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三十五章 二陆进京(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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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到太康十年(公元289年)的春天,经过太康九年的大旱之后,这一年的年景似乎好了一些。

冬天先是下了好大几场冬雪。一开始的时候,人们如往常般,将门前檐上的雪茸扫落堆积,可还未等雪块融化,很快又是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根本看不见停止的迹象,天上地下一片白色,连人烟都掩盖了。

这样的大雪一直到正月丁丑,之后是一连十来日的艳阳高照,但积雪仍未彻底消融,人们走在路上,没过一会就被雪气冻得发抖。洛阳的闹市也因此消停了些,即使高门大户也不时有被大雪压塌的屋顶,城郊的小民小姓就更不用说了。人们在清扫积雪的时候,经常能发现冻毙街头的尸体。

这些死去的人浑身僵硬,似乎人用力一碰就会碎掉。但他们脸上却还挂着奇异的笑容,似乎在临死前做着什么不可思议的温暖的梦。活着的人难以理解,却也不得不处理起来,为了防止春天出现瘟疫,洛阳令满奋从武库中借调了数十辆板车,把这些尸体都装起来,又在洛阳北郊挖了几个大坑,把这些全部掩埋进去。

连洛阳都出现了这样大规模的冻毙景象,其余郡县就更不用多说,光偃师县上报的冻死人数就不下两百人,根据尚书省度支曹预估,今年冬雪损失的人口可能要上万。

不过上万人的损失也就是一个数字,死了也就死了,有人死,也有人生,生者把死者埋了,也就算尽了心力了。

而这个冬天,刘羡过得也很忙碌。

作为著作郎,刘羡的职责除去管理一些档案,抄写一些诏书存档外,还有一份职责,就是为国家著史。按照曹魏惯例,每一位著作郎在任期内,至少要为国家的一位已逝人物著史。

不过这倒难不住刘羡,出于对战史的兴趣,他选的是羊祜和王濬。由于此前随陈寿读书时,他就已经接触过两人的资料,又有陈寿指导写史,可谓是得心应手。差不多一个月内就交了差。

他真正忙碌的缘由,主要是来源于另一件事,那就是暗地里和祖逖来回倒腾粮食。

在预估到太康九年的民生困境后,刘羡找到了祖逖,打算动用此前在金谷园劫的金子,去运粮食来赈灾。

此时的祖逖今非昔比,虽然没有去参加太学射策,但他的名声却已在洛阳打响了。利用金谷园的钱,他先是在西郊盘了一座大院,然后广施恩泽,招兵买马,从原本十来人的小团伙,一跃成为有上百人相随,盘踞西郊一条街的游侠势力。

而且祖逖做事公道,处事圆滑,又乐善好施,上能和洛阳令满奋等人打点好关系,下又能约束部众不欺善扬恶。刘琨、刘羡等人再为他鼓吹宣传一番,就连司马玮也知道了,西郊有一位范阳来的豪侠,文武双全,有情有义。

这次刘羡来找祖逖商议赈灾,祖逖也是欣然应允,大灾之中,他原本就有趁灾情再扩充人手的打算,只不过眼下他的势力已经到了瓶颈,想在洛阳赈灾,还要不引人入目,就必须上下打点,找托关系,最好还要披一层官方的皮。

所以这段时间,刘羡便借着职务来回活动,看能不能给祖逖和刘琨搞个一官半职。

恰逢新任司隶校尉石鉴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么形容州郡政治也不为错。石鉴大笔一挥,打算将司隶府的八成旧吏都换成新人。而恰好石鉴自己是河北厌次人,刘羡和刘琨祖逖一合计,觉得祖逖刘琨都是河北人,按照乡党的路数,说不定可以走他的门路,结果果然成功,竟给两人混了一个司隶主簿的职位。

祖逖可谓是春风得意,一面私下里招纳自雄,一面频频参加各路文会,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显得有些郁郁不得志的脸,近来都显得有些和善了。

这次刘羡来找祖逖的时候,他手下刚从邺城运了三十车粮过来,一干人等正在院中卸粮,祖逖则坐在火盆旁,正对着两卷文章细研,刘羡过去一看,差点没笑出声,他问道:“士稚怎么还看起张载的《叙行赋》来了?平日你不是最看不起这等操笔弄文之辈吗?”

