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六十九章 置身事外(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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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会议后,刘羡决定脱离楚王一党。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自己已经算是太子党的死党。不管朝堂斗得如何不可开交,是明面上的攻讦诽谤,还是暗地里的阴谋政变,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他被司马遹批了半年的病假,如今才过了两个月,何必为别人奔波呢?

过去一整年,他之所以违背本心,想尽一切办法在官场里钻营,无非是为了想办法自保。不至于贾后当权后,贾谧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借势压人罢了。而在那夜杨济冲入东宫,自己救下太子后,只要自己不主动干预政事,就没有什么能够打倒自己。

是安心熬资历的时候了。

元康元年的夏天也不比往年酷热,堪称是风调雨顺。当人稍稍觉得干热的时候,天上就会降下雨水,把地上的暑意抹平,而雨水往往也不绵长,虽说天上偶尔会有骇人的响雷霹雳,大风在林木间呼哨,但总是一两日就停下,使得广阔的华南平原上,维持着一个较为惬意的环境。

这也就给刘羡的养病生活带来了一些情趣。他搬了张木榻在自家池塘的树荫下,天晴了就约朋友来家里畅谈天下奇事,论古今英雄;下雨了就卧听雨声,给阿萝写些诗歌;除此之外,就是考虑吃些什么,甚至学起太子,给自己培养起一些爱好,他想起母亲张希妙生前喜欢养花,自己也就尝试着种点杜鹃、海棠什么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刘羡的生活过得疏懒。之前无论是在守孝期间,还是在太学期间,除非是出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刘羡的生活一直都维持着惊人的自律,每日拉弓练剑,从不缺勤。

现在虽然在养病,右臂是使不上力气了,刘羡便在闲暇时锻炼左手剑,又练习左手字。

很多人都误以为,无论是剑术还是枪术之类的兵器技艺,都是要在战场上历练后才能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平。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哪怕是战争年间,人也是备战的时日居多,征战的时日居少。

而征战的结果,往往是要靠备战来准备的,剑术也是如此。并不需要多少历练,光勤奋就能决定九成人的水平,天赋又能决定剩下的九成,最后高手与高手间差的那么一点,才是经验和历练。

对于慵懒的人来说,肉体上的辛苦可能是一种折磨,但对于现在的刘羡来说,舞动剑锋,在这个浩大的世界里让自己流一身臭汗,却是一种享受,因为这能让他忘去世界上的很多忧愁烦恼,重新成为一个简单的人。

不过他到底是一个成年人了,即使养病之余,也要处理家中的一些杂务。在成为太子左卫率后,安乐公府上下几十口人,已经基本把他视作家主,刘恂也放手不管,乐得轻松。

趁着刘羡有空的闲暇,家里的叔叔伯伯们就过来找他,说是希望刘羡帮帮忙,看看能不能帮家里还未成亲的弟弟妹妹们安排一些亲事。

说起来,在安乐公府里,刘羡虽是刘恂的独生子,但放眼到叔伯的子女中,还是有不少兄弟姊妹的,大大小小有二十来人,刘羡在其中排行第十一,小时候和他关系较好的,有四伯刘瓒的长子刘贺,十二叔刘晨的长子刘玄,七叔刘虔的次子刘恪。

只不过由于刘羡身份特殊,从小又被陈寿阮咸单独培养,后来便和家里同辈的关系淡了些,但基本的亲情还是有的。如今刘羡仕途一片光明,族人们也就想着趁势沾点光,让子女们的日子也都更顺心一些。

其中二伯母王芝对这事最是上心,原本刘恂顶走了二伯刘瑶原有的安乐公爵位,令她一直耿耿于怀,张希妙在世时,都没有给过几次好脸色,但现在,她却主动来找刘羡。

只因二女儿刘道容已经十三岁了,已经到了定亲的年纪。她不想让二女儿像大女儿一样,再草草嫁给一个寒门。

她对刘羡说:“辟疾,你阿母虽只有你一个儿子,但你并不是没有兄弟姊妹,阿昭(刘道容小字)就是你的妹妹,她一生幸福不幸福,我和你二伯没有办法决定,但还是希望她能够更好一些。现在时代变了,我们都老了,你是一只年轻的鸿鹄,我们都是不识高低的燕雀,只希望你上点心,帮一帮你妹妹吧。”

王芝话讲到这个份上,刘羡连忙回复说:“二伯母讲得哪里话?我就是再大的本事,也不能一人展翅高飞,将来说不得,也要亲戚的帮衬呢!您有什么看得上的人家?”

王芝见刘羡如此懂事,不由得喜悦道:“当然是越高越好!如果可以的话,我听说琅琊王家有几个未婚少年,你看能行吗?”

琅琊王氏确实有两个快到婚期的少年,一个叫王导,一个叫王侃,可显然都不是安乐公府能攀附的,刘羡无奈地劝诫了王芝一会儿,又在心里想合适的人选,想了好久都没有定下来。于是就让王芝先回去歇着,他挑好了对象再谈。

晚上刘羡和妻子阿萝说起这回事,阿萝说:“不能从你那些好友里挑一人吗?我看有很多英才嘛!”

刘羡则叹道:“他们大多都娶亲了,只有玄明、永明这两人都没有婚配,我是很欣赏他们,但先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当我的妹婿,莫非二伯会愿意阿昭嫁给匈奴人?”

故而刘羡想了一会儿,最后道:“我看啊,还是到阮家问问吧,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贵,但家教很好,也算是一个名族。”

阿萝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刮着刘羡的眉毛道:“夫君只是给妹妹找夫家,就这样头疼,以后如果有了孩子,又该是什么样子?”

见妻子忽然畅想起未来,刘羡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笑道:“会是什么样子,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件事我知道,到时候肯定会够你我头疼的。”

“为什么会头疼呢?”

