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玮抵达安乐公府前时,是申时两刻,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暖洋洋的日光洒满了大地,街道巷陌间遍是聒噪的蝉鸣,却没有多少人声,这情景一时间让他觉得忐忑。
若是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最凄惨落魄、狼狈不堪,他是一定不想让他人看到的。不然就会破口大骂,但又有气无力,这一切都因为失败让人丧失了自信。司马玮明确地察觉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不想回府去见妻儿,而是想和一个能保留成全自己自尊的人坐在一起。
但即使如此,司马玮还是经过了一番挣扎,才敲响了大门,敲响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也觉得敌人、世界都那么令人厌倦,或许这不是厌倦,而是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向他伸出了叛逆之爪。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来见的朋友,会不会给自己开门。
司马玮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叩门后府内没有立刻传来回应声,他便负着手缓缓转身,仰头数着一旁杏树的叶子。他这时候才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就像是这万千圆叶中微不足道的一片,多一片少一片,都不影响这棵大树生机盎然。
正这么思考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吱呀”一声,府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这令楚王心中一惊,回头去看,正见一个吊着膀子的青年走出来,转身对门内嘱咐着什么,很快就结束了,然后两人在街道间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还以为你不敢出来见我。”司马玮说。
“怎么会?”刘羡走下台阶,在司马玮面前立定,而后笑道:“你又不会吃人,恰恰相反,我知道你闲着没事的时候,还会给穷人布施撒钱,是洛阳有名的贤王。”
“可也是个一败涂地的傻瓜。”
“世上的每个人都是傻瓜……”刘羡说:“太保是个傻瓜,竟然甘愿做贾后手中的刀,螳臂挡车;贾后是个傻瓜,她竟然敢这样设计先帝的嫡子;先帝也是个傻瓜,他居然敢把皇位传给当今陛下;当今陛下更是个傻瓜,他都不知道自己杀了亲弟弟……”
这是极为大逆不道的言论,但在此时的司马玮听来却没有半分不悦耳,他只是说:“那听起来,你不是傻瓜。”
“我当然也是傻瓜……”刘羡用左手指着自己,露出苦笑说,“我得罪了贾谧,现在还来看你,说不定要陪你一起死了。”
司马玮原本有千言万语想和刘羡谈论,可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竟无语凝噎,他只好坐回到牛车上,拍拍身旁的木板,对刘羡说:“陪我到处看看吧。”
刘羡点点头,就毫不客气地坐在司马玮身旁。虽然两人认识这么久了,但表现得如此平等,还是第一次。
驾车的陈余问道:“殿下,去哪里呢?”
不等司马玮开口,刘羡先说道:“往西郊去吧,再过半个时辰,应当就可以听到白马寺的钟声了。”
而后他回头对司马玮说:“我敢打赌,你虽然已二十一了,还没有听过白马寺的钟声。”
事实是确实如此,过了二十一年人生的洛阳人司马玮,还从来没有去过白马寺,因为在他看来,软弱的人才信佛,与其花费时间在宗教信仰上,不如多做一些实事。
但如今的他突然明白了,没有人不软弱,那些人只是自以为不软弱,但是想象和实际总是有很多偏差。
于是他们踏上了去白马寺的路,一路阳光明媚,他们也没有遮掩,非常坦荡地打出楚王的旗帜。沿路的行人们见了纷纷躲开,却没有人抓捕他,只有大约两三个人鬼鬼祟祟的跟着,显然是贾后盯防司马玮的眼线,可司马玮不在乎,刘羡也不在乎。
在路上,司马玮又聊起刚刚的话题,他问刘羡说:“怀冲,你说,古往今来的那些名将英雄,也是傻瓜吗?”
刘羡注视着路上的行人,回答道:“当然,他们都是傻瓜。”
“傻瓜和傻瓜间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聪明的傻瓜和不够聪明的傻瓜。”
“傻瓜还有聪明不聪明的分别?”
