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的人看来,庆祝生日可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但在西晋时,还不算一个比较普遍的习俗。
毕竟在古时,人的死亡过于频繁,英年早逝的英杰不计其数,但长寿的凡人却屈指可数,所以人们并不为生命的降临而感到珍贵,只会为长者的长寿而感到稀奇。
所以在两汉乃至更早以前,人们都习惯于老者祝寿,而忽视了为孩童庆生。
但随着士族崛起,周岁试儿会逐渐兴盛,士人们这才逐渐重视起子女的生日。而为了纪念试儿会,有些溺爱孩子的家庭又于每年同样的时日大摆宴席,直到南北朝晚期,这才逐渐形成了人人过生日的传统。
而在此时的西晋,过生日仍然是一个比较小众的,父母对儿女表现溺爱的一种方式。
颍川公主去年的生日大抵如此,天子司马炎在宫中大举开宴,提前通知诸皇子,令其准备礼物,已经算得上非常隆重了。
但这样的盛会,也不是年年都有的,至少在今年,皇帝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就没有做什么准备。
于是去年中大放异彩的五皇子司马玮,就担起了这个责任来,在皇宫中为妹妹又办了一场宴会。
在颍川公主追着九皇子满地乱跑的时候,司马玮给刘羡解释了这场宴会的原委。
刘羡一时啼笑皆非,他不禁问道:“可公主生日,不应该在后宫举办吗?殿下在云龙门办生日宴也就罢了,怎么还招来这么多将士?”
司马玮也露出苦笑来,他叹着气说:“那也由不得我啊!这是小妹想看的!”
“啊?!公主想看什么?”刘羡有些摸不着头脑,上次见公主的时候,她不是喜欢曲乐吗?在一群甲士里能看什么?
“想看比剑!”司马玮解释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原来,去年公主和司马玮一起去金谷园的时候,正好撞上了金谷园大劫案。当时天降暴雨,把石超和公主都隔绝在外庭。等到雨水稍小的时候,石超带公主到崇绮楼躲雨,不料正巧撞见一名黑衣人劫走绿珠。
当时天色虽然昏暗,但绿珠的容颜却顿时让公主印象深刻,而她看那黑衣人,背负绿珠,策马狂奔,飞剑如电,在雨水与重围中左冲右突,竟在包夹下连杀两人,而后义无反顾地飞驰入杏林里。
后来的事情公主虽没有亲眼目睹,但也了解了个大概:石崇又加派了人手去捉拿,可仍然堵他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出了金谷园。
鲜血,黑暗,骏马,快剑,美人,这些要素起初令公主感到恐惧,回来后做了几天噩梦。
但回过神来后,她又开始念念不忘,再去听以往的曲乐时,心中竟觉得有些许乏味,反而认为剑术更有美感。
所以这半年下来,脩华没事就爱缠着司马玮看剑,到后来别出心裁,竟想在生日这一天看禁卫们比剑,司马玮拗不过她,又发自内心地疼爱这个妹妹,最终就同意了。
司马玮对刘羡叹道:“也算是一段孽缘,如果当时太仆不顾惜美人,直接对那人放箭,哪还有这么多事?”
他面前的罪魁祸首有些尴尬,揉了揉脖子,心想,还有这等事?
口中则说:“公主或许也只是一时兴致,等过一段时间,兴致过去了,也就恢复以往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时公主终于放过了司马允,脸色红扑扑得仿佛朝霞,跑过来问司马玮道:“五兄,比剑好了吗?”
“好了,好了。”司马玮笑着点头,又从麾下将士中点名,一连点了八九人,让他们到人群中间的一个木台上来,依次进行比剑。
而后司马玮转头问刘羡说:“我听说你会些剑术,今日机会难得,要不要也在这里露一手?”
