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打响了,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刘羡其实看不清两军之间的第一波拼杀。
他只看见人头上上下下起伏着,涌动着,挥舞着手中的兵器,耳边响起人们的呼喊声,咆哮声,然后“砰”的一声,恰如两块巨石相撞,不知多少名甲士纠缠在一起,最前方的火炬们纷纷跌落在地,恰似火炭炸开的火星。
然后刘羡就听见了清脆又细密,好似涟漪一般的金铁之声。
那是上百名士兵在砍杀而产生的,刀戟和刀戟,刀戟和甲胄,甲胄和甲胄,三者来回碰撞,掺杂着人们生死间的觉悟,溶解了双方的浪潮与界限。
但一交战,刘羡就看得出来,己方正处在不利状态。
杨济培养的这些秦中死士,确实当得起他的倚仗,每个人身高虽参差不齐,不似司马玮的部下那般魁梧,但全都尽显精悍之色,他们浑身披甲,动作干练,面对着前列宫卫们的长戟,悍不畏死地挺身而上,直接列成了一个个四五人一组的三角形小阵,如同一颗颗楔子,有力地钉入宫卫们的阵线。
相比之下,宫卫们无论在胆魄上还是在经验上,都有明显的不足,面对敌方的攻势,他们只是尽量和身边的同伴平齐,同伴进自己便进,同伴退自己便退,同时盲目地向眼前的敌人们挥动武器,并不能自己独立寻找破绽。
最重要的是士气问题,宫卫们多是洛阳人出身,平日里虽然有过训练,但和平的日子过多了,心中便有几分惰性,也不能做到真正的坦然赴死,面对敌方如怒涛般的冲击,他们不可能做到平心静气,只有节节后退。
这一退,后面未接战的人也跟着后退,宫卫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就退了三丈。
刘羡看在眼里,便知道不是办法,他对负责指挥的王敦说:“处仲,正面迎敌,我们好像不是对手。”
东宫此时一片喧嚣,他说了第一遍,王敦没有听清,还是他靠近了又喊了一遍,王敦才同样高声回道:“我知道,可现在仓促之间,能有什么办法!”
刘羡说:“依靠地利吧!”
“什么?”
刘羡大声吼道:“依靠地利!”
“在殿前这样打下去,我们这边只会退!很容易被对方冲垮!”
“我也知道啊!”王敦把己方连战连退的形势尽收眼底,亦生出焦急之色,可他问道:“可地方就这么大,地利在哪里?”
“我们退到台阶上,他们队形施展不开,以下击高,想必也冲不太动,我们这边也可以轮换着打!”
王敦立刻高声回复道:“你说的,我也想过了,但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前面没有守台阶,现在两军相接了再退,有点太晚了!退的时候,对面要是跟着一冲,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被冲垮,那个时候别说守了,逃都逃不了!”
刘羡明白王敦的意思,大部分士兵都是见风使舵的,因为人数越多的时候,人心就越难以统一。
他们往往会根据战场的形势来做出自己的选择,形势有利就落井下石,形势不分明就浑水摸鱼,形势不利就走为上计。这就导致了决定一场战役胜负的,往往是前锋,前锋胜了大家就跟着胜,前锋败了大家就跟着败,没有别的花样。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其实也就是这个道理。
现在宫卫就陷入了这种窘境中,前锋的卫士们正在节节败退,如果直接后退,很可能就会转变为溃败。
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失败也是早晚的事情。
而刘羡却不可能容忍失败,如果让太子落到杨济手里,先别说会造成多大的政治灾难,光说贾谧,就肯定会拿这点大做文章,到时候自己恐怕就真落入绝境中了!
该怎么办?刘羡的思绪急速运转起来,他掠过自己学过的一件件战事,试图从中找到相仿的案例。
刘羡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诸葛亮在第五次北伐时,渡河强攻郭淮北原所部,用弩军掩护侧翼,在武功水侧击退司马懿奇袭的案例。一时有了主意,他对王敦和江统说:“你们在这里再撑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刘羡飞速离开大队,踏过数十级青石台阶,在金铁声中回到大殿内。
在四十余名侍卫的护卫下,太子司马遹正端坐在殿中自若饮酒,颍川公主司马脩华坐在他身边,正因殿外的厮杀而感到彷徨。
司马遹放下酒杯,笑道:“怀冲,你怎么进来了?”
