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一年后,陆机凭借自己在文坛闯下来的赫赫声名,已经成功被杨骏征辟,成为太傅府下的一名祭酒。
但身为陆氏子孙,他的理想从来都是出将入相,恢复吴郡陆氏的威名,小小的一个祭酒,在他看来不过是等闲,没什么好在乎的。故而他无意效忠杨骏,反而把太傅的势弱尽收眼底。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效忠这位即将覆灭的太傅,不如继续紧跟贾谧,把杨骏作为自己的跳板,为下一步的跨越做准备。
虽然这可能会背上背主之名,但在这个年头,背主有什么所谓呢?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司马氏如此,贾氏如此,也如此。哪怕是自己的祖父陆逊,不也是放下了在庐江时的杀亲之仇,转而效忠孙氏,才获得了现在的地位吗?
由此可见,只有先有了切实的权力与地位,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所以这次参与政变,陆机义无反顾。
他就自己所得,对众人介绍情形道:“既然已经决定动武,我想其余方面也不用多说,直接就谈谈太傅在宫城中的布置。”
“太傅如今在禁军中,掌握的要紧人事主要有三个,一个是中护军张劭,一个是左军将军刘豫,一个是太子太傅杨济。其余党羽如杨珧,都是舞文弄墨之辈,不足为虑!”
杨骏的势力当然不只有这三人,他最重要的根基实际上在三省,杨珧掌管尚书省,段广掌管门下省,蒋俊掌管中书省,三省合为一体后,可谓是密不透风,所有的政令都要经过太傅府才能发布。
但很可惜,笔杆子不能杀人,大家如今做了动刀兵的打算,那杨骏在三省的把控就毫无用处了。
陆机紧接着介绍道:“中护军张劭,如今名义上总领禁军,虽然禁军将士多不为其所用,但总还是有些不识时务之徒,据我所知,能调用的最少也有两千人。”
众人无不面露哂笑,能调两千人,在洛阳里算是个人物,但对于整个禁军来说,不过是冰山一角。
“左军将军刘豫,是太傅的心腹,手下有禁军三千,都是他的嫡系,很难说服。”
与会者不动如山,即使再加上三千禁军,和己方势力相比,依然差距悬殊。
“最难办的是太子太傅杨济,他曾经是镇北大将军,久在外营军中处事,颇有威望,手下又养有五百秦中死士,据说人人善射,敢为杨济奋死。”
“他还有权调动东宫的太子五卫率,也就是四千东宫卫士。”
说到杨济,大家终于感觉到几分棘手来,倒不是因为他能调动太子卫率,而是因为他的军中声望。在禁军中,他掌握的势力也就四千人,和刘豫、张劭的人加起来,也不满万人。
但是在洛阳城外,尤其是东北部,驻有六万外营兵,也就是俗称的北军。
北军成分复杂,兵源来自四海九州,不可能由私人掌控,只听从朝廷的命令。如果杨骏令杨济出发到北军中,调兵来镇压城内禁军,是有成功可能性的。
陆机说完杨骏的军事布局后,众人都陷入沉思,贾谧直接问道:“士衡,你觉得此次倒杨,有几个要点?”
陆机对此已有腹稿,他继续分析道:“依我所言,想要覆灭三杨,主要有三个要点。”
“一是要严守宫禁。”
“陛下与皇后是根本,有陛下的诏令就是奉诏讨贼,没有陛下的诏令,就是图谋作乱。天下人不识得忠臣奸臣,最后还是要看陛下的诏令行事。要想成事,就必须先在宫中占得主动,把杨骏的人都控制起来,避免他们挟持陛下!”