刘羡哪里敢答应?万一自己被公主认出来,那可就出了大事了。故而他连连摆手说:“我只是粗通一些剑术,就不在殿下眼前献丑了。”
司马玮本也是随口一提,他并不知道刘羡剑术到底是什么水平,自己对剑术也并不怎么感兴趣。
他至今还记得,在金谷园的时候,石崇把他最得意的剑客叫到面前,跟自己说些什么剑心啊,弃易从难啊之类的大道理,当时自己还被唬住了。结果呢?一转眼,那个剑客就被人一剑穿喉,默默无闻地死在了阴影中。
可见做什么事,还是要以实用为上。
很快,比剑已经开始了。
刘羡端坐在篝火前,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
平心而论,台上的这两人剑术都还不错。左边的那位拿了两把长剑,要打双手剑,顾应法,右边的这位则是拿了把不寻常的四尺剑,打起落法。两人脚步一个灵动,一个厚重,打作一团时,刀光剑影,叮叮作响,还挺好看的。不过这两人很明显没有上心,根本没有使出真本事,明显更偏向以表演的形式。
而且看久了后,还是有些乏味,这两人分分合合,比了二十来个回合,一时间还没看出结束的样子。
公主这种还没入行的,看得是津津有味,但台下的一众懂行的宿卫们,则开始埋头用膳了。
在这种无聊的时候,有人起身说:“如此盛会,有比剑,怎么能没有比射呢?军中这么多神射好手,谁愿与我一较高下?”
与比剑比起来,比射干脆利落,输赢一目了然,也有更多人参与,宿卫中当然是群起响应。不一会儿,就有三十来个拿了弓和箭的宿卫,在一旁的小树林里立起靶子,围成一圈比试起来。
相较于比剑,司马玮也更喜欢比射,他坐了一会后,听比射的宿卫们连连叫好,一时心痒难耐,就过去观看,刘羡也跟着走过去。
他见林间立得不是寻常靶子,而是玩了很多花样。大的靶子有熊头,竹竿,小的靶子有草籽袋,甚至还有人不知从哪弄来了几只兔子,说要射活靶。
而射靶的确实也多是好手,基本是十有九中,其中最出挑的莫过于比射草籽袋的。
那草籽袋大不过两寸,比一个拳头还小,人站在百步外,看草籽袋就好似一只蚂蚁,这样的靶子,对眼力和腕力的要求都极高,即使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都不见得能做到。
刘羡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壮士在试射,他应当三十岁左右,身高七尺,满面须髯,是个标准的国字脸,但他神色极为沉静,手持弓矢却眉眼放松,不见有半分杀气。
他很自然地双腿岔开站好,勾弦,拉箭,瞄准目标,飕的一箭射去,一发而终,箭头穿袋而过,里面的草籽哗哗地掉出来。
围观的旁人见了无不拍手叫好。司马玮命人去摘了破袋子,重新换上新的布袋,装了草籽,挂了上去。又给刘羡介绍说:“这是殿中中郎孟观,渤海人,别看他品第只有四品,但射术确实是一等一的。”
这时射箭的又换了一个人,他看上去和孟观差不多年纪,满手老茧,一看就是名箭术老手。不过与前者不同的是,他的双眼锐利似鹰,勾弦搭箭,瞄准目标时,明明箭还没有出手,大家就觉得已经射中了。此人也不迟疑,沉肩吸气片刻,瞬间抬指放箭,飕的一声,也命中目标。
大家都再次鼓噪叫好,两名手下都射中目标,也令司马玮脸上生光,他很得意地对刘羡说:“这也是我的手下,殿中中郎李肇,颍川人,怎么样?不比孟观差吧!”
