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石超为何会在此,可背后的影响毫无疑问是糟糕的,这意味着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往这边赶。
时间紧急,刘羡必须马上逃跑。
他低声对绿珠道:“抱紧我!”
绿珠轻声“嗯”了一声,滚烫的上身整个贴上刘羡的背部,再无半分缝隙。
至此,刘羡不再犹豫,他拉动马缰,一言不发地从石超面前越过,于雨水中奔上了大道。
在已经暴露的情况下,再要隐藏身份潜伏暗行,完全是不切实际的。不如立刻赶时间,走最快的捷径逃出金谷园,这才是正道。
可这也带来一个新的问题,若是真要奔逃,他是不可能直接去与刘聪、祖逖等人会合的。会合后固然人多,百来个人要杀出重围,希望也很大。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人多也就代表着目标多,石崇是绝不会跟丢的。
虽然短时间内,可能拿刘羡等人没有办法,但只要被趁势抓住几个舌头,拷打出主谋几人的身份,刘羡就完了。
刘聪、祖逖、阿符勒他们可以跑,但刘羡全家都在洛阳,是绝对跑不掉的。
现在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刘羡自己先想办法摆脱追兵,安全后再去河阳汇合了。
果然,在雨中疯狂策马不超过数十步,背后就响起了石超的怒喝声,然后紧接着就有人陆陆续续靠过来,在雨中提着灯笼与刀剑,如同一朵朵骨磷上的鬼火,在黑暗中倏忽间点起,而后四面八方地,向刘羡缓慢又广泛地包围过来。
密集的雨声中,刘羡不断擦拭眼前的雨水,不断地估算着四方靠近过来的人数,以及最可能逃脱的路线。
最初靠过来的是两名骑士,他们一面对着刘羡怒喝,一面试图从左右两方进行夹击,想以此把刘羡逼停下来。
刘羡见状,并没有急着快马加鞭,而是略微夹紧马腹,等着两人逐渐拉近距离,在左右靠到七八尺距离的时候。刘羡突然变速,向左猛地急靠,左手忽然拔出昭武剑,一个迅疾无比的下撩斩,只听见一声闷哼,中剑的骑士已经开膛破肚。
而右边的骑士还没反应过来,刘羡已调转方向,左手剑抛接到右手中,又如毒蛇出洞,直接将他一剑穿喉。
第一个人喷出的血溅了刘羡半身,嘴里嗬嗬有声但叫不出来,而绿珠脸上也觉得星星点点的一片温暖。她讶然看着这一幕,却见刘羡从第二个人脖子抽出长剑,回手就砍在左边人的后颈上,彻底结束了他的痛苦。
刘羡甩了一下昭武剑上的血,又继续观察四周的动静,接着在黑暗中把剑锋在腿上擦拭了一下,这才继续策马加速。
而身边两匹失去了主人的马匹则慢慢停了下来,后面新的骑士追赶上,他们看到马匹上两个仍然端坐的断头尸体,无不心中胆寒:好快的剑!好高明的剑术!
这种想法令他们不敢贸然向前,而仅仅是在身后不远处尾随,做出一副从长计议的模样。
但刘羡并没有放松,反而精神更加紧绷。眼下虽没有了威胁,但这样的追逐就好比熬鹰,只要自己稍稍显出疲态,他们就会一拥而上。
必须要甩开他们!刘羡下定决心,又对绿珠说:“把头低下,身体放平,痛也不要出声!”
