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刘羡对陆机的印象是复杂的。
初时在听从陆机的名声时,刘羡颇为厌烦,他一直认为,士子扬名立万,重要的是军事或政治上的能力,应该先注重实务,再讲究名声。而陆机偏偏走的是以文娱人的路子,整天在名士间走街串巷,如同卖笑的歌女一般,实在是没有传统士子的风骨。
故而在刘羡的想象中,陆机大概是一个与贾谧相似的,外表柔弱如女子、内里阴沉如冰霜的士人。
但在清明文会上,刘羡亲眼见到的陆机却全然是另一幅样貌,他气宇轩昂,英武不凡,一看就不是纯粹的文人,反而带有大家想象中,似乎他祖父陆逊才该有的,文武兼修的儒将气质。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锐气十足,文采飞扬的同时,也有刀剑相击的金铁之感。
再配上他那篇惊世骇俗的封建五等制度论,实在是叫刘羡大开眼界,虽然自己不能苟同,但思路之清奇,角度之深刻,都是旁人不能比拟的。刘羡之后说出来的那些观点,其实是受到了陆机启发,才能论述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刘羡非常佩服陆机。
可在贾谧羞辱自己时,陆机的反应叫刘羡失望了。他虽没有与贾谧一般多加羞辱,但毫无疑问是做了帮凶。联想到之后贾谧与刘羡摊牌时,言语中对陆机的蔑视,刘羡继而也对陆机产生了一种不屑之感。
不管陆机再怎么富有才华,但没有自立自强的骨气,他终究是一个谄媚权势的小人。摊上了贾谧这样一位幕主,恐怕以后的仕途也有他受的了。
但不料在老师府上,刘羡听陈寿说出了这样一个建议:要自己与陆机交好。
刘羡非常不解,他对陈寿道:“老师这不太合适吧?我知道您素来看好他,可陆士衡新来乍到,就如此急于汲汲功名,并不是可靠之人吧!我若去和他相交,怎会不被他卖与贾谧?”
但陈寿却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问道:“怎么,你看不上他?”
见刘羡不吭声,陈寿拍了拍刘羡的手,笑道:“我看你啊,还是被世仇蒙住了眼睛,人活在世上,谁会没有苦衷?”
“就像你是刘备的曾孙一样,他是陆逊的孙子,天下谁不知道你们祖先的盛名?他也有他的责任,很多卑贱不堪的事情,都是不得不做的,这做事的不堪,不代表他不向往正道与光明。”
“如果人和人要成为敌人,这很简单,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就像每个人生来就会死一样。”
“但你如果要成就一番大业,就要知道,敌人是杀不完的,而拉拢一些朋友虽然很难,但是一旦成功,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你。”
见刘羡陷入了沉思,而没有露出抵触的神情,陈寿颇为欣慰,他形容道:
“你要知道,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坷,有的坎坷很巨大,就像是一块拦在路中的大石头,平凡人会选择绕开它,或者搬开它,但石头太大了,无论是绕开还是搬开,都会让人心力憔悴。”
这个比喻很形象,刘羡点点头,对于他来说,贾谧就是他现在的坎坷,是眼前一颗不得不绕开或搬开的石头。
“但对于真正有智慧的人来说,他们另有诀窍。”
“诀窍?”刘羡问道。
“是,诀窍。”陈寿徐徐道,“他们既不搬,也不绕,而是选择爬上去,让坎坷成为垫脚石,让失败成为拐杖,让敌人成为桥梁,最终就能跨越一切。”
“啊?!”这个答案出乎刘羡的预料,他觉得这完全没有道理,就像是抬杠,坎坷就是坎坷,怎么可能变成别的东西呢?
“不太好明白吗?”陈寿轻笑一声,言之凿凿道:“这也是很自然的,我也是这两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凡人就是落于窠臼,而智者往往超脱形体,化作水,化作风,无论多么崎岖的山路,多么狭窄的缝隙,都不能阻挡他们前进。”
“对于常人来说,高山和流水也同样是坎坷,但对于智者来说,那不过是人生中值得纪念的一道风光,因为他们超脱了个人的好恶,也没有一个既定的路径,只想让一生活得自由精彩。”
“怀冲,你知道我在说谁吗?”
