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林净宁倏然一笑。
他随意合上报纸,眼角一抬,耳边那道声音已经不见了,随处是漫步的行人,一个个闲时信步,或作匆忙。
机场的登机提示时而响起,更衬得这夜寂静。
从嘉兴到宜城得飞两个小时,林净宁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还是万米高空,飞机微小晃动,彼时的客舱有些吵嚷。广播说遇到气流会有颠簸,随后便是英语播diesandgentlemen。大概过了一会儿才一切正常,宜城已经快到了。
江秘书早就候在外面。
宜城的天气温热,林净宁刚出舱便脱掉了西装外套。机场外江秘书走过来,自然的将外套接了过去,表情有种松了口气的样子。
林净宁目光审视。
江桥讪讪扯了扯嘴角:“嘉兴那边的电话,是您大哥。”
林净宁不急不徐道:“说什么了?”
“他说……”江桥咽了下嗓子,“您惹的烂摊子您自己收拾。”
林净宁笑了。
这通电话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清楚,不辞而别就离开,自然是不愿意听那些家长里短,林之和的解围,这回怕是没什么用。要不了几天,温家的事便会摊开来讲,老爷子默许的事儿,他躲不了。
林净宁:“江桥。”
被叫的人有些愣怔,通常来说林净宁都会叫他江秘书,很少这么正经叫名字,这样的情况必然有事发生,江桥站直了。
林净宁道:“我是不是该结婚了?”
江桥有点意外会是这个问题。
这么多年来,林净宁从来没有靠过家里老爷子,走到如今这步都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他的性子也不会由着林家说了算。现在却忽然提起这个,不好说是什么缘故。
江桥想了想说:“老板,咱先回吧。”
林净宁笑的淡薄:“走吧。”
机场外面此刻多了些出租车,一辆又一辆缓缓开过来,停下,拉上客人远去,像总在停留与别离的人生,擦肩而过的瞬间,你永远不知道别人的生活,也许各有各辛苦。
这个点好几趟飞机落地,出来了不少人。
机场内外吵吵嚷嚷,比起刚才午夜的冷清,多了些人情味。接送口有人举着牌子喊,围的密实,这种时刻欣喜总多一些。
有人喊了一声:“温渝———”
声音清冽,中气十足。
温渝从人群里踮起脚,四处去瞧。她一米六五,今天穿的平底帆布鞋,但在男女身高比例都超过平均数的宜城,往哪一站,都像是矮了一头。
身后被人一拍,温渝缩了一下脖。
李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我这么青春貌美,站在人群里那是一眼就瞧得见的,你这什么眼神啊。”
温渝笑嘻嘻的接过行李箱:“奴才的错,您受累了。”
李湘眉眼一挑,纤手一抬。温渝见状赶紧递上腕子,李湘将手放在上面,左手假装拿着手帕,擦了擦嘴角,挺直了背,倒演上了。
两人走出机场,迎面一阵暖风。
李湘:“哎呦,我的妆都花了。”
温渝歪头:“要不一会儿带您去吃点夜宵?”
李湘兰花指点在眼角一侧,妖娆着放慢声音,腔调像是一点一点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道:“大晚上的,不太好吧?最近一直减肥呢。”
温渝有点不忍直视。
“小瑜子,车来了吗?”
温渝差点吐了,直接扭头假装作呕,李湘瞬间不作了,抬手就去拍她背,气的挠她痒痒,温渝一边躲一边闷声笑了起来。凌晨三四点,两个女孩子在机场门口捧腹大笑,毫无形象。
林净宁原来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只是她们笑的太过火,往路边走了些,全然没看到有车开过来。江秘书一个紧急刹车,林净宁眉头紧皱,闭上的眼又睁开。
他隔着窗户看了出去。
她们也吓了一跳,笑意还来不及收起来,瞬间一愣,忙着低头道歉,往路边退开,让车开过去。看着二十五六的年纪,活得像十七岁。
江桥道:“老板,您没事吧?”
林净宁淡淡收回视线:“嗯。”
接着,江桥慢慢开车驶离。
车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宁静,林净宁没有了睡意,开了一半车窗,目光朝外望去,点了一支烟。
烟雾顺着空气向后飘荡。
温渝笑着笑着咳嗽起来,一副虚惊一场的样子说:“赶紧走吧妖精,大半夜的吹着凉了,还想吃夜宵吗?”