说罢,他环顾左右,确认了一下方向后,立刻纵马入林。他这一下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下策,冲入林间后,他几乎毫无减速,原本纤细脆弱的枝杈树叶扫过来,仿佛飞扬而至的藤鞭,一下下抽在刘羡身上,生疼无比,甚至撕破了衣物。
刘羡唯一能缓解的办法,就是抽出昭武剑,不断地在面前左右劈砍,尽可能削去面前铁风般的枝条。这样确实对窘境有所缓解,可即使如此,他的身上仍多了不少血痕。
但与此同时,他的策略起到了作用,狂风仍在耳边呼啸,但身后的马蹄声渐渐消失了,似乎在丛林中纵马的只有自己一人,那些追兵们无法在林间保持原有的速度,已经逐渐被刘羡甩开。
成功逃脱了吗?刘羡一面辨别方向,左右闪躲,一面扪心自问。虽然情感上他想要松懈,但理智正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脖颈,告诉他前方仍然有几道险关。
就刚刚的两次追逐里,自己虽说成功摆脱了追兵,但金谷园太大了,自己本打算走最快的捷径,可实际上还是被逼得放慢了速度。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消息恐怕已经传到石崇耳里了。若是他临时反应过来,全力追捕自己,恐怕人马已经在包过来的路上了。
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想要出园,除了正门外,无非就是东南与东北两个方向,算算时间,刘聪祖逖那边应该还没走,自己没得选择,只能往东南的密林走。
可没有选择,往往也就意味着,对方的办法比自己更多。
终于,在花费大约一刻钟后,刘羡再一次穿过了杏林,淅淅沥沥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身后的绿珠正在微微发抖。刘羡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一名佳人。他回头一看,绿珠脸色苍白,双唇紧抿,连双眼也如雌兔般紧闭着,而环在刘羡腰间的玉臂,也擦有一道道红痕,显然这一路穿过来,她既害怕又疼痛,但也确实如他吩咐那般,强忍住了没有发声。
刘羡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说:“别怕,还有最后一程,冲过去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绿珠睁开双眸,深深地看了刘羡一眼:此时的刘羡浑身是血,血腥味浓重得难以想象,而且黑夜里,他的眼睛闪着黑光,形象简直如阿修罗般可怖,但神奇的是,绿珠全只感到可靠和放心,纵使在雨中依然发冷,身体的颤抖却离奇般消失了。
绿珠蚊呐般嗯了一声,低声说:“我相信公子。”
刘羡笑了笑,而后回过头,长吐一口气,继续鞭马向前。
天上的雨水愈发小了,若说开始是铺天盖地,刚刚是连绵不绝,眼下就只是滴滴答答,继而有变为淅淅沥沥的趋势。头上的乌云也不知何时淡薄了,隐隐间能看见天上月亮的轮廓,黑夜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而是依稀可以望见百步外的距离了。
可这样一阵短暂的暴雨,依旧给道路带了极大的影响,除去少部分石路外,大部分的土路都已经变得湿软泥泞,刘羡的速度不得不减慢下来。
而奇怪的是,在这种道路下,刘羡的行程竟非常顺利,并没有遇到石崇的追兵。
但刘羡不敢放松警惕,如果是真的误判了他的位置那自然好,但若是另一种情况,想要突破重围就算是要命了。
很快,他看到了石崇的布置,且恰恰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种:
在距离银杏林还有百余丈时,刘羡远远望见了星散罗布的灯火。
根据数量判断,人数大概有二十人左右,这些相隔数丈散开,都配有马匹。这就好比一张罗网,看似散漫疏忽,但实际上随时可以集结起来,一旦发现刘羡,就可以将他团团包围。
刘羡吐了一口气,看来一场血战是无法避免了。
他稍稍停顿,用衣袖再次擦拭手中的昭武剑。说起来,今夜刘羡其实是人生中第一次杀人,而且是在短短两刻钟内,他接连杀死了三人,其中一名是闻名荆楚的剑宗,另外两人显然也是好手。
刘羡的心中并不是没有波澜,但奇异的是,他的头脑却非常清醒,似乎与情绪抽离开了,在为死人的惨状感慨默哀的同时,他同时又在思考另一件事情:在接连饮血后,昭武剑的剑锋是否依旧锋利?若继续战斗,它又能坚持砍断多少根骨头?
这些答案不太乐观。
但好运的是,大概是得了不许误伤绿珠的命令,他们这些侍卫都没有用抢劫时备用的弓弩,不然围着远射,刘羡肯定是立时毙命。眼下既然还能肉搏,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刘羡开始再次策马,而这时,那些骑士也发现他了。
“停下!停下!”这群人也开始策马,向着刘羡一面大喊,一面向他迂回包抄,逐渐在草地上形成一道圆弧,显然是要利用人数的优势,逐步形成一个包围网,将他的活动范围紧逼压缩。
如果他们成功,刘羡当然就会束手无策,但刘羡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勇者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他毫不犹豫地先朝着正中间一人相冲对撞,几乎是处在一条直线上。如果双方撞了个结实,结果只有立毙当场。
对面的骑士吃了一惊,他本是做好了马上拼剑的准备,不料对方竟然选择的是同归于尽的做法,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想驱马变向,结果就是向刘羡露出了破绽。
刘羡一剑砍去,但出乎刘羡意料的是,昭武剑切入敌人身上,入手的触感竟然是坚硬的钝感,显然剑锋并没有入肉,而是砍到了一层防御上。
根据触感和剑下叮铃铃的响声,刘羡心中暗叫糟糕:这人应该穿着西域锁子甲!
