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十五章 石崇虑远(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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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金谷园,崇绮楼,石崇站在楼顶,眺望金谷园的湖光风景,心中思绪万千。

作为西晋首富,渤海石氏的当家人,石崇看似行为荒唐放浪,但实际上,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当然是自己的智慧,并拥有着对人世世故本质上的洞见。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他不过是乐陵郡公石苞的第六子,并非嫡出,在家中并不受重视。哪怕他幼时敏慧,兼修文武,逐渐闯出一点贤名来,可在石苞临终分配家产时,石崇仍旧一无所得。

虽然石苞说,是相信石崇自己能闯出一番名堂,可孩子哪有不希望得到父亲偏爱的呢?

故而石崇更加奋发图强,想在兄弟间证明自己:他二十岁就当上了六品千石县令,而后转散骑侍郎,城阳太守,年年考核都是最优,最后在三十岁之际,参与了灭吴之役,因功受封安阳乡侯。

作为一名不受重视的高门庶子而言,这份经历可谓是无可挑剔。

而相比之下,石崇的兄长,继承乐陵公府爵位的石统,在仕途表现上却不尽人意。不仅寸功未立,还得罪了镇守关中的扶风王司马骏,消息传到洛阳,司马炎打算严惩石统,还是石崇上表劝谏自白,这才得以逃脱罪责。

此事以后,兄弟间高下已分,石统自此退居幕后,石崇则成了渤海石氏的掌门人。这也是为什么石超等下一代石氏族人,天天围绕在石崇身边,而只口不提自己生父的缘由。

一时间,石崇风光无限,司马炎对他也是大加器重,先是升任他为散骑常侍、侍中,而后又外放为荆州刺史,南中郎将。石崇也把握住天子削弱江南士族的心思,竟在荆州横征暴敛,任侠抢劫,数年来就积聚为天下首富。可如此行为,竟然不仅不受人弹劾,还被天子升任为大司农,其为人之精明,可见一斑。

石崇还深知韬光养晦的道理,既得了巨富,若再官场得意,未免遭人嫉妒,于是就拒绝了大司农的任命,而是在洛阳赋闲养望。

他与王恺的斗富看似荒诞不经,但实际上则用意深远:一来将自己的声望提高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二来是借机营造自己的人脉网络。短短几年间,虽说石崇再也没有担任过要职,可在洛阳的门阀权贵,无一不与石崇交好,就连斗富的王恺本人,暗地里也与石崇关系不错。

当然,石崇这种广泛交游的代价,是建立在金谷园的累累尸骨上的。

他太过于聪明,太明白官场的本质,所以他也太明白,在当今的世道上,士族的交游才代表一切,底层庶民的生死连牛马都不如。虽然平民和士族看似都是人,可从权力的位阶上来看,在废除了两汉的二十等军功爵后,两者已恍若云泥,从事实上已经是两个物种。

若说士族是西晋朝堂的栋梁,那百姓不过是惹人厌烦的癣疥尘埃,石崇从来也没将他们放在过眼里。

在他目前的脑海里,思考的只有如何在政治上更进一步。

都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政治其实更是如此,掌握权力都好比在怒涛中掌舵,即使全神贯注毫不松懈,也有被巨浪打翻的可能。他表面上可以放浪,可实际上却要时刻警惕。

而在他看来,眼下也确实是需要警惕的时刻。

宫中的禁卫们告诉他,今年以来,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去年他还能连日在后宫中游乐幸女,但在现在,他已经越来越不愿意活动,反而越来越嗜睡,精神也越来越差,每顿吃的饭不过二两,明明没怎么碰女人,可还是一走路就开始喘气发汗。

虽然太医天天给他开些补药的方子,说也没什么大毛病,但只要有照顾老人的经验,其实就不难明白,皇帝的症状已经很危险了。

两年,最多还有三年,皇帝就要撑不住了,很多人都能得到这个判断。而智者就要学会未雨绸缪,在权力交接之前就做好稳定自己地位的准备。

此时,石崇静静坐回栏杆下,躺在胡床上,半闭着眼睛,眼前模糊可见盘旋的飞鸟。他看上去无念无想。十九年的宦海生涯,导致他的心境早已心如止水,他在沉思。

几个家仆来到门口,看到石崇在冥想之中,立刻又悄没声地去了。

伯劳鸟的声音不断打破盛夏庭院的平静。

再次前来崇绮楼的是他的长子石绍。石绍看见父亲在沉思,本想离开,但终于坐下了。他想等在一旁,直到石崇醒来。但等待良久,石崇一动也不动。石绍静静地坐着,也望着楼外。

半晌,陪坐的绿珠动了,她起身递给石绍一碗茶汤,其风姿绰约,容颜秀丽,令石绍不敢逼视,连忙低下头称谢。而此时,石崇也开口道:

“是三郎?有什么事吗?”