李湘的目光却看着前方,谜似的道:“刚才那车看见了吗?”
温渝:“怎么了?”
她拉着行李箱去拦出租车,回过头,李湘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八卦道:“宜城那个车牌很少见的,车上的人非富即贵。”
温渝耳朵快要起茧:“快没车了。”
直到坐上出租,李湘还在吧嗒吧嗒的讲,温渝打打哈欠,往后一靠,偏过头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李湘无聊,非要拉着她说。
温渝:“几点了知道吗?”
李湘是个夜猫子,完全不管白天黑夜,要不也不会坐凌晨的飞机回来,喊她来接,只是嘻嘻哈哈道:“让你过过夜生活嘛。”
温渝却苦不堪言:“明天文学院有讲座,我很忙的。”
“又是讲座啊,这回请的谁?”
温渝:“著名文学家张玉河。”
李湘眼睛睁得老大,不敢置信。
像张玉河这样各种文学奖包揽一身却低调至极的大作家,很少接受采访,更别说讲座。能请的动,必是有过人之处。
“骆佳薇请的?”李湘猜道。
温渝点头。
李湘脱口而出“我得个乖乖”,看着温渝,可怜道:“这女人真有本事,跟着她混,你这个小助教早晚有出头之日。人家短短三年就坐上文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这把交椅,背后力量可想而知。她今年三十岁有了吧?真厉害啊。这种女人感情生活一定丰富,真想知道她背后的男人。”
温渝见李湘说的头头是道,忍不住笑。
“你就不好奇吗?”李湘问。
温渝:“又不关我的事。”
李湘:“我倒是好奇。”
“你们政治学院最近倒是挺安静的,也没什么事。”温渝说,“你把心思好好放在教学上,老这么八卦不辛苦吗。”
李湘:“辛苦?!我很开心的好吗。”
温渝:“…………”
李湘哼了一声:“你以为妖精白叫的,这不闲着没事吗,我们教授可温柔善良多了,你就好好忙你的吧,温小助教。”
温渝笑,看向窗外。
宜城大学快要到了。
从校门口到教师公寓走着去也得半个小时,下了车吹着春天的风,两个人一路说着,倒也清醒了,温渝一时没了睡意。宜城大学的教师待遇还是不错的,助教都是单间,她在李湘隔壁。李湘爱热闹,喜欢跑她这边来睡。她们俩大一的社团活动认识,一个读的政治学,一个搞创意写作,后来又各自保研,再到现在做了助教,也算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她们之间各在各的领域开花,没有竞争,李湘性格也外向,做朋友8年,处的很好。
此刻的温渝要准备明天的工作。
她拒绝了李湘要过来睡的提议,催着赶紧去睡,自己则睡意全无,搞起了明天讲座流程对接资料和工作细节,手头里还有一些骆佳薇交给她的论文和教学任务,今年是别想着偷闲了。忙着忙着,天就亮了。
温渝简单洗漱,画了个淡妆。
她的头发不长,整齐束在脑后。今天的讲座比较庄重,温渝穿了件白色衬衫和蓝牛仔裤,细长的身段,着装衬得人很干净。
星期六的大学早晨比较慵懒,时间都慢了。
温渝提前到办公室半个小时,给花花草草浇了水,打扫完卫生,帮骆佳薇倒了杯热茶,刚做完这些,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她一抬头,礼貌道:“骆教授早。”
骆佳薇今天的装束和平时不太一样,头发烫了卷,打在腰间,穿着淡蓝的及膝裙,风情万种又不失典雅,手里拎的包也是今年gi新款,全身上下的名头低调而尊贵。
“你到的总是比我早。”骆佳薇温婉一笑,“讲座资料准备好了吗?”