“因为那时候我们肯定有很多孩子,不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刘羡确实很喜欢孩子,虽然孩子们不懂事,常常会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孩子们也纯洁,刘羡总是忍不住怀念童年时什么都不懂的自己。

但不料自己的一句话,忽然令身旁的妻子难过起来,阿萝揪着刘羡的袖子,低声问道:“可夫君,我们已经成婚四年了,还是没有孩子,会不会……”

阿萝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心中也泛起苦楚,在这个时代,女人如果只生女儿或者生不出孩子,都会被世人都所讥讽。哪怕是像她这样出身高贵的女子,也难以免俗,更何况方才刘羡表达出了对孩子的渴望,这不禁让她担忧起自己的未来。

刘羡当然立马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种时候,他就想起绿珠分别前说的话,又想起母亲张希妙。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残忍,女子人生的价值,真的就这么狭隘吗?在他眼中,魅力并不只是外表上的美丽,同时也来源于内心的见识,许多女子都有着自己无法想象的智慧,让自己感到惭愧,但他又完全想不出出路来,对此感到深深的迷茫。

不过至少他知道,该如何让阿萝高兴起来,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轻轻地握住阿萝的手,用自己的怀抱来温暖妻子,然后用嘴唇触摸她的肌肤。

阿萝果然笑了起来,声音也渗出些许妩媚。有时候肌肤的触碰,眼神的注视,就能胜过千言万语……

一夜过后,刘羡神清气爽,把右臂的药换涂了一遍后,便去找阮孚商议,询问阮氏中有没有合适的子弟。

如今阮孚正在河南尹府内当主事,听说刘羡来拜访问亲,自然是欣慰不已,他应允说,阮氏中有一后进之才,名叫阮放,今年十二,比阿昭小半年,虽然家境一般,家里仅有五十亩份地,但他爱读书,很有才华,将来肯定能出仕成名。

这确实是一桩好婚事,刘羡顿时就敲定了人选,而后又顺口问道:“老师在始平郡还好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阮孚回答说:“你也知道,都这个年纪了,什么时候入土都说不准。有机会的话,你看跟太子求求情,让大人早些致仕养老,你我也能见大人最后一面。”

这确实是一个理所应当的请求,刘羡当然是应承了下来,身为小阮公的弟子,如今刘羡也算小有成就,怎么会不想让老师看看自己出人头地的样子呢?何况现在嫉妒小阮公,唆使司马炎调小阮公入关的荀勖已经死了,应该也没有什么阻力才是。

故而在回去的路上,刘羡就直接构思起文章的草稿来,一时间想得入了神,回家的路途须臾间就过去了。然而即将到家的时候,牛车突兀地停了下来,驱车的朱浮回头道:“公子,府前好像有人?”

有人?刘羡的思路被打断了,他抬起头往前方望去,只见自己家门前,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牛车前一名青年身穿青底云纹长袍,如修竹般挺立,刘羡一看见他,眉头就皱起来了。

原来是陇西王世子司马越。

司马越见到刘羡回来,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怀冲,楚王殿下有急事找你,让你过去一趟。”

如果在以前,刘羡听到这句话后,肯定是直接就随司马越去了,但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脱离司马玮一党,所以就岿然不动,反问道:“殿下找我,是因为什么事?竟然劳烦君侯大驾?公事还是私事?”

司马越不料他竟是如此表态,脸上表情虽然不变,仅有眼睑微微下垂,原本要是有笑意的眼神就变得非常凌厉,他问道:“怀冲,怎么说?公事如何?私事又如何?”

刘羡回答道:“如果是公事,请您回禀殿下,在下现在正在养病,还没有正式入职,找我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如果是私事,您就回禀殿下,如今非常时期,私事还是缓一缓,等到朝局安稳以后再说吧。”

刘羡的话是绕了几个圈子,但是对于玩弄政治的司马越来说,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现在不想参与司马玮的事务,或者可以说,他想脱离司马玮一党。

司马越当然听出了刘羡的意思,但这样重要的表态,他不可能就此放弃,反而眼睛微微眯起,追问道:“这么说,怀冲是厌倦了,想要和殿下划清界限吗?”

刘羡道:“不是划清界限,只是累了,想歇一歇罢了。”

“可这种事情,怕由不得你我做主。虽然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殿下找你,不可能是为了别的事。”

刘羡眉毛一扬,道:“是皇后的回话到了?”

“是。”司马越回答说,“再过两日,殿下便准备动手了,所以殿下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仍然和之前一样,与皇后合作是与虎谋皮。”刘羡坦然道,“既然殿下不愿意言听计从,我还白白过去一趟干什么呢?只劳烦您帮我带一声问候,祝殿下一切顺利就是。”

刘羡的态度坚决得出乎司马越的预料,他忍不住略微跺脚,再次劝诫道:“怀冲,我理解你的不忿,可不管怎么说,你是始平王府出身的人,论起来,和殿下的关系比我还近,你如果这样做,殿下会很伤心的。”

刘羡其实也有此感想,但他同时也知道,两人到底不是同路人,继续走下去,也不过是勉强和相互伤害罢了,还不如留下一个较为美好的回忆。故而他说:“那一天我对殿下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殿下既然连天下民心都不在乎,又何必在乎我一个残废的心呢?”

“您就说,在下也很伤心,希望殿下多多珍重,如此便罢了。”

“怀冲绝无后悔?”

“不敢言后悔,可终究无愧于心。”

这样一番对话后,司马越无功而返,孤身一人离去了,刘羡在落日下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的感伤就如同被刺穿的云层,他人生中虽然有很多次失去,但这一次,是他自己主动放弃了一位朋友,刘羡很难不为此感到可悲。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刘羡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成功让自己置身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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