等绿珠退到一旁,石绍回答道:“大人,是二兄他又带人过来了。”

“溪奴怎么了?”

“他又带了几个新结交的太学子弟,过来到府中参观。”

“哦?都有哪些人?”

“有郭尚书的外甥,刘琨刘舆兄弟,平阳乡侯杜袭之孙杜育,还有一个范阳的祖逖,都不算什么高门。”说到这,石绍忍不住抱怨道,“大人,二兄还说,明天他还要带人过来,什么陈留的江统、江东的陶侃,林林总总的又有七八人。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石崇睁开眼睛,叹道:“三郎,你还是没有悟性,这有什么过分的?”

“大人,这么多人来我们家里白吃白喝,每月的用度都以百金计,我们家虽然富有,但也不能这么挥霍啊?”

“三郎,钱财本来就是用来挥霍的,别说溪奴是用它来结交人才,就是单纯的享受,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钱没了大不了再挣,人这一辈子可以享受的时光又有多少呢?”

石绍不是很理解,他仍然坚持道:“可我家如此豪奢,恐怕都接近皇室了,大人不怕遭到他人猜忌吗?”

石崇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好像不以为然,但也为儿子的关心而感到安慰:“三郎也长大了,知道关心家里的事业了。”

“那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想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还是太浅了。”

“太浅了?”石绍有些闷闷不乐。

“我在江南搜刮了如此横财,天下人都为之眼热,按照你的想法,大概是希望我藏富节俭,不露声色吧。”

石绍点头道:“是。”

石崇微微起身,绿珠立刻给他端了一杯茶水,供他饮用,而后才说道:“可这种事情瞒不住的,我得了巨富,在陛下和公侯们眼中,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我若是把这些钱藏而不用,他们会怎么看?是觉得我是个守财奴,还是觉得我会另有它用?”

“这……”

“当然是会怀疑我别有用心。”

石崇又靠了下去,望着天花板道:“我这样大肆花销,一是享受,二来也是让他们放心。你不要真以为我斗富赢了,就是我大晋的首富,大晋的首富只有皇帝!九州万方都是他的,谁能与他争?他若要整顿朝局,刷新吏治,这或许做不到,但他若想和一个人争,没有人能赢。”

“原来如此……”石绍这才明白父亲的苦心,原来他如此挥霍,也有学王翦自污的想法在。

“但我还有第三层深意,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

石绍已经心悦诚服,低首问道:“还请大人指教。”

石崇笑道:“如果是单纯地挥霍,我这样用钱,难免会人缘败尽,孤立于群。但我之所以修建这座金谷园,鼓励溪奴,还有其余士人游玩,就是为了告诉士人,我并不是独享财富,而是与全天下的名士所共享。”

“天下没有第二座金谷园,除了这里,他们还能在哪里过上如此醉生梦死的日子?到时候,他们不仅不会嫉恨我家的财富,而且还会对我们家感恩戴德:恶名我们石家背了,可他们不也过上了最奢侈的生活么?所以这些年,我哪怕在洛阳也敛财劫商,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反手襄助!”

“你不要嫌弃来的人里有寒门,是寒门又如何呢?哪怕是安乐公世子我都亲自接见过!只要能入仕,早晚都会有用的。你只需记住,家里没有不能送的珍宝!我们招待的人越多,财富自然也就会越多!”