温渝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了过去,道:“按照要求都写进去了,您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的。”
骆佳薇接过资料,并没有看的意思,只是说:“你做事我放心。”
温渝淡淡笑了笑。
骆佳薇道:“还有半个小时,你去看看会场有什么要完整的,今天的讲座非常重要,别疏忽了什么,要不再搞个下一场,我就不好向院长申请了。”
“好的。”
说的清楚点,温渝的工作就像跑腿,忙着别人的事,像居委会大妈,没有一刻做的事情是自己的。如果不是因为热爱创意写作,大抵早回扬州老家去了。但她也心甘如怡。在教学和努力上,她是很尊重骆佳薇的。
会场的布置一切正常,有学生慢慢入场。
温渝让学生会放着轻音乐,维持会场秩序,座位都坐不下了,很多学生都在后面站着。她也站在最角落的地方,等着骆佳薇和张玉河从门口进来,顿时掌声雷动,说话声消失,周围慢慢变得安静。
这样的访谈式讲座,她听过很多。
今天也来了一些圈内的文化人,都低调的坐在下面。温渝扫视了全场一眼,目光放在墙上铅笔绘画的骆佳薇与张玉河对话的海报上。年逾五十的文学家,面对文字低调的近乎谦卑。听说最近有一本书马上写完,很多文化公司想要去谈,但都被拒之门外,见一面也很难,想必今天场下坐了不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
讲座持续了两个半小时,无一人离席。
骆佳薇的言谈举止深受赞赏,在面对张玉河的时候,很是谦虚。虽然很多文字都是温渝准备的,但骆佳薇娴熟的厉害,游刃有余。一个年轻美貌的成熟女人,大抵没有人不喜欢。
讲座结束,张玉河婉拒酒席便离去。
骆佳薇追了上去,言辞恳切道:“张老师,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是用过午饭再走吧,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张玉河笑笑,说有机会再说吧。
迎面开过来一辆黑色大众辉腾,驾驶座的人下来,与张玉河握手笑道:“张老师,林总派我来接您。”
骆佳薇有些一愣:“江桥?”
江桥打开后座请张玉河上车,关上车门,这才抬头,有些意外,但还是非常客气的喊了一声:“骆小姐。”
这一声骆小姐,听的骆佳薇一怔。
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又像是发生在昨天,看着汽车远去,那一瞬间只觉得心里空荡荡。
温渝站在不远处,迟疑的走近。
她看着骆佳薇失魂落魄的样子,慢慢停在旁边,轻声道:“教授,您的手机。”大多数时候,她都愿意喊教授。
骆佳薇这才回神,问她:“你中午有什么事吗?”
温渝:“没什么事。”
“今天的讲座细节都录了吧?”
“录好了。”
“你整理一份电子版,晚上交给我。”骆佳薇慢慢收回目光道,“就在办公室弄吧,有什么事情我好方便叫你。”
温渝:“好的。”
大众辉腾今年三月刚宣布停产,车主的身份不言而喻。况且能大摇大摆开进宜城大学的社会车辆,也是不容小觑。张玉河这么肯给面子,就算答应骆佳薇做讲座,一顿饭的时间也是不愿给,看来其中也似乎并不都是顺水人情。
那个下午,温渝一口水都没喝过。
讲座内容又长又密,录音的地方有些听不清。现在大多人办讲座都弄ppt,张玉河就靠一张嘴,说的比书上的还好,温渝忍不住赞叹文学家就是文学家。
她昨夜一晚没睡,弄到傍晚,全靠咖啡续命。
骆佳薇早已经下班,让她将电子版发到邮箱。温渝一边打哈欠一边写,还有半个小时的篇幅,担心办公室里困得睡过去,索性拿起电脑去了教学楼下,找了个长椅,盘腿坐着,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一边听一边敲打改动,哈欠打的眼泪一直流。
李湘电话过来,她都顾不得。
宜城的天气总归来说比较温和,但是那一晚隐隐有些凉意,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温渝懒得换地方,只想赶紧搞完睡觉。
眼看着要变天了,宜城的街道变得匆忙。
江桥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林净宁站在落地窗前抽烟,黑色衬衫松开领口,袖子挽起,一只手夹着烟。
“老板,已经送走了。”
林净宁“嗯”了一声。
江桥犹豫了几分还是道:“今天去宜城大学接张玉河老师,遇见了——骆小姐,这场讲座是她主办的,当时迎面撞上,问候了一声。”
林净宁抽烟的动作一顿。
江桥道:“骆小姐如今是宜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他很快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头,目光落在烟灰缸上,拿起烟弹了弹,淡淡问道:“她说什么了?”