与明光铠、两当铠等重铠不同,锁子甲轻便透气,极为小巧,不易发现,虽然防御力远远比不上寻常重铠,但在这生死时刻也足以救命了。
在锁子甲的防护下,这必杀的一剑变成了一记重槌,将敌人推翻马下,随后溅起一地水花,并伴随有微末的呻吟,显然摔得不轻。
但这不是刘羡想要的效果,本来在以一敌多的情况下,只有快速的杀伤才能打击敌方的士气和力量。可若是这些人都穿了锁子甲,那刘羡想要以杀立威,令其余人胆寒的想法就变得无法实行了。
果然,那些包围过来的骑士们愣了愣,但见受伤者并无大碍,顿时信心倍增,加速向刘羡包抄而来。
而刘羡想要抵抗,此时也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砍去敌方握剑的手,要么直接剑剑穿喉。但敌人只需要防御自己的头部,而自己还必须掩护身后的绿珠,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再高明的剑士,恐怕也难以在这种情形下取得胜利。
此时又有两名骑士靠拢过来,他们得意洋洋,仗着自己身穿锁子甲,并不做过多的防护,直接就朝刘羡挥剑而来。
刘羡见状,也是发了狠,先是用力一斩,将右边的剑刃格退;而面对左边的剑锋,他展现出惊人的眼疾手快,身体微微摇晃躲开攻势,竟一拳击打到对方的剑格处,用力一拉,同时右手中的长剑虚晃一下。对方在宝剑的寒光中将身子一闪,手中的长剑就被刘羡夺走了。
刘羡挥手飞掷,夺来的剑刃顿如电光疾驰,在锁子甲前爆出一抹火光,硬生生透甲而入,自胸膛穿了过去!
中剑的骑士看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但身体已经由不得他控制,径直栽倒在地上,鲜血如泉水般汨汨流出。
其余的骑士们顿时胆寒,纠结着是否要继续上前。
这时有人说:“不要怕,他剑术再高,也不过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气短力竭,我们纠缠他一阵,不怕他不倒!”
这句话正中要害,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高强度的搏斗后,刘羡确实已露出疲态,使出刚刚那一掷后,左臂都有些发软了。
不能再缠斗下去了,必须立刻走!
刘羡也不等他们反应,趁着自己打出了一个短小的缺口,就立马往银杏林冲去。他策马数十步后,剩余的骑士才如梦初醒,紧跟着追上去。
可这一次,刘羡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摆脱他们了。不仅是因为这些骑士身穿锁子甲,在林间也可以横行无忌,而且他们坐下的都是价值数金的好马,与刘羡胯下这匹青鬃马马力等同。双方根本拉不开距离,如果这样追逐下去,等待马匹都精疲力尽,刘羡根本没有任何逃脱的希望。
还能冲出去吗?在这种悲观的局面下,刘羡又开始思考,但沉思少许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事前的计划并不周详,有疏漏自然就会犯错。
可对他来说,犯错的代价有些太大了。
刘羡没有放弃,他总觉得事情还有转机,虽然这种想法可能是盲目的,但放弃了就一定没有转机。
雨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月光也洒下来,在银杏林间制造出了光明与阴影的分界。在这清辉中,刘羡努力地往前看,寻找着未知的生路与前途。
就在将要走出林间的时候,一匹漆黑的快马在右侧的平野上奔驰而来,简直就像是一阵黑风,毫不费力地就抹平了两骑间的百余步距离,与刘羡并驾齐驱,并引起了绿珠的一声惊呼。
“哟?哪儿来的小娘子?这么标致!”
是谁?刘羡回头看,只见一匹雄壮若龙的黑龙驹身上,正坐着一个矮他半头的羯胡小子。
阿符勒对刘羡说:“喂,要试试这匹快马吗?”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非常得意的笑容。
石崇的一众骑士穿过银杏林,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立刻在平野上搜索黑衣人的身影,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原本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刘羡,就在这出林的短短几个呼吸间,突然就换骑到了另一匹马上。
那匹龙马在奔跑,但马蹄之快,更似腾飞,在泥泞的土地上,它竟丝毫不受影响,就连踏过的月光都来不及印下它的蹄印。那些骑士们试图在后方追赶,很快就绝望的发现,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刘羡等人的身影化为墨痕,迅速湮灭在雨后的月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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