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很多年以后,刘羡回顾元服成婚后到入仕授官前的这段光阴,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因为对于当时的自己来说,他并没有什么太远大的目标,说白了,就是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新朋友,结果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遭遇的人群都令人失望。
源头是对过往朋友的祛魅。
他此前对于石超等人的好印象,其实说白了,都来自于贵公子们的慷慨。
毕竟在这个士族鼎盛的年头,县侯、郡公怎会小气于花钱呢?
他们或许对于同样出身的好友会显得平等亲和,潇洒大气,但实际上,对于明显低过他们出身的凡人,贵公子们则怀有刻骨的淡漠。
他们不仅难以共情,甚至无法意识到,庶民和他们是同样一种生灵,他们的泪水不会比常人更咸,他们的鲜血不会比常人更艳,他们的骨头也不会比常人更铁。
等到大家各自拔刀,兵戎相见的那一天,他们才会幡然悔悟,欲哭无泪。
后来到了始平王府做伴读,刘羡起初也是怀有一定希望的。
司马玮确实是一个开善好施,能得人心的皇子。如若能以在王府伴读为媒介,结交一些有志于学的新人,则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但很可惜的是,第一次进入始平王府,他就感受到王府内难以遮掩的权斗气息:
在司马玮身边,已经结成了一个小派,他们以长史公孙宏与舍人歧盛为首,哪怕司马炎还没死,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为将来的权力斗争做准备了。
当然,这并没有好指责的,斗争就是这样你死我活,而有准备的人往往就是能胜过那些没准备的人。虽说刘羡起初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与世无争,但既然走入仕途,身不由己才是常态。
故而刘羡在听到前文中,那番歧盛对司马玮突如其来的激励,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掺和到党争的漩涡中,且不得不表态了:
“殿下天纵英明,为宗室翘楚,社稷兴亡,系于一身,若朝中真有危难,能平危定难者,舍殿下其谁?”
说完这句话,刘羡就算是正式加入始平王一党了。
可说是加入了,实际上也没什么事。
毕竟当今天子司马炎还没死,司马玮又才十七岁,他连个正经的政敌都没有,能有什么动作呢?歧盛等人虽说弄得煞有介事,但其实能用的人很少,眼下能做的,无非就是多结交士人,为以后的斗争未雨绸缪罢了。
而在另一方面,始平王这个小党派虽小,但该有的毛病倒是一个不少。刘羡刚一加入,就立刻受到了老人排挤。
原来歧盛见刘羡和司马玮相谈甚欢,又博学多才,害怕自身的地位被刘羡取代。故而在拉刘羡入伙后,只当是烧了冷灶,什么都没说给他听,也什么都没让他干,私底下的联络沟通,更是一个没有。弄得刘羡成了一个单纯的伴读,也不知道逼他表态是何苦来哉。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刘羡和另一位伴读王粹打过照面,又和王傅刘颂熟识后,就又回到了无所事事的状态。
而在这种时候,刘羡就格外想念小阮公。
刘羡以前跟随小阮公的时候,虽然很感恩他的教导和善意,但发自内心地说,对他的言行还是有些不理解:
小阮公有这样一身好才学,为什么不愿投身官场,反而在山林中隐居自娱呢?就算在官场中难有升迁,但多少做一些利国利民的事情,也好过在竹榻上呼呼大睡吧。
但如今刘羡只是稍稍踏入仕途,就已经明白了小阮公的感受:
对于一个人来说,官场是一个大染缸,一旦踏入,就容易身不由己,别说做些什么有利于百姓的事情了,连想要洁身自好,都是难上加难。相比之下,隐居山林,寄情山水,虽然不能建立什么功业,至少也问心无愧吧。
想到这里,刘羡就给小阮公写信,谈论自己近日来的所见所闻,还有心中疑问。
他在信中主要提出了三个问题:
如果遇到不想结交的人,却不得不虚与委蛇,该如何与之相处,才能自持君子之道呢?
如果碰到草菅人命的事情,自己又没有能力阻止,该如何平衡,才能既不丧失良知,又不危害自身呢?
还有,要用什么办法,到什么地方,才能结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呢?