刘羡确实有些懵懂,他摇摇头,等待老师的教诲。
陈寿道:“我说的是高祖皇帝。”
“纵观高祖一生,他是一个奇人,他出生卑微,却胸怀壮志,很多人看不起他,可他却从来不自困自扰。”
“当年沛县起兵,是萧何等人不甘冒险,又难违民意,所以推举高祖做首领,事后若是失败,也是高祖顶罪,高祖他莫非不知道吗?他仍是重用萧何等一干乡亲,当做无事发生。”
“等到他起兵,被雍齿背叛,几无容身之地,后来又屡次为雍齿所阻碍,根据他自己所说,生平遇到的所有人里,最恨的就是雍齿。可最后呢?雍齿归汉灭楚,他仍然是封了雍齿为列侯。”
“更别说当高祖与义帝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后来却为项羽所逼,不得不遁入汉中。但历经数年血战后,高祖皇帝终于灭楚,却没有断绝项羽的祭祀,而是将项羽的剩余族人改姓刘,以宗室相待,还把项羽以鲁公的规格礼葬。”
“高祖皇帝莫非是冷血的人吗?他不会恨?不会痛?不会懊恼?他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看得太开了。人这一生,属于自己的只有活着的这短短几十年,剩下的时间都是功过供后人评说。”
“故而高祖不在乎一时的荣辱得失,他的好恶脱胎于世俗,却又超脱于世俗,只想到让世俗间遇到的人与事,都变成他人生的点缀,作为他飞跃的踏脚石,等到他去世,他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无与伦比的皇帝。”
讨论起刘邦的事迹,陈寿的语调是低沉又诚恳的,刘羡能够感知到其中的语重心长,同样也更深层次地认识到了祖先的伟大。
他走出陈寿府的时候,脑中还回荡着陈寿的劝诫:“你不只是刘备的子孙,更是刘邦的子孙,你应该有博大的胸怀,就像清风拂过所有的山冈……”
刘羡并不是一个天生就有胸怀的人。与高祖刘邦全然相反,刘羡的本性其实非常执拗,他固执地认为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如果他的朋友里有一件事做错了,就很难在他那里含糊过去。
而如果刘羡认定了一件事情该做,哪怕即使如绿珠这样当事人从没有任何请求的,且没有任何善后的事情,他也会拼了命的去做,不然他就会认为,这样就是输了,向这个浑浊不清,幽暗晦涩的世道投降了。
他原本的理想人格,是把自己磨砺成一把剑,磨砺至锋利无比,然后向世间所有他看不惯的,不甘的乃至仇恨的事物,发出将他们尽数削平的挑战,要么是剑碎人亡,要么是天朗水清。
他可能隐约感受到这条道路困难重重,遍布荆棘,且没有好的前途,但他不在乎,他仍然固执地想要走下去。
但在现在,陈寿却给他指明了另一条道路,一条堪称伟大的道路,希望他放下原本的想法,成为另外一种人,他祖先那样,不可捉摸,无法理解,却深刻改变了中国几千年历史的人。
刘羡一时感到非常茫然,他一是觉得难以做到,又有违自己的本心,但细思之后,又很难不为其中的内涵所打动。
归根到底,陈寿的话可以归结为四个字,仁者无敌,因为没有敌人,所以无人可以匹敌。
刘羡为这种伟大的图景所动摇了,他回到家中,一个人深思了两个时辰,然后在翻看小阮公的信件时,意外也发现了相同的话语,刘羡最后得出一个答案:
为什么不试试呢?试试又没有什么坏处。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羡决定去拜访陆机。
陆机的府邸离刘羡不远,大概就隔了两条巷弄,往南走两刻钟也就到了,据说是陆机为了方便拜访张华,而特意买在近处的。刘羡其实常常能在张华的府前看到陆机的马车,但为了表示拜访的郑重,他没有选择在张府门前拦路,而是拿了一些礼品,专门去拜访陆府。
陆机进京其实才三个月,刘羡到的时候,发现他的府邸大门敞开着,门外摆着假山、花苗之类的东西,看样子还在进行翻修。
刘羡敲门去问,发现在陆府上的乃是陆机的幼弟陆耽。而根据陆耽所言,陆机陆云两人今天去参加王济的诗会去了,还没有回来,刘羡不妨隔日再拜访。
刘羡并没有回去,陆耽和他年纪相仿,哪怕明面上陆耽对他表现出警惕之意,他还是很友善地说:“在下对士衡兄颇为仰慕,只是因种种错因,平日里并无缘相会,今日前来拜访,恰如徐孺慕陈藩之榻,怎会因片刻等待而就此离开呢?”
