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金谷洞中发出怪异的响声,大概是因为莲湖上吹来凉风的缘故。主院的厨房内,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好加入到主人与皇子公主的宾宴之中。
侍女们在厨下进进出出,为了这次的皇子宴席,石崇可谓是慎之又慎,他将园中大部分的人力都调动起来,想着不仅不能出差错,还一定要给司马玮一个极好的印象。
故而他对侍女们下令说,谁要是敢犯下差错,露出欢喜以外的神色,一旦引起始平王的半分不豫,就直接到乱葬岗里与死人作伴。
侍女们对此早就习惯了,对石崇更无半分不满。因为她们知道,从来到金谷园的那一刻,她们的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平日的生活固然是锦衣玉食,但代价则是内心的麻木,谁也不能再有自己的情绪和真心,只能做石崇彰显权力与意志的玩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华丽的衣裙同时也是她们的丧服。她们在冷漠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或者说肉体温度的冷却。
但表现在脸上,这些美丽的少女们仍然是笑盈盈的,看上去没有半分烦恼,十分美丽。甚至像是为皇子公主的驾临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熊掌还要蒸多久?”
“大概还要半个时辰。”
“豹胎已经炖好了,先端上去吧!”
“河豚处理得怎样了?”
侍女们相互议论着,在厅院中来回穿梭,诱人的香气化作白袅袅的炊烟,笼罩在整个院落上空,在灰蒙蒙的天气里,显得像是一只腾飞的大鸟。而侍卫们严肃地站立在厅堂之间,他们虽不着甲,但无一不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列成一道魁梧的人墙后,又为院落增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此时,石崇正在与司马玮谈笑,而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刚好是关于这些侍卫的。
司马玮已担任禁军屯骑校尉多年,军人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明明是来玩乐的,但是看到石崇金谷园的侍卫后,却难免见猎心奇,对他好奇问道:“季伦公,这些都是哪里来的壮士?甚是英武啊!”
石崇笑道:“让殿下见笑了,都是臣在荆州为官时,为了整治荆南的匪患,从荆北招募的一些勇士。”
司马玮“哦”了一声,问道:“我素来听说过荆楚武士的勇名,却不知其弓马如何?”
石崇微微摇首,解释道:“殿下,既然是地处大江南北,自然不是以弓马为傲,我这些勇士,一是擅长水性,二是擅长剑术。”
“擅长剑术?”司马玮一愣,随即失笑说,“那恐怕无有大用吧?”
“喔?殿下为何这般说?”
“我在军中也有几年了,虽不说精于军务,但对于战场上基本的一些道理,也还说得上了解。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在战场上,长枪长戟才是真正的王道。只因长兵器既可以先发制人,又可以后发先置。故而假若一人持剑,一人持枪,练了相同的时间,两者比试,素来都是持枪者获胜,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崇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露出一阵高深莫测的笑容,他挥手找来一名身高八尺的壮士,立在司马玮身前。司马玮不禁眼前一亮,他打量着这人坚实的臂膀,宽阔的胸膛,顿时流露出欣赏的神情,对石崇笑问道:“他是……?”
石崇介绍道:“他叫赵黑,我这些荆楚剑客中,他剑术第一,在剿灭武陵蛮的时候,他以一敌十,连杀三人,令蛮人丧胆,我们私下里都说,以他的剑术,就算不如汉高祖手下的曲成侯,恐怕也相差不远了。”
曲成侯是指西汉初年将领虫达,就因为一手剑术高超如神,所以被汉高祖委任将领。
司马玮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对赵黑敬酒道:“原来是此等豪杰,看来是我失礼了。”
赵黑也不推辞,当即一饮而尽。
石崇接着对赵黑问道:“赵黑,殿下说,枪术比剑术易见成效,更易杀人,你同意不同意?”
赵黑面无表情,耿直回答道:“只要是真练过武的武人,当然都同意这个道理。”
石崇又问:“那既然如此,为何你不练枪,反而练剑呢?”
赵黑答道:“若以枪胜剑,不过是寻常技末,何以足夸,若能以剑破枪,方才显英雄本色!”
“好,你退下吧!”等赵黑拱手而退后,石崇回首问司马玮,笑道:“不知现在殿下可否看出,我为何招募这些剑客?”
司马玮此时似懂非懂,他犹豫道:“太仆的意思是,这些人剑术已练至绝顶,不惧长枪了?”