石崇说罢,石绍可谓是醍醐灌顶,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有这样一种玩弄人心的办法,父亲可谓是把花钱两字琢磨透了!一时间连吹捧的话都不知怎么说了。

石崇此时又闭上了眼睛,他还在思考之前的问题:

在这个天子已经衰老的时节,自己该如何未雨绸缪呢?按理来说,如果要坐稳位置,至少要巴结下一任的最高掌权者。可太子纯质,不能问政,必须要靠人辅政才能成事。

难道去向已掌权的外戚三杨靠拢吗?总感觉为时已晚,而且三杨之首的杨骏是个庸才,他在将来能够坐稳辅政的位置吗?石崇对此深有疑虑。

可如果他坐不稳,将来挑战他地位的人又会是谁呢?

石崇首先想到了汝南王司马亮,如今汝南王官至侍中、抚军大将军,兼任后军将军,统领冠军、步兵、射声、长水校尉,统领大半禁军,是天子选定的三杨制衡者,肯定也是未来的辅臣。

但他真能够制衡三杨吗?观看司马亮以往的事迹,他并非是一个铁血刚断之人,性格反而过于软弱。

石崇有些拿不准双方政斗的下场。

在这种没有最佳选择、迷雾重重的情况下,一个明智的政治家,就该做一个小心谨慎的选择:即站队一个未来一定会被人拉拢,又不会被人清算的政治势力。这样收益或许不高,但至少一定不会出错。

该和其余皇子们结交了。

石崇揉了揉眉头,如此无奈地想到。

就目前来看,天子虽然有让三杨辅政的意思,但为了避免当年司马篡魏的故事发生,必然会让诸位皇子也参与政事,正如同他与齐王司马攸一齐决策一般。

想到这,石崇终于再次睁开眼睛,对眼前的儿子说道:“三郎,你觉得如今的诸位皇子如何?”

石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是指哪些?”

“不算那些才七八岁的皇子,也不谈太子,就十五皇子以上的五名皇子,你说一说,他们性情才能如何?”

石崇说的,年龄从大到小依次是三皇子司马柬、五皇子司马玮、九皇子司马允、十三皇子司马遐、十五皇子司马乂。

石绍有些胆怯,说:“儿子平日并没怎么接触过皇子,只是听说过些许传闻……”

石崇道:“我问的就是传闻。”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真实的形象并不重要,其传播的政治形象,才是能否更进一步的关键。石崇想从单纯的传闻中,判断出谁更有政治野心。

石绍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单从传闻来看,最杰出的皇子应该是五皇子和九皇子,两者难分轩轾。”

“为什么这么看?三皇子与太子同是嫡出,受天子宠爱,又掌管禁军多年,莫非形象不好吗?”

“好是好,三皇子宽能得人,深受部下拥戴,但据说……他性情木讷,不善言辞,有时候不能服众。”

政治家可以沉默,但不能不善言辞,从这一点上来说,南阳王是注定失败的,石崇点点头,又问:“那你因何看好五皇子和九皇子?”

石绍道:“我听说,五皇子平日开济好施,能得众心,又关怀亲族,齐爱兄弟。前段时间,颍川公主生辰,他竟亲自到山中狩猎,送幼狐作公主礼物,颇得天子与大臣赞美。”

“九皇子呢?”

“九皇子平素沉默少言,但性情刚毅,说一不二,在禁军中颇有声望,听说很得将士敬重。”

石崇摸着下巴低头沉思:从这两者来看,司马玮的形象毫无疑问要好于司马允,但是他能够打造出如此漂亮的政治形象,府中恐怕有高人,他会接纳自己的好意吗?

而司马允的形象又太危险了,他在军中有声望,以后若是爆发政变,发起者会不会就是他呢?

石崇想了一会儿,觉得实在难以决断,但须臾间,他又笑了:皇帝现在还没死,急也不急在一时,不妨从现在开始,先观察皇子们一段时间,再做出决断不迟。

故而他嘱咐道:“你从屋中挑一些礼物,分别送到诸王府,看看他们的反应吧。”

等石绍背身远去后,石崇终于起身,再次在栏杆旁边站定,他注视着在下面游玩的石超、祖逖等人,突然想到了什么,转首对绿珠一笑,道:“绿珠,方才我对三郎说,家中没有不能送的珍宝,其实这是假话。”

绿珠对此已见怪不怪了,她微微侧首,洁白的肌肤使人不禁联想到天山之雪。

他轻轻捏住绿珠柔嫩的耳垂,轻声吹气,而后拍手笑道:“你是我唯一不能割舍的奇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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