“然后我们就可以请出陛下诏书,名正言顺地讨伐那些杨骏乱党。有诏令在,我们又人多势众,那些听命于三杨的禁军卫士,又能翻起什么水花呢?恐怕会直接做鸟兽散。”
“二是要看住太傅宅邸。”
“杨骏是首恶,所谓擒贼先擒王,想要迅速除去奸贼,不至于引起更大的乱子。就应该在得到诏令后,立刻去擒杀杨骏,他府邸内仅布置有数百名侍卫,只要他一死,剩下的那些党羽,就成了无根之木,败亡不过在俯仰之间。”
“但若是不能速胜,就麻烦大了。杨骏住在曹爽旧居,离武库不远,如果让他们把握了武库,把库中甲杖弓弩发与平民,再加以重金赏赐,短时间内就能拉出一支军队,到时候就会平白多出一些没必要的死伤。故而必须要挑选时机,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三是设法守住洛阳各城门。”
“三杨在城内,撑破天也调不出一万人来。但若是出了城,他毕竟是太傅,而且是有遗诏辅政的太傅,杨济在军中又有声望,无论是调遣北军与我等厮杀,还是率众奔逃他处,都将成为大麻烦!”
“若要避免这等场面,必须要提前把控洛阳诸城门,无论城内形势如何,决不能放一个人出去。”
陆机说完,便退回贾谧之后。但众人对他的印象却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在此之前,众人都听说过陆机的文名,知道陆机是一代文宗。但俗话说得好,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一个人能在文学上有如此造诣,其余领域上难免就有些短处,比如屈原、蔡邕、曹植等人,文学上建树极高,政治上通常都郁郁不得志。历来能够真正说文武双全的天才,恐怕也只有曹操、诸葛亮寥寥数人而已。
但今日这一番议论,大家才愕然想起,他是陆逊陆抗的后代,吴郡陆氏的立家之本是军争,陆机又怎么可能例外呢?
贾谧对陆机的表现非常满意,如今陆机是他的幕僚,陆机的优秀就相当于展示他的权力,故而他挑衅似地向刘羡笑了笑,哪怕没说一句话,刘羡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你拿什么跟我斗?”
刘羡只觉得好笑。
有了陆机提的三点纲领,接下来则是商议更具体的军事布置了。
这回轮到孟观上场,他作为司马玮的代言人,已经被提前任命,直接做政变的先锋,所以具体的军事草案,也由他来做。
只不过在此之前,孟观名不见经传,出身又低,故而众人看他的眼光中多带有轻视。
但孟观早已习惯了,他站在中央,视若无睹地摊开一张洛阳城防图,笑言道:“陆君方才所言,竟与我不谋而合。”
“我原本的计划,其实说白了,就是八个字,戒严生势,短兵杀贼!”
他顿了顿,环视一周后,徐徐解释道:
“如今杨骏倒台是众心所向,宫禁中的五万禁军,我们少说能动用三万,若是在旷野中刀兵相见,我们必然能取胜。”
“但这毕竟是在京城之内,若闹得太过剑拔弩张,势必会有损朝廷威望,也会产生一些不好的变数。”
“我的设想是,我们既然已经能调动大部分禁军,不妨越过杨骏,请旨后直接进行全城戒严,封锁所有宫门,所有城门,除去禁军外,无论是何等爵位,何等官职,皆不允许上街。”
“如此一来,我们就切断了三杨党羽的所有联系,他们聚集起来人数不少,但若是不允许相互串联,一个府邸最多也不过两三百人,就算占领了武库,又能干些什么呢?”
“况且杨骏到底只是太傅,他的党羽,同时也是朝廷的臣子,只要我们能以戒严的名义控制京师,抢在杨骏反应前,先一步将这些人管控起来,他们定然惶恐不安,别说抵抗了,多半会束手就擒。”
他说到这,众人相互交流眼神,都露出肯定的意味:这个法子非常稳妥,没有什么多余的步骤,不需要众人冒险,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
而菑阳公卫瓘开口道:“戒严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策略,但是动用的人力未免太多了,如此一来,杨骏和杨济府上的那些死士该怎么处理?你还能带多少人去讨伐杨骏?”
孟观当众伸出四根手指,淡然道:“四百人即可!”
“四百人!”
此话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杨骏平时出入的侍卫都不下百余人,府内的侍卫最少也有六百人,且无一不是身高体阔、能负甲终日的壮士。这个孟观哪里来的自信,竟然四百人就敢去攻打太傅府?