“哈哈哈,刀剑生死之间,谁能说必胜呢?”石崇抚须长笑道:“殿下误会了,他们固然剑术高超,但却不是重点,我之所以招揽这些楚人,是因为他们还有一颗剑心!”
“剑心?”
“是啊,一颗明知剑术难成,但仍然弃易从难的剑心!有这颗剑心,就说明他们不惧生死,视尊严高于一切,无论是在比试上,还是在战场上,有一颗剑心的人,都是足以让敌人畏惧的。”
司马玮恍然,他明白过来,无论是两人对决还是两军对阵,武艺和军学固然是举足轻重的,但却不是唯一的。人不是死物,他们还有一颗心在。有一颗坚毅的心,哪怕手无寸铁,也会让人感到畏惧,若只有一颗软弱的心,就是手持神兵,也只会遭人凌辱。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可为什么一定要弃易从难呢?”
石崇挥挥手,又让赵黑来回答,赵黑说:“无非是剑术英武,枪法朴拙罢了。”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舞剑要比持枪更帅气好看,为了这个好看,他们宁愿冒生死的风险。
司马玮一愣,随即捧腹大笑,他对石崇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太仆,我明白你的话了!原来这就是剑心!”稍稍一顿后,他由衷赞叹道:“三言两语间,说得我都想去练剑了。”
“殿下千金之躯,舞的是诸侯之剑,又何必与这些凡夫计较?”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随即举杯共饮,可谓是宾主尽欢。
但一旁听了许久的司马脩华却甚是不喜,她身为公主,一来和刀剑这些话题无关,二来也不是想来宴饮的,故而鼓着小脸,滴溜溜的眼珠瞪圆了,对司马玮抱怨说:“五兄,五兄!”
司马玮如梦初醒,顿时明白她的意思,连连自责道:“小妹莫怪,小妹莫怪。”而后又问石崇道:“都说太仆这金谷园风光绝好,不知能否带我小妹一观啊!”
石崇也乐得公主离开,当即把石超喊过来道:“溪奴,你带公主去外面散散心,四处走走。”又嘱咐说:“看样子等会有雨,不妨早点回来。”
石超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是要他拖时间的意思,微微点头说:“六叔的意思我晓得。”当即就邀请脩华到千鲤湖边参观。
脩华早就坐闷了,这时得到自由,哪有停留之意,小鸟似的就跑了出去,毫没有公主的风范。
如此一来,厅中除去石崇的侍女和护卫外,就只剩下了石崇和司马玮两人。
两人又宴饮谈乐,烘托了半天的气氛,等到天色渐渐昏黑,石崇自觉已与始平王聊得热络,也该进入正题了,就不动声色地问道:“说回来,最近天气如此闷热,不知陛下身体可好?”
司马玮这两日刚去宫中见了一趟父亲,他摇头说:“最近身子越来越差了,春天的时候是失眠,可到了这个天气,常人都热得睡不着,陛下却反而嗜睡了。”
“怎么说?”
“我前天顶着太阳看望他,可谓汗流浃背,结果进了宫,陛下连冰鉴都不用,就在榻上昏睡,我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陛下方才醒转。后来我问服侍的黄门,说陛下如今一日不过能醒四个时辰,真是老了!”
“五十春秋的人,体寒嗜睡,本就如此。”石崇劝慰道,但他的重心显然不在于此,而是继续转移话题道,“不过听说最近内朝都是临晋侯在处理,禁内也是临晋侯在服侍,也不知到底做得如何。”石崇口中的临晋侯,指的就是三杨之首的杨骏。
司马玮饮了一杯酒,纳闷道:“不过不失吧,有杨珧在,朝政还是没什么问题,但要说好在何处,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石崇听他露出不满之意,心下顿时有了几分判断,但脸上还是故作糊涂,继续道:“殿下指的是……”
司马玮洒然笑道:“太仆何必装糊涂呢?今年年初的时候,天上出现了日蚀,紧接着京都地震,震塌了太庙,四月初,天上下起了冰雹,前几天鲁国又来了消息,说天降妖风,将树木民舍大肆摧拔!这些都是不吉利的征兆啊!”
“都说天人感应,天人感应,国家接连出现这种大事,天意已经很明显了,朝中出有妖孽啊!太仆不这么觉得吗?”