刘羡写完信后,专门去了一趟阮庄,托阮孚转交给小阮公。
说来也巧,刘羡如今担任始平王伴读,而小阮公就在始平郡担任太守。
始平郡就是以前关中的槐里、武功一带,与汉中、长安、陈仓相毗邻,刘羡一直想到那里看看。毕竟在读过史书后,他听过太多的相关传说:韩信暗度陈仓、冯异赤眉大战,马超奇袭曹操、诸葛亮秋风五丈原……
这些传奇的篇章似乎与自己息息相关,可受于身份所限,自己不能离开京畿,竟一直无缘得见它们发生的土地与景色,这一直让刘羡倍感遗憾。
大概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在五月己卯,刘羡收到了小阮公的回信。
弟子来信,小阮公在信中显得很高兴。
他先是安抚了一番刘羡说,人生无所事事的阶段总是很多,就连你的曾祖刘备,也曾经感慨过髀肉复生,更别说高祖皇帝,一直到了四十多岁,还是秦朝的一个亭长。
这种阶段叫做蛰伏和积累,只要心中时刻牢记着志向,总会有发光发热的一天。
而后他话锋一转,开始谈及自己在始平当太守的生活。
即使当上太守,小阮公也一如既往,会抽出不少时间游山玩水,大览治下风光:
秦岭群山逶迤,一路壁立千仞,青松奇岩立雪,气势磅礴如鸿;
渭水汤汤茫茫,夹岸蒹葭苍苍,秋时候鸟纷飞,恰似大雪飞卷;
他还去过五丈原,当地留有古战场遗迹,登上过太白山,白云环绕山腰,俯视不见山底。
而这诸多景色中,最让小阮公印象深刻的,还是茂陵。
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寝,据说当年曾在这里看到过麒麟。但小阮公去的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座被荒草所覆盖的山丘罢了。在茂陵边陪葬的还有霍去病墓、卫青墓、李夫人墓等墓冢,一个王朝的辉煌记忆,泰半都在此处了。
小阮公亲手抚摸过霍去病墓前“马踏匈奴”的石刻,在信中感叹道:“兴亡秋草没,尤有麒麟纹。”
然后,他才回答了刘羡的三个问题。
对于第一个问题,小阮公说,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也是如此。
外人怎么说怎么做,是我们不能干预的,我们能决定的,只有自己做怎样的人。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光同尘,但你的身份,已经可以让你坚守原则,在原则之上,应付一番也无伤大雅,在原则之下,便可严词拒绝。
只要能做到表里如一,虽然不能得到他人亲近,但也不会被他人忌恨。
对于第二个问题,小阮公斟酌说,这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即使是孟子也说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按理来说,如果自己穷困,救不了他人性命,本也没什么可羞耻的,但就怕时日渐长后,人渐渐麻木,把这种事情当做理所应当。
人只有时时审视自己,警惕这种现状,牢记这些惨事,以后才有改变的一日。
而说到最后一个问题,小阮公就放松了下来,他对刘羡感慨说,人生中知己难得,但朋友易得,只要敢于发声,善于发声,自然就会有朋友为你吸引,所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当年他们竹林七贤之所以能够相遇,老阮公那动人心魄又出乎意料的啸声,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在信的最后,小阮公祝福刘羡新婚,并且提醒他说:遇到困难的时候,解决不了也不要气馁,要学会放开和绕路,把拦路石变成垫脚石。而如果急于一时,反而会碰得头破血流。
静待时机,借力飞跃,这便是跃龙之道。
刘羡读罢,很是感动,眼前又浮现小阮公闲淡又洒脱的卧姿了,如果自己能做到像他那样看淡世事,或许现在的很多烦恼都不复存在了吧。
他把小阮公的建议总结下来,其实就是三个词:守中持正、立命不屈、发声求友。
前两条不过是人生准则,如何去做,可以以后在为人处世中慢慢领悟,但所谓的发声求友,就比较实际了。
该到哪里发声呢?该如何发声呢?刘羡想了一会儿,就和妻子阿萝商量这件事。
阿萝读过小阮公的信后,也很赞同小阮公的话,她和刘羡说:“夫君跟随小阮公多年,不是应该认识很多名士吗?现在名士们就是根据清谈来交友的,你根据小阮公的关系,去参加几个清谈会,不就成了吗?”