祖逖抬首看了刘羡一眼,收起书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丈夫能屈能伸嘛!既然走了这条路,我如果还像以前那样说,那不是没来由地得罪人嘛!”

“好哇,那你从中看出来什么了?”

祖逖瞪着眼睛,弹纸道:“我正要问你呐!”

说罢,两人皆捧腹大笑。

刘羡终于扯回正题,问祖逖道:“今天到了多少粮食?花了多少钱?”

祖逖从怀中掏出清单,念道:“花了五十金,买了五百石麦谷,两百石粟米,还有一百石稻米。”

“没引人注意吧?”

“都是打着石公的旗号买的,查不到我们头上。”祖逖收回清单,问刘羡道,“这次你要多少粮?”

“我现在家里多了五十来口人,要熬到今年四月,你给我调五十石粟米,五十石稻米吧。”

“成!”祖逖喊来一个手下,吩咐了几句后,又回过头来说道,“要的比我想的要少,这个冬天下来,我这边都三百来人了,按照朝廷的法制,都可以成立一个部了。再这么折腾三四遭,我估计就能拉出差不多一个师出来!”

“一个师,就是两千五百人,先不说你能不能招募到两千五百人,就算招募到了,两千五百人就能打天下了?”

“事在人为,孙策南下江东的时候,不也才五百人嘛!”

刘羡再次大笑,论狂傲,祖逖可以说是自己结识的人中,最骄狂的一人了。私底下相处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对当今朝廷的蔑视,继而表露出自己欲趁乱而起、逐鹿中原的志向。但刘羡也不得不承认,论才智,论品行,论志向,祖逖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他注定是要名垂青史的人。

拉了两车粮食,刘羡正准备和祖逖告别,此刻他取出张载的《叙行赋》来,一面读一面问道:“怀冲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什么?”

“你老师说的那位江东奇才,陆机,已经进京了。”

“喔?”刘羡挑了挑眉毛,问道,“他有什么事迹吗?”

祖逖看着文章,头也不抬地笑道:“那我哪知道?我只是才收到消息,顺便和你说一声。”

这是刘羡今年第一次听到陆机的名字,他虽然早就听老师提起过陆机,但其实压根没把他放在心里。

这也难怪,毕竟吴郡陆氏的崛起,就是仰仗着当年陆逊在夷陵大败曾祖刘备,这才闻名天下。这一战可谓是打断了蜀汉的脊梁,并且导致刘备一病不起,驾崩白帝。即使是在七十年后的今天,刘羡也难免耿耿于怀。而陆机身为陆逊之孙,陆抗之子,刘羡想,自己有什么必要,去关注一个世仇之家的子孙呢?

但偏偏事与愿违,过了没两天,刘羡就再次听到了陆机的名字。

这一天,刘羡正在翻看中书省保存的原本《汲冢纪年》,忽然听旁边的周顗在读诗,他念道: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去疾苦不远,疑似实生患。近火固宜热,履冰岂恶寒。

掇蜂灭天道,拾尘惑孔颜。逐臣尚何有,弃友焉足叹。

福钟恒有兆,祸集非无端。天损未易辞,人益犹可欢。

朗鉴岂远假,取之在倾冠。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

刘羡起初并不在意,但下意识地旁听了一会,便觉得是好诗。

这首诗显然是仿照得当年郦炎的《言志诗》,不过相比于郦炎极言自己的志向之高,这首诗更注重讲述世事之艰难,稍有不慎,人就可能误入歧途,对此引经据典,一咏三叹,辞义高深,可以说不下于曹植。

等周顗念罢后,刘羡问道:“伯仁,这是你写的诗?写得很好啊!”