卫瓘很欣赏孟观的勇气,也不免问道:“是否有些托大了?照我看,再怎么样,军中千把人还是能匀出来的。”
但孟观却摇首拒绝,斩钉截铁道:“兵贵精不在多,正因为只有四百人,才不至于使杨骏党羽生出警惕,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而且我这四百人,是楚王殿下精心蓄养,锻炼了数载的,枪阵、剑阵、远射,样样皆通,最重要的是上下一体,同心同情,若上了战场,足可以以一当五。”
“反观杨骏,他手下里唯一会用兵的,不过是杨济一人。但杨济又被他排挤,不在太傅府内。府邸里的甲士看起来不少,但没有合适的将领,又有何用呢?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犬罢了!”
“加上今日杨骏到婚宴上求饶,他已经是胆寒了!只要我急攻如雷,猛进如风,令他肝胆俱丧,兵马再多,又能如何?”
卫瓘又道:“不宜过分低估杨骏,他做了这么久的辅臣,总有几分不凡在。哪怕是猫犬鼠兔,逼到绝境,也会做困兽之斗,何况是他这样一位太傅呢?”
孟观则笑道:“我等武人,早就做好了与人死斗的觉悟,若他真敢如此,我等难道就不敢亮剑吗?所谓勇者武人之魂,一勇可胜万敌,古之善战者,都通此理。当年宣皇帝在曹爽拜谒高平陵之际,以区区三千死士,就能令掌握天下兵马的曹爽束手就擒。对方勇,只要我方更勇,敌人便自然怯弱,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接着说:“诸位若不信我,大可先准备一支别师,若我前方进攻不力,不幸身死,再让这支别师后继而入。有此两手准备,杨骏怎能不死!”
“唔,”众人闻听此语,都不禁微微点头,那些几十年前已经成为传说的金戈铁马岁月,如今都仿佛出现在众人面前。
尤其是卫瓘,他情不自禁地用左手虚握腰间,试图抓住二十多年前腰刀的刀柄,心中赞叹道:“好一个孟观!我从军多年,和公卿讨论军略,无不平淡如水,味同嚼蜡。此人一番话,却令我心中血热,有策马入阵的冲动。好一个勇者武人之魂!这样的话,我只在当年见姜维的时候,才听说过类似的言语。”
于是果断赞同说:“后生可畏,孟叔时有将帅才啊!你方才说的那些,我都同意!”
卫瓘作为参会众人中唯一的元勋宿将,有他首肯,孟观的提议自然是全部通过。就连贾谧也露出了刘羡感到非常熟悉的眼神,那是忍不住想要践踏孟观的渴望。
但刘羡此时却察觉到了一个漏洞,他斟酌片刻后,对孟观问说:“杨济怎么办?不是说他府中有四百秦中死士吗?是不是会生出些变数?”
“若他趁机率众到东宫,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胁迫太子,以太子为人质,而后领太子卫率,然后杀出洛阳,那就大事不妙了。”
对于天下来说,太子司马遹的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当今的陛下,甚至还犹有胜之,毕竟他是晋武帝司马炎选定的继承人,可以说没有太子司马遹,可能当今的天子就难以登基,如果落到他人手中沦为傀儡,后果也将是不堪设想的。
孟观道:“这个不用担心,东宫在城东,杨骏、杨济府皆在城西,只要能够成功戒严,街道上都是我们的人,杨济如何能从城西杀到东宫呢?如果能够成功,那大概是说,我们全都活不成了。”
说到这,他轻松地笑笑,在座的众人也大多同意这个推论。在大家看来,今日这个婚宴后的密会,可以说是圆满达成了,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在这场政变后的格局里谋得自己的新地位。
刘羡也被孟观说服了,但当他把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贾谧时,正好又对上这位同龄人挑衅般的冷笑。
他心中咯噔一声,隐隐生出一种预感,这次的政变备案,恐怕不会如想象般的顺利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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