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衣巷,到北疆。
他早就看兰子初不顺眼了。
沈蹊的声音不轻不重,就这般不加遮掩地落在兰旭耳边,引得后者再度抬起头来。经了那一道鞭子,兰旭的双唇惨白,殷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听着沈惊游的话,闭着眼睛,咬了咬牙。
“啪!”
男人的背又被打得塌陷下去。
沈蹊抽的是青鞭,光是这鞭子,就比普通鞭子叫人受折磨得多,他的力道又比先前行刑之人大。面对故人,这两道鞭子沈蹊并没有手软,兰旭背上衣衫被倒刺刮开,里面一片鲜血淋漓。
“啪!”
“啪——”
整整十鞭。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每一鞭都恰恰落在前一道鞭子上面,这让那伤口愈发深、愈发溃烂。抽完十下后,沈惊游这才停手,他气定神闲地收回鞭子,将其递给身后的应槐。
青鞭之上,满是血渍。
血液从鞭身上流下来。
兰旭受完了刑,被人架着,从长凳上站起来。
冰天雪地里,他衣衫如破絮,唯有那双眉眼清俊。兰旭忍住疼,感受着冷风刮在后背上的创痛感,忽然有人踢了脚他的膝,让他一个不备,跪下来。
就这般,跪在那人脚边。
有下人递给沈蹊素帕,男人眉目冷彻,仔细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
动作矜贵,气度悠然。
相比之下,兰子初微喘着气,模样狼狈。
隔近些,兰旭看清了他手帕上绣着的那朵芙蕖花,只是沈蹊在擦拭血渍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朵芙蕖,片刻后,他终于垂下眼帘。
睨向跪在自己脚边的男子。
说不耻辱是假的。
兰旭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白袍点雪,血渗出来。
然,即便受了此等刑罚,他还要闭着眼睛,忍住心中情绪,艰涩道:
“叩谢将军不杀之恩。”
兰旭声音很低,很哑。
原本就孱弱的身形,此时更像是风一吹就倒。
听见这一声,沈蹊漠然地轻扫了他一眼,只见男子将唇线抿得极紧,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他也不屑去查究对方的情绪,只慵懒地耷拉下眼睫,道:
“兰子初,你应当知道,本将因何不杀你。”
兰旭的双肩动了动。
沈蹊懒得再与他周旋。
他掀帘走入军帐,将身上溅了血的银盔褪下,又重新换上干净的衣衫。
来到兰芙蕖那里,帐内兰清荷不在,许是去接兰旭了。
只剩下少女一个人坐在炉子前,煮着药。
看见有人走入,兰芙蕖怔了怔,忙从桌子前站起来。
“抽、抽完了?”
她捏紧了手上的小扇子,声音微低。
他来时,带起一尾帐外的风。
沈惊游低下头,只见小姑娘眼眶微红,像是刚哭过。她咬了咬微肿的下唇,似乎有些不太敢看他。
“嗯。十鞭子,抽完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兰芙蕖也轻轻“嗯”了一声,恰在此时,炉子上的热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连忙弯身去揭盖子。因是心神不宁,她的手指被升腾的热气烫住,让她下意识吃痛出了声。
沈蹊眉头微蹙,赶忙过来捉住她的手。
手指被烫红了,所幸没有水泡,也没有出血。
他取出随身的药粉。
涂抹上一层,手指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就在对方准备将药粉收回去时,兰芙蕖忽然反应过来:
“沈蹊,你随身带着这药瓶做什么?”
男人正收着药的手一顿。
这药粉,是他平日里涂抹在背上、用来止痛的。上次涂抹完,就顺手塞在这件衣衫里。
“不过这药粉涂上去冰冰凉凉的,止痛效果很好。”兰芙蕖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低垂着眼睫道,“沈蹊,谢谢你。”
正说着,兰旭被二姐搀扶着走进来。
看见屋内长身鹤立之人,那二人也是一愣,沈蹊面无表情地侧过身子,只一眼,兰芙蕖便看见兄长身上的伤。
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好生……骇人。
兰芙蕖吓得脸色发白。
沈蹊在耳边轻声道:“只抽了十鞭子。”
北疆的刑罚都这么残酷吗。
只抽了十鞭子就这样了……兰芙蕖不敢再去想其他的。
沈蹊给他传了大夫,安心医治背上的伤。可即便如此,兄长还是发了一日一夜的高烧。兰芙蕖与二姐忧心忡忡地守在床侧,终于等到兄长转醒。
他耷拉着眼皮,神色恹恹,看上去病秧秧的,没有什么气色。
兰芙蕖在床侧照顾着兄长,忙得有好些时日未见沈蹊。
而对方也趁着阳光好,一直在大营练兵,没有来找她。
在某种程度上,两个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终于,二姐忍不住了,道:“三妹,这些天北疆的人跟疯了一样找我们的茬,克扣口粮也就罢了,还不让人往帐里送炭火了。还有兄长的药,也都全让断了,如今兄长卧病在床,屋里的剩