“当然,聪明的傻瓜知道自己是个傻瓜,不聪明的傻瓜不知道自己是个傻瓜,也就是这个区别罢了。”
“哈,你在讽刺我,我听出来了。”
刘羡笑笑,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继续说:“殿下,人总有做不到的事情,总会遇到失败,总会感到最后是一片虚无,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不管是什么样的傻瓜,做过什么样的事业,最后都会消亡。就像一颗石子、一片树叶、一只蝇虫一样,但这又如何呢?”
“人本来无法挽留注定流逝的东西,可在活着的每时每刻,人的情感与心灵,都不承认这一点,都像个傻瓜一样,执着于一些不可实现的念头,渴望去主宰征服这个残酷的世界。”
“然后做一些看似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很多人失败了,但也有一部分人成功了。”
“伍子胥涉江复仇,苏秦纵横六国,项羽破釜沉舟,霍去病封狼居胥,不都是这样做到的吗?”
“世界上的奇迹,本来就是傻瓜来创造的。”
说到这里,刘羡叹了一口气,他也真是个傻瓜,竟然和司马玮说这些,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一切,并且即将失去生命的人来说,谈论什么奇迹与伟业,无疑是痛苦的,可他不说这些,难道去说什么人生就是一片苦海,死亡就是一种解脱吗?
他感觉那是对朋友的不尊重。
更何况,他自己现在也逃不走了。
司马玮坐在一旁,却没有想这么多,他在放松下来后,听着刘羡在身边的言语,只是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奇:这些话,以前刘羡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他也没有去想过,人会这样去看待世界。
那些像刘羡一样跟随自己的人,又是怎样的想法呢?他们怎么看待人生呢?他们又有什么执念呢?以前的司马玮并不在意,可眼下的司马玮却觉得这是一个富有魅力的谜题,他都想知道,都想了解。
不知不觉间,牛车终于抵达白马寺,在这座自两百年前就建立的寺庙前,两人立刻就感受到了岁月的沧桑气息。
由于今日有乱事的缘故,白马寺大门紧闭,三座白石筑造而成的拱券牌坊式三洞门前,只有两匹石马屹立着,周围空无一人,但却能听见寺内隐隐传出僧人们的唱呗声。
这山门象征着“空门”、“无相门”、“无愿门”的“三解脱门”,据说踏入其中就能涅槃解脱,得到自在,但现在,司马玮和刘羡只能望见寺庙中郁郁葱葱探出墙头的古树,这些多是梧桐树,树叶宽大却遮不住满天的阳光。
此时已经是黄昏了,太阳落在西山间,层云如同袈裟般披裹在暮日下,闪烁着紫金色的光芒,云朵在天空中发散摇曳,一半陷入阴影,一半则陷入光明,好比烈火燃烧引起黑烟,而白马寺里的梧桐树也也都迎风招展,一时间簌簌而响,好似佛图宝铎在震动似的。
两人的心情都平静下来了,司马玮问刘羡说:“什么时候敲钟呢?”
“早晚各一次,现在应该快了。”
如同约定好般,刘羡话音刚落,白马寺的钟声突然响起了。
起初,这声音似乎是从极远处飘过来的,但在极短的时间内,钟声如同日光般灌灵入耳,梵音缭绕,似乎压盖过了世间的一切杂音。
钟鸣声中,唱呗音里,司马玮觉得自己似乎感觉到了天地,感知到了树叶的脉络,墙角的沙尘,野猫的绒毛,气流的呼吸。在这一片祥和肃穆声中,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愉快和眷恋,他发现这个世界如此之美丽,以前他只想着征服,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这片土地。
不知什么时候,钟声结束了,司马玮也闭上了眼睛,他平静的心中,突然涌出一种感动,让他难以抑制,继而弯下腰,用双手捂住面孔,肩头不断颤抖着。
他哭了。
哭声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司马玮想克制住这种耻辱,让自己用一个体面的状态面对死亡,可一旦心灵的堤坝开始崩溃,情绪就是无法阻拦的,它只能宣泄出来。
于是这名二十一岁的西晋贤王,趴在牛车的车辕上,像一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他低着头,不让刘羡看到自己那张难看的脸,可仍然嚎啕着倾述道:
“我想活,我还想活!”
