刘羡道:“夏阳的这四伙马贼里。呼延昌已经可以设卡收税,能做到这个地步,几乎可以肯定,他必然与县里的大姓相互勾结,如此抄掠百姓,内心必然奸险。”

“王林是河东马贼,流落夏阳,他在这几年,犯下的案件很少,应该是与呼延昌有过协议,只是以夏阳为巢穴,借居而已。必然无心插足夏阳内里。”

“杜干是真正的马贼,他从羌胡之地流落至此,年年抄掠,作案最多,视人命如草芥,必不会接受诏安。”

说到这,刘羡顿了顿,等到众人的眼光全都投射到他身上时,他才徐徐道:

“相比之下,虽然孙首领在县府的名声很坏,但我查过案卷后,不难发现。孙首领到底是本地人,作案多起,其实多是针对县里的几个大姓,并不怎么伤害穷人,也和其余三位,时有火并。”

“在我眼里,孙首领应当还是眷恋乡祉情谊的,而且颇有侠义之风,非是滥杀之人。孙首领落到这个境地,是县府当年处置不当,如果能诚心爱民,休养生息,孙首领绝不会落草为寇,反而会是一名好官。”

“所以我思来想去,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必须来这里拜会孙首领,而要铲除其余三伙马贼,我也必须要孙首领的帮助。”

“我来找孙首领,并不是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不是不珍惜诸位的性命,而是珍惜整个夏阳百姓的性命,相信你我精诚合作,一定能让夏阳焕然一新!”

“不知我这么说,孙首领愿意相信我的诚意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场的众人都被深深打动了,谁也不会想到,刘羡竟然会把马贼和侠义两字联系在一起,在关中,这两个字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听到过了。但在此时此刻,大家却觉得再合适不过,甚至觉得是与生俱来的。

当人们对生活冷眼相待时,并非他们喜欢这样,其实是因为丧失了希望,找不到方向,而一旦能够得见到希望,也极少有人会不紧跟追随。

但孙熹还在犹豫,他对刘羡坦然说出顾虑道:“我和县君今日才相识,若要如此就生死相随,恐怕既看轻了县君,也看轻了自己。”

这确实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两人到现在,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凭什么就能相互信任呢?

“那这样吧!”刘羡起身,大剌剌走到堂中,对孙熹说道:“有一句老话,叫不打不相识。我有一个当游侠的朋友,曾和我说过,侠客间若有什么分歧,不妨就打一架,分个高低,最后打输的听打赢的,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既然孙首领有疑虑,那不妨和我比试一番。我赢了,孙首领就率众下山,我输了,就此别过,如何?”

没有马贼会拒绝这样的挑战,更何况还是一个以武力膺服属下的马贼首领。孙熹稍作思考,最后拔刀抱拳道:“既如此,那就受县君的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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