“殿下,太保造反,我方交战不利。”
“不利?你是让我逃跑咯?可惜啊,我哪都不想去。”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刘羡看得出来,司马遹脸上保持着镇定,可端酒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并不是不害怕,不想逃,只是他太过明白,自己就是护卫们的军心,如果他一走,大概前面的将士们会直接崩溃,东宫的形势就会反转,让杨济得势。
到那时候,先不说能不能逃走,就算逃走了,他的政治生涯也将抹上一大污笔。所以他必须坐在这里,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刘羡回答说:“当然不是,殿下,我的意思是,请您把殿中剩下的卫士交给我,我来稳定局势。”
这些都是司马遹最后的侍卫,是用来保护司马遹安危的,轻易不能离开太子身边。但司马遹听闻刘羡的要求后,并未有过多犹豫,就问道:“你有信心?”
“必能拒贼!”
“好!”司马遹听到这,也不多犹豫,径直对身旁的太子右率鲁瑶道,“你带着这些人,听怀冲命令!”
鲁瑶下意识地想拒绝:“殿下,您的安危……”
“前面若是败了,也没有什么安危可言。”司马遹拍案道,“快去!”
鲁瑶无言以对,只能鞠躬一声,就带着最后的侍卫随刘羡出殿。
一行人一边走的时候,刘羡一边问鲁瑶道:“鲁兄,我记得,你手下的人都配有角弓吧?”
“是。”
“能射多远?”
“最远能射三百步,也就是四十丈,但今夜如此昏黑,恐怕没有多少准头。”
刘羡本也不需要多少准头,他回复道:“这就足够了。”
殿外的厮杀已经愈发激烈,就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乱了起来。刘羡从离开到返回,半刻钟都没有,但宫卫们已经又退了十丈,刘羡站在台阶上,已经可以看到最后面的卫士们惶恐的面孔。
而督战的王敦已经把佩刀都抽了出来,对着想后撤的宫卫们喝道:“顶住!擅退者死!”
可看得出来,这种恐吓并没有太大用处,战线还是在不可避免地后退。
另一边,江统则穿了一身皮甲,已经到厮杀的队伍中去了。
“处仲!处仲,我回来了!”
“哦?”王敦看到刘羡把最后的宫卫带过来了,立刻就扯着嗓子喊道:“太子殿下亲自来督战了,正是诸君奋死报国的时刻!”
他这一喊,宫卫们士气终于振作,稍稍止住了杨济死士们的攻势。
而后王敦才转过头,低声问道:“怎么说?到底有什么主意?”
“我让鲁瑶他们朝三十丈外放箭,先把叛军压得抬不起头,你去通知大家,听到箭声,就立刻撤到台阶上,也换弓对射,我们就在这里跟他们打轮战,比人数!”
用箭雨掩护撤退,这其实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战术,但对于这些平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甚至连练兵也很少参与的东宫宫卫来说,却是最为合适,不会体现劣势的。
王敦顿时明白了刘羡的想法,连叫了三声“好!”后,他飞速奔驰到阶梯之上,军鼓之旁。
王敦接过鼓槌时,回头往下看,正见鲁瑶等人已经排成四排,张弓引箭,悬而未发,而刘羡也正盯着他。两人眼神相撞后,同时点点头,刘羡立刻一挥手,高声道:“放!”