周顗闻言却摇首微笑,对刘羡道:“怀冲也觉得好?我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这是陆士衡写的《君子行》!”

“陆士衡?”

“就是陆机!这是他前日与其弟陆云到茂先公府上,请其鉴赏的。茂先公大加赞赏,称其为‘伐吴之役,利获二俊’,还有人说:‘二陆进京,三张减价’呢!”

三张就是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三人,这两年来,他们三人在洛阳文坛声名鹊起,被称为新一辈的后进领袖,没想到还没坐稳位置,竟然就被新人所取代了。

刘羡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陆机的名字,面色一僵,强颜笑道:“确实是好诗,不过这样贬低三张,恐怕并不合适吧?”

周顗倒没有听出刘羡言语中对陆机的贬低之意,只是信手翻看陆机的下一卷诗,说道:“谁知道呢?他毕竟是陆逊、陆抗的子孙,就是文盖九州,也不足为奇。”

刘羡明面没有多说什么,心中则对此嗤之以鼻:文盖九州?便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呢?这种用来扬名的文章,莫非能媲美他父祖的赫赫武功吗?

但这回,他心中起了兴趣,刘羡倒确实想看一看,这位陆逊之孙,到底能在洛阳闹出多大的动静。

然而即使刘羡做足了准备,陆机的影响力仍然大大出乎他的想象。

陆机是在太康十年的正月进的京,到了二月之初,只不过过了短短一月,似乎京师的整个文坛都在谈论陆机了。

一开始众人谈论的是陆机的诗,以为他的乐府简约意爽,无艳歌之婉娈,怨诗之诀绝,有天地之正响,可与子建(曹植)比肩;

而后众人谈论的是陆机的赋,以为他的赋文伟长博通,时逢壮采,上策勋于鸿规,下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馀,还要胜过成公绥;

再后来,众人则关注起陆机自创的文体,陆机仿造扬雄的连珠体,自行推演了五十首《演连珠》。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以实指而论事,而是以简短的假喻来表达主旨,非精通文学典故者不能达意;

谈到最后,陆机的书法、绘画、文史,皆可谓是世上佳品,几乎可谓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整个洛阳城都已经公认,在曹子建之后,西晋文坛终于迎来了一名当之无愧的文宗领袖,必将留名青史,万代敬仰。

刘羡也从原本的不打探消息就不能得知,到现在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陆机的各种消息就纷至杳来了:

什么陆机身高七尺,声如洪钟;什么陆机养了一条能识路的名叫黄耳的神犬;什么陆机渡长江时遭遇劫匪,三言两语就感化了劫匪……

到了这一天,刘羡在家里誊写自己著作的《王濬传》时,阿萝突然在旁边说:“夫君,你有没有听说过,周处除三害的故事?”

周处是近年来国家罕见重用的江东贤臣,刘羡当然知道,他说:“我怎会不知?周处年轻时为祸乡里,被乡人与虎、蛟并列为三害。后来周处听人建议,先杀虎后杀蛟,而后改过自新,因此被乡人改誉为英雄。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周处能够改过自新,为民造福,这是非常值得人钦佩的啊!”

“可我最近听说,周处之所以改过自新,都是陆机兄弟的规劝呢!”

又是陆机!刘羡差点把笔扔出去!

刘羡是第一次如此厌烦一个名字,这个人明明还没有与自己见过,却偏偏似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

刘羡感到非常恼火,他承认陆机是有才华的,可如此众望所归的誉美,自己都没有得到过,陆机又何德何能能做到呢?表面看上去,刘羡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但在内心里,他其实比祖逖还要狂傲和自负。

这段日子里,刘羡一直在心里憋了一口气,而到此刻,这口气终于酝酿出一个想法,驱使着刘羡行动起来,让他和这位陆逊的嫡孙见上一面,两人堂堂正正地比较高下,就像当年两人的祖辈一样。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一天刘羡在刚从宫中回府,就收到了金谷园文会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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