他的态度是如此诚恳,陆耽也不太好拒绝,便接纳刘羡入屋。
而进了陆府后,刘羡才发现,这个地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狭窄局促。安乐公府是四进四出的大院落,而陆府不过两进两出,而且一半的房屋都还比较破旧,有些屋顶甚至用的不是瓦片,而是茅草。很难想象,在外风光无限的陆机,在府内竟然是如此拮据。
陆耽让刘羡坐在厅堂内休息,刘羡扫视四周,发现堂屋内的布置也非常朴素,除去一些必备的桌案灯烛外,整个堂屋里就只挂着两张字帖,左边那张写着“文武经略”,右边那张则写着“绥靖四方”,看上去都有一阵年头了。刘羡注意细看,发现字帖上都有落款,分别是“陆逊”和“孙权”,看来都是真迹。
而陆府内的下人,显然也没有什么待客的经验,送上茶汤后,他们就用稀奇又没有礼貌的眼光打量刘羡,好似在看什么珍奇生物,而后被陆耽赶走了。
陆耽略有些尴尬,他说:“我们兄弟刚搬来不久,苍头、仆人都是现找的,没什么规矩,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让世子见笑了。”
陆耽的窘迫反而打消了刘羡的疑虑,他第一次意识到,陆机风光无限、名扬京畿的外表下,其实是窘困不安的。
想想也是,陆氏虽然有名,但正因为陆氏的名气,恐怕也成为了众矢之的,西晋又颁布了占田令,大幅剥夺了江东各族的田财,后又令石崇这种人担任荆州刺史,荆州尚且如此,扬州又岂能幸免呢?想必眼下的江左诸族,恐怕是惶恐不安的,正如前些年的蜀汉遗臣一般。
陆机此次携二弟进京,恐怕也是不甘于家族没落,想要恢复其祖辈父辈的荣耀。为此他左右交游,以文娱人,自己认为他没有风骨,他莫非就不这样认为吗?
而名士们虽然在交游时看起来友善,但实际上交情却是淡淡的。人们总是汇聚在当权者旁边,而不在乎无权者的感受,而陆机这样一个无权者,实际上也饱受人间冷暖吧!从他的府邸门可罗雀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处境比刘羡还尴尬。
正沉思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同时还随有刘羡听不懂的吴语。
而后一只黄犬从阴影处跳出来,撒着欢往声源处跑去,吓了刘羡一跳,他眼神追随而去,正好撞见陆机正搓揉着爱犬的耳朵,露出宠溺又疲倦的笑容。
两人的眼神相撞了。
陆机看见刘羡坐在厅堂,第一时间想扭过头,眼中露出惭愧、内疚、焦躁、疑惑等情绪,但随后他都用城府压制住了,转而露出那副在清明文会上成竹在胸的气质。
他对刘羡笑道:“世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半月不见,陆机的吴语口音几乎已消磨殆尽,这让刘羡暗暗吃惊,看来他为了不被人嘲笑,暗地里应该是加倍苦练,纠正口音。
这也让刘羡更感敬佩,开门见山地笑道:“士衡兄这么称呼,就有些太生分了,还是叫我怀冲吧!”