嗖的一声,数十支利箭从空中飞出,它们划过一道道轨迹,如同天降铁石般凿入杨济死士之中。
王敦见状,立刻改快鼓为退鼓,连绵的鼓点顿时改为两快一慢的重槌。
前方厮杀的宫卫们听到撤退的号令,顿时如蒙大赦,调头就往后走,好比飞鸟归巢。而前方的杨济死士们本欲乘胜追击,但冲了十来步后,他们反应过来,身后的同袍们被一波又一波的箭幕压制得难以前行,如此以寡击众,就是无谓的送死了。
他们只好停下来,抽弓与宫卫们进行对射。而逐渐稳定下来的宫卫们,也随鲁瑶他们发起反击。
一时间,空中的箭就像下雨一样,在空中撞击劈啪作响,双方都可谓射得尽兴,有时候第一支箭还没有落地,第二支箭就已经跟着飞了出去,好似飞鹄相戏。
但实际上,这些箭雨并没有造成太多的杀伤,因为双方都是着甲的甲士,除非箭矢正中没有遮掩的要害,不然就基本钉在甲胄间,密密麻麻的,让中箭者看上去像一只只刺猬,箭矢不能破甲的话,着甲者就感觉被拳头砸了一下,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个时候,双方都冷静了下来。
缠斗已经持续了三刻钟,但杨济是明显更占优势的一方。他的手下敢于斗勇争胜,经验也更加丰富,但到底人数不多,这一阵厮杀下来,刘羡他们已经摸清了杨济的底细,对面大概也就三百来人,最多也就四百人。
反观东宫的宫卫们,他们并不耐斗,三刻钟的厮杀,他们丢下了四十来具尸体,重伤的也有二三十人,大概有敌方的三倍还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失败。宫卫们本也没必要在这里分出胜负。他们的任务其实是拖延时间。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半个洛阳都听见了,肯定已经有援军在赶来的路上,加上他们的人数还稍占优势,大概比对方多个一百人,现在卡在阶梯上,死守就会有转机。
江统气喘吁吁地回到刘羡身边,问道:“怀冲,你说杨公会怎么办?他会放弃吗?”
刘羡紧紧盯着黑暗中沉默的敌人们,回答道:“不好说,杨济能被先帝如此信任,总不应该只有这么几手。”
“什么?你是说还有苦战?”
“我也不想啊!但这种事情,从来由不得你我。”
“援军呢?怎么还未来?”
“不要急,先稳住,总会有办法的。”
说话间,夜空中的乌云稍稍散了,银白的月辉又一次抛洒下来,将原本的黑暗渐渐扫除,给朦胧的世界描摹出点点轮廓:微微起伏的湖波、随风飘浮的柳丝、沉默挺立的宫墙,还有地面冒着热气的血泊,以及数十具被踩踏过、死不瞑目的尸体。
而东宫宫卫们向敌方望去,他们不难看见,在死士们的簇拥中,正立着一名脱下铁胄,露出花白头发的老人,他的脸色非常疲倦,发髻在月光下闪着如波纹般的微光。
可稀奇的是,东宫宫卫们却被另一人吸引走了目光,并且逐渐生出恐惧的色彩。
那是一个巍峨的身影,在人群中就好像一座小山,当世人用鹤立鸡群来形容嵇绍在士人中的风采,但这仅仅是一种比喻。可此时用鹤立鸡群来形容这个人,却是字面意义上的恰如其分,在他面前,包括刘羡在内,其余所有人都如同柳树前的灌木。
江统看见这个人的身影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而后道:“杨济从哪里找来的怪物?!这人该有多高啊!”
“应该有一丈(2.3米)。”刘羡也是一阵心神摇曳,他从来没有想过,人居然能生长到这个高度,简直就好像进入了蛮荒神话中一般,“可能还不止……”
他这时猛然想起,在十四岁那年,他在陈寿府里第一次见到司马玮,司马玮曾经和他说起过这件事:
“三杨你知道吧,这三位都有镇宅之宝!”
“太子太傅(杨济)的宝贝是一个人。”
“那可不是普通人,是一个从河东招揽的大力士,力气勇冠三军,可以以一敌百!完全不逊色于关羽、张飞!此前,太子太傅在当镇北将军时,曾经在幽州路遇大虎,就是靠这个死士,三拳两脚打死了老虎!你说稀奇不稀奇?”
刘羡原本以为,这个勇冠三军,大概也就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有一身蛮力。至于什么以一敌百,三拳两脚打死老虎,应该是夸张的比喻。
而自己练剑多年,可能在气力上逊色一些,但如果是比剑,自己一对一单挑,并不见得会输。
但如今亲眼见到这个巨人后,刘羡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对司马玮的形容不再有任何质疑:这个人,绝对可以打死老虎!
而现在,他迈出沉重的脚步,恰似山峦移动,不可阻挡地出现在众人之前。
一名巨人,他将要入阵厮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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