刘羡由衷赞美说:“确实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过比射还没有结束,孟观和李肇平日旗鼓相当,此时在这里相较,就是要比出个高低来。
他们见射草籽袋不能分出胜负,就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个新靶子,不是别的,是一块通体碧绿的虎纹圆形玉璧,这玉璧约有四寸大,中间的孔洞仅有三指宽。他们比的就是谁能射中小孔,若是误伤了玉璧,则以十金相赔偿。
这确实是非常高难度的比试,当年吕布辕门射戟威震三军,所展现出来的射术也不过如此了。
此次是李肇先射,他如此前一般立身搭箭,眯起眼睛瞄准目标。
但瞄准的时间比方才要长,良久都没有出手,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显然有些紧张,众人见状,都不禁替他捏了把汗。
压力还是太大了,李肇这一箭没有什么把握,但又不好不射,便干脆调整气息和目标,微微侧身,放开弓弦。
箭矢在空中飞快划过一道轨迹,咚的一声,人们只见柏树簌簌作响,掉落不少落叶,原来箭矢射到了一支树干上,距离玉璧偏出好几尺。
这不是神射手会出现的失误,众人尽皆叹息。
显然李肇对于射中璧心没有把握,又不想伤了玉璧,这才故意射偏。
李肇也不满地摇摇头,叹息一声后,给孟观让出位置。
孟观也不为对手的失败而感到兴奋,反而是露出为之可惜的神情。他拍拍李肇的肩膀,冲他竖起左手拇指。
刘羡这时才注意道,孟观拇指上套着一个白绿相间的玉玦,玉玦上一道淡淡淡淡勾痕环绕,正是长期勾弦留下的痕迹。他拿起自己漆成红色的三石强弓,上面用灰黄色的绳子缠绕,绳上依稀可见淡淡的血痕。
孟观右手持弓,左手拇指用玉玦勾弦,也不怎么用力,稍微把弓拉开一点。右手往上一抬,根本没有停顿和瞄准,左手就迅速放弦,利箭悄然无声地飞出,正中玉璧中心射进去。箭杆射中树干后,与玉璧微微碰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观众们看到孟观射中后,一时还没缓过神来,默然良久后,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如此巧妙的射术,令这些爱武如痴的壮士们脸色通红,如饮美酒甘酿。
刘羡也忍不住为孟观鼓掌,对一旁的司马玮赞叹道:“我看古时以射术闻名的养由基,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相比于李肇的箭术,孟观的箭术不仅准,而且还射得淡然自若,全程并没有任何紧张与滞停之处,这说明孟观不仅是单纯的箭术造诣高超,而且心性的修养也远超常人。
这样热闹的场景,令带着颍川公主还有其余几名皇子也吸引过来了,他们听说孟观有如此神奇的射术,就嚷着要再看一遍。
孟观拗不过他们,只好再表演了一次。
此次他对准玉璧,轻描淡写地再射一箭,众人本以为他此前的射术已是极致,不料孟观此箭更为夸张,目光追随而去,只听一声极为轻微的断裂声后,大家看到,孟观的箭矢竟破开上一枝箭矢的箭杆,不偏不倚,正好抵中此前的箭头。
众人一时窒息,连赞美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在这宛如神迹的射术面前,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第一次命中还可以说是侥幸、运气好,而两次都命中,就说明孟观的射术是指哪打哪,若是在战场相遇,简直是一场噩梦。
司马玮最先反应过来,他极为高兴,挥手把孟观叫到身前来,感叹道:“我以前就知道你射术上佳,却还不知道到了这等境界!”
“是我看漏了人才啊!今日你比射,可谓是夺得头筹,有什么想要的吗?只要在我职权之内,皆可应允!”
听说始平王要赏赐孟观,宿卫们颇为艳羡,都不禁侧耳倾听,想看看这位神射手想提出什么请求。
不料孟观低首行礼而拜,从容说:“孟观虽练得这一身粗浅武艺,平日却全无用武之地。如今能为朝廷效劳,为殿下前驱,便已是莫大的恩赐,又有何可求呢?”
这是给司马玮卖忠心了。
司马玮闻言大笑,亲手搀起孟观说:“国家有孟君这等勇士,什么边寇、夷丑,皆不足为虑!我怎能薄待勇士呢?”说罢,当即令公孙宏取二十枚马蹄金来,赏赐给孟观。
刘羡在一旁观看这一幕,心中微微一动,回头往云龙门望去。
目光越过龙纹石坊,正好撞见门前的一队老人,腰佩金印紫绶,他们身边站着数十名侍卫,显然是位高权重的高官。
虽然隔得很远,刘羡也能感觉得到,为首的老人面色严肃,眼中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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