“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士衡兄交个朋友。”
陆机吃了一惊,俊朗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也附和道:“能和安乐公世子交朋友,是在下的荣幸。”
“不。”刘羡由衷称赞道,“自从上次与士衡一别,我念念不忘,只可惜因和鲁公龃龉,竟在那日闹得不欢而散,而不能与士衡畅谈三代之事,现在想来,实在是罪过。今日我既是来求友,也是来赔罪的。”
说罢,他对着陆机深深一拜。
刘羡的姿态是如此之低,令陆机大受震撼,他原本就良心不安,此时更是感动,连忙扶起刘羡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怀冲不介意我的罪过,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让怀冲行礼呢?”
“若能得一益友,区区行礼又有何妨呢?”
刘羡这么笑着,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礼品:“我听说,士衡平日最喜爱的,是千里的莼菜羹,未下的盐豆豉。可惜我无缘得见,我今日带来的,是绵竹的剑南春,武阳的烟熏肉,还望陆兄品鉴。”
在平常的文人交往中,陆机见多了对他的刁难和嘲讽,为此他强忍不满,暗地里苦练口齿和反应。但他确实已太久没有遇到过如此郑重又和善的应对,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寒暄了几句后,他发自内心地问道:“我自知平日所为,德行有亏,想必私下里非议极多,怀冲如此不计前嫌,让我感动至极,但我也知道,凡有所爱,必有所图,却不知怀冲所图为何?”
“我就是想交士衡兄这个朋友。”刘羡则注视着陆机的眼睛,徐徐说道,“世上最不缺的是朋友,但最难得的也是朋友。”
“因为有些朋友不过是流于表面,而有些朋友却能深入腹心。”
“我不知道士衡兄有没有这种感受,造化是残酷的,和一些人说再多发自肺腑的话,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仍然听不懂你的真心,让人倍感挫败。”
“可造化又是仁慈的,有时候遇到一些萍水相逢的人,明明只是初次见面,只言片语,你便知道,他所想的,正是你所想的。”
“在这个人世间,若没有知心的朋友,人生该有多么寂寞!《诗经》中写,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嘤鸟都在渴望朋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在京城中,恰似这嘤鸟,身处空谷幽幽,满怀寂寞,前后徘徊,渴求知音。”
“不知道士衡兄愿不愿意做我的知音?”
一开始,刘羡确实是带有其余的心思,但想起上次和陆机的辩论,他确实感到由衷的快乐,有这股快乐在,没有什么芥蒂是无法解开的,他相信陆机也是如此,越是有才华的人,他的灵魂越是寂寞,也越发渴望知音与朋友。
不对,或许所有人都是如此,毕竟人生下来就是孤身一人,人死后也是孤身一人,而在这生死之间的旅途中,再没有朋友陪伴,生命未免就太孤独了。
听刘羡说罢,陆机已然动容,他从刘羡的话语中感受到充沛的情感与宽阔的胸怀,抚慰过内心的伤痕与疲倦。
但陆机还是有些犹豫,他问道:“怀冲不因我是陆氏之后而见怪吗?”
显然,他尚不能完全无视两家祖上的恩怨。
而刘羡道:“正因为士衡兄是陆氏之后,我才倍感钦佩。我也是昭烈之后,知道士衡兄背负着多么大的压力。为了不负先祖荣誉,为了维持家业不堕,暗地里即使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也常常会被人质疑。”
“血脉其实不是权力,是责任,士衡兄能够承担如此重任而奋起,我又怎会见怪呢?”
至此,陆机再无疑虑,他仰天长叹,噫吁良久,而后说:“入洛至今,方得良友。”
又挥手招来陆云,吩咐说:“士龙,把我珍藏的两壶花雕拿过来,今夜我与怀冲把盏畅谈!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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