好直接的回应!石崇心下吃了一惊,也不好继续藏着自己的立场,略一沉吟后,颔首道:“车骑虽说理政上不过不失,但在用人上,确实有些闭门营私,排挤贤才的迹象。”
“何止是排挤贤才?!”司马玮举杯抿了一口酒,继而冷笑道,“现在在禁中,我要面见陛下,还要先向他通报呢!国家这么多宗室藩王,哪个不比他更有贤望?无非是沾了皇后的福,所以才如此猖狂!太仆,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他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后汉十常侍之乱,今日就要再现了!”
饶是石崇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到这句话还是难免一惊:
司马玮对杨骏的反感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这是他一个人的看法,还是大部分皇子的看法?看来自己预想的没错,至少以杨骏现在的威望,恐怕是当不好大晋这个家!
可若杨骏不行,谁才行呢?汝南王吗?眼前的这位五皇子吗?
自己当初听闻消息,还以为这位殿下学会了韬光养晦,现在看来,恐怕只是身边高人出的主意,但以他如此果锐的个性,恐怕也必然会闹出一番风波吧!
石崇一时间念头千回百转,开始权衡自己和这位始平王殿下的关系,到底该保持在什么距离合适。
他试探道:“那不知殿下以为,想要澄清宇内,整治朝堂,该从何着手呢?”
司马玮断然道:“所谓治病当治本,擒贼先擒王,我虽不才,却愿效仿宣帝。只要杨骏敢露出半分不臣之意,我就算舍去这身性命,也要除去他那个祸根!”
好重的杀气!石崇又是一惊,但同时心中也对司马玮存了几分轻视:这位殿下太没有城府了,两人交谈未久,他竟然就这样托底?!若是府中有谁打入的内间,他必然发现不了。而且以这样个性,这位殿下或许可以杀人,却绝对镇不住大局。
心里这么想,石崇表面上却是大喜过望,他拜说道:“这正是我找殿下的深意,只要殿下愿意举起大旗,我石崇虽然无德,却也愿意尽几分绵薄之力!”
司马玮亦是大喜,他笑道:“像太仆这样的忠臣,才是我大晋立国的忠良啊!”
两人又是一阵觥筹交错,肆意欢笑。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明明还没到晚上,但是天上的积云已经厚重如山,将天上的阳光压得一点不剩,院落间还刮起了凉风,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石崇见状,不由起身说:“真是个怪天气,恐怕殿下你今日要在寒舍下榻了。”
司马玮则放松地说道:“早就听说过太仆家内室豪奢,正要体验一番呢!”
说话间,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是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撼大地。
狂风突然卷起,将园中的灯火尽数刮灭,好像已经提前入夜了。而呼啸之间,雷声如千军万马隆隆而来。
在这种巨响之下,一时间天地变得安静了,人们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声。
等到这雷声轰然离去时,石崇再打量厅外,天地一片黑暗寂静,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可这个时候,远方隐隐间传来一些吵闹声,起初仿佛蚊鸣,而后渐渐如热水沸腾,清晰可闻。
是骚乱与响动的声音,石崇往来源处望去,只见西南处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有些发红发白的微光,他盯着看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那是火光!
火势在黑夜中如火舌席卷,很快肆虐到整个马厩,那些石崇从天南地北收罗的数百匹千里马们,在火光中惊慌失措,大声嘶鸣。
其中最为雄壮的黑龙驹,正焦躁地打着响鼻,忽然为一只手挽过背脊。
一位年轻的羯胡少年脚踩马镫,敏捷地翻身骑上马背,他左右环顾着,熟练地用缰绳驯服着胯下这匹躁动不安的巨兽,非常自得,笑言道:“好马儿!好马儿!不过跟我兄弟比,你的脾气可差远了!”
黑龙驹闻言暴怒,随即四啼飞扬,如疾电般飞驰出火光之外,天地间顿时响起阿符勒畅快的长啸声。这啸声是如此激烈,连远在一里之外的石崇都有所耳闻。
“有刺客!有刺客!”司马玮带来的侍卫们是如此说的。
石崇也当众下令说:“快带人来保卫殿下!还有,快找公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额头冒出冷汗,显然是完全猜不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无法不担忧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
可在人群的喧闹声中,石崇一时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可随即都如雪水般消融而去,只剩下一个疑问:
自己在绿珠身旁没留任何侍卫!
这个想法令石崇悚然而惊,立刻招来赵黑,厉声道:“你快去崇绮楼,莫让绿珠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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