江桥摇头:“没说什么。”
林净宁收回目光,看着窗外的高楼,深吸了一口烟,才缓缓开口:“我一会儿要用车,你先回去吧。”
江桥没应声,悄然退去。
林净宁抽完那支烟,捞起沙发上的外套下楼。天上乌云密布,他一时有些烦躁,开车随处溜达,开去了朋友的夜场。那边有几个是知道他底细的,瞧着他游戏人间,看破不说破,周围人只当他开了个公司,低调至极,背景深厚,话也不会乱说,都跟着他那堆狐朋狗友会喊一声“少爷”。林之和稳重中有些正直大义,林净宁则看着气质干净,眉宇间亦正亦邪,多的是少年气玩味样子,却更多隐忍狠厉。
朋友见他来,开玩笑:“寂寞了?”
包间里就他们俩,墙壁外围多固定了几层海绵隔音板,显得厚重沉抑。林净宁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只是笑道:“你挺消遣。”
“我还消遣?逼婚逼到家了都。”
朋友叫杨慎,和林净宁一般大,都是一个大院从小穿开裆裤玩出来的。杨慎在圈子里玩的好,谁见了都给几分薄面。这几年林净宁来宜城发展,杨慎出了不少投资。有人问杨慎,你身边那哥们谁啊?
杨慎的回答是:“少爷。”
能让杨慎叫一声少爷,那可不是谁都能摊上话的。林净宁从前不太喜欢听这称呼,他这些年极力想摆脱林家孙子的名号,就想靠自己做点事。但真到了后来,他才慢慢了解,有些事光凭借能力是做不好的,而他姓林。
见他情绪不太好,杨慎问:“什么事惹着你了?”
林净宁:“没什么事。”
杨慎不以为然:“你这人没什么事就是肯定有事,而且还不是小事,要不想说,就点几瓶好酒搓个麻将,给哥们多放点水。”
林净宁嗤笑:“你怎么和林之和一个样。”
“什么样?”
林净宁:“唯利是图。”
杨慎:“我和大哥可不敢比。”
林净宁笑了笑。
杨慎真叫进来几个兄弟搓麻将,有的带着女朋友。认识的会喊林净宁一声林总,见他玩的开也渐渐放松下来。
就那一会会儿,林净宁输了好几万。
他见惯了生意场上道貌岸然推杯换盏,从前有多瞧不上,现在自己却站在风暴的中心,玩的这一套是游刃有余手到擒来,笑意里藏着世故。
林净宁喝了点酒,推了牌面。
“你们玩,输了算我的。”他一向大方。
他揉着额头,有些晕眩。杨慎叫了司机送他回去,路上飘起小雨。林净宁吹了点风,酒意半醒,脑子里有些凌乱,吩咐司机换道。
这一路上高速,开去了宜城大学。
林净宁眯着眼打困,不经意间醒来,车子已经停在校门口。司机不知道该怎么走,又不好开口说话,看着他醒来。
他道:“往里开。”
这种车牌型号的社会车辆,大都是有头有脸,学校一般很少阻拦,通常都是很客气的默默放行。林净宁随意指了方向,车子缓缓停在文学院门口。
地面是干的,这边似乎没下雨。
林净宁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缓缓推开车门下车。他先是低头点了一支烟,这才抬头看向教学楼方向。耳边一声轻轻的嘤|咛,他目光往下一移。
视线就那样落在温渝身上。
温渝的头发有些微微凌乱,束在脑后,一捋刘海贴着脸颊,她闭着眼睛睡得很沉,枕着电脑,怀里抱着书,就那样躺在长椅上。白色衬衫被压褶皱,黑暗的夜里,路边微弱的路灯下,衬得她那张小脸明净透亮。
林净宁目光深沉,看了一眼。
他转身就要走,脚底有风吹过来,摇椅上的人动了动,更深的蜷缩起来,怀里的手微微松软,垂落在半空,书上的几张纸飞落开来,有一张掉在林净宁脚边。
他皱了皱眉,弯腰捡起来。
借着车里的光,看清了最上一行的署名,写着三个字,骆佳薇。林净宁重新将目光落在温渝身上,有点面熟。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掐掉烟。
风似乎更大了,林净宁借着酒意玩味,停了半晌从车里拿过西装外套,三两步轻声走过去,俯腰给她盖上,脸色漠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上车离开。
司机问:“林总,现在去哪儿?”
林净宁说:“回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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