“我还想再活十年,这样,我一定能治理天下,给你们看看,我是一个多么有才能的人,我一定能为社稷带来清平大治!”
“那些奸臣,我要一个不留地杀光!我要改天换地,在史册上留下我的名字。”
“如果十年太多,只五年也可。五年也还嫌多,只给我一年也行。如果给我一年,我要好好照顾我的妻儿,关爱我的属下,去看看这世间的名山大川……”
“如果一年也太勉强,再给我一个月、十天、五天、三天……”
“我还有很多想干的事,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
司马玮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刘羡也大为震撼,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心中被悲哀和同情塞满了,这恐怕是这个世界,所有人在结束前的不甘,他们都自认为是天之骄子,可最后却不得不面临一事无成的窘境。
可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才会有一种焦虑感,不甘于平凡,渴望触摸伟大,结果却犯下相同的错误。
就在司马玮低头痛哭的时候,刘羡听到身后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望去,发现数百名甲士已经包围了这里。
他们看刘羡发觉,立马加快了脚步,从两侧一涌而前,只听铁甲兵器撞击之声响作一团,如洪水漫堤一般,数百人涌上,霎时就把司马玮和刘羡围在中间。
刘羡镇定神色,拦在甲士们面前,大声道:“楚王殿下就在这里,不会逃走!你们给他一点时间吧!”
可甲士们并不听劝,为首的几个人已经伸手拉住刘羡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紧跟着就要去拽司马玮,有个人的手,甚至已经扯到了司马玮的腰带上。
这时,一个老人厉声呵斥说:“都放下!再怎么说,楚王也是先帝的子孙,陛下的兄弟,你们怎么能如此放肆!”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刘羡和司马玮此时都循声看去,不禁一愣,说话的竟是当年的始平王傅,如今的三公尚书刘颂。
过了这么多年,刘颂脸上多了很多皱纹,但一举一动,仍然是过去始平王府里那个古板的刘老夫子。他看向司马玮的眼神里,无奈中又掺杂有痛心、怜悯,对甲士说完话后,他在原地站定了好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徐徐说:“楚王殿下,跟我去廷尉吧,到底是什么结果,朝廷会有公论的。”
此时司马玮已经止住了哭声,但他看向刘颂时,手脚仍在止不住地颤抖,这是难免的。因为人这一生,唯独不想让两类人看待自己狼狈的一面,一类是自己的父母,另一类则是自己的老师,而现在,他却面临着被老师审判的窘境。
司马玮强迫自己回答说:“老师,我不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青纸,这是宫中独有的密诏纸张,而后摊开来,像个倔强的孩子,对着众人要证明什么似的说道:“老师,我是冤枉的,这一切都是皇后的诏令,事后又说是伪诏,让我蒙受如此冤屈。”
司马玮仰望天空,此时夕阳西下,天上仅剩下了一抹紫霞,马上就要天黑了,一想到这,他再次潸然泪下:“啊,老师,我的躯体是武皇帝给的,我不能让它受到小人侮辱,故而我愿以死明志,来洗刷我的冤屈。”
而后,他对一旁的刘羡道:“怀冲,我不会牵连你的,这颗头颅,就当做是送给你的功劳吧。”
言下之意,是要刘羡按刺杀司马玮的功臣上报。
说罢,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而后刀光一闪,刀尖冲着心口直接刺了进去,鲜血沿着刀刃喷涌而出,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衣裳,滴落到地上。
司马玮最后抬头看了一眼这个黑暗的世界,口中喃喃道:“苍天呐!”
然后他跌倒在地上,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楚王渐渐地没有了呼吸。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老人缓缓跪下,打量着司马玮。
他看向青年的眼神并不像是在看死人,而是像看睡着了的孩子。接着,他将楚王揽入自己的怀抱,动作温柔,似乎怕有人惊扰了学生的美梦。
但在无人看到的阴影处,在这涅槃解脱的空门前,他终于也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悲伤,滴落了无声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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