刘羡摇首道:“清谈到底是清谈,就算谈出花来,也是误人误己,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参加。”
“好好好,就你是真清高,大家都是假清高。”
阿萝有些没好气,又说:“那找我阿父的关系吧,他认识许多文坛名士,讲讲经学,总是有益无害吧。”
刘羡犹豫了片刻,还是摇首说:“这个不是不行,但还是过段时间吧,我现在连乡品都没有,直接找岳丈的关系,会被人背后戳骨头的。”
阿萝想想觉得也是,就说:“那要不就去太学参会呗,本朝虽然比不得汉朝,但太学里还是有很多英才的。”
刘羡苦笑道:“如果国子学不在太学,我早就天天去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萝也被说得来脾气了,干脆叉着腰说:“照我看,那你就干脆效仿老阮公,到西市、马市、金市……反正找个人多的地方,然后仰天长啸,一吐你胸中英雄之气,说不得就能吸引天下英雄,来纷纷为你所用呢!”
说罢,也不管丈夫同意不同意,就把一脸愕然的刘羡推出门外,过了一会儿,张固、郤安两人也被阿萝赶了出来。三人在府前面面相觑,最后哑然失笑。
郤安拍了拍衣袖,笑道:“怎么还愣着,夫人不是说,要我们立刻上街,为公子寻觅当世豪杰吗?”
张固也笑道:“辟疾,怎么说,我们去马市比剑如何?”
刘羡叹着气:“还是找个酒肆,先点菜吧。”
点菜之语当然是玩笑话,不过相比于名士们的清谈,刘羡确实更喜欢街坊内的市井气,小人物的悲欢喜乐,虽然并不像士族们那样体面矜持,甚至有着难堪招恶的一面,但贵在直接真实,并不藏着掖着。
故而刘羡想,哪怕真的去结识几位鸡鸣狗盗,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于是他们一行人真就往马市走。
马市在安乐公府的北面,但没有直达的路,需要先往东绕道到东阳门,接着往北走到建春门,再拐而往东,走半里路,就是马市所在之地了。
马市是洛阳四市中最繁华的所在,也是人流最复杂的地方,刘羡还没有赶到建春门,往来的人流便已显得拥挤。原本可供四辆马车并排奔驰的驰道,如今仅留下一半的空白。
而明明已经是五月盛夏,可街边小贩还嫌不够热似的,叫卖声、吆喝声、砍价声,仍能够清晰地透过暑气,传到少年们的耳中。
再往前面走几步,建春门赫然在望,而延伸出来的街道上,商队、牛车、胡人、苍头、文士、奴隶,更是摩肩擦踵,川流不息。
面对着茫茫人群,郤安给自己扇着风,笑问刘羡道:“辟疾,你说在这些人里面,真的会有英雄吗?”
刘羡说:“英雄不问出身,不找找看,谁知道呢?”
正说话间,建春门传来一阵兵士的呵斥声,他们似乎在说:“让开,让开,让左仆射从这里过!”
伴随着人群的一阵骚动,在数名奴仆的护卫下,一辆装饰素雅的牛车从城门中缓步走出。
刘羡闻声望去,只见一名文士坐在车头,他身着一袭素色青裳,样貌清明俊秀,风姿安详文雅,处在闹市之中,却好似在山水间郊游,恍然如神人。就算是刘羡见惯了风流名士,此刻也不禁微微失神。
他是谁?刘羡心中刚刚生出疑问,便听到有人吆喝说:“是一世龙门!王夷甫!”然后周围的人群都跟着起哄过来,一起观摩名士风采。
原来是王衍!刘羡恍然。
如若如今文坛之中,谁风头最盛,毫无疑问就是这位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夷甫了,他自幼谈玄,可谓无双无对,当世没有一人能与他对辩谈玄,也是因为他提倡谈玄,谈玄才会大行其道,席卷文坛。若说石崇是洛阳首富,尚且还有一定的争议,但说王衍是文坛领袖,却是世所公认的。
只不过随小阮公学习了数年,见过了许多名士,但不知为何,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王衍。今天头一次见到,刘羡只能在心中感叹:关于他“瑶林琼树”、“风尘外物”的评价,真是名不虚传!光看外貌,就足以令人心生好感了。
正当他下意识想往前靠近,仔细打量士族领袖时。
大概是命运的指示吧,突然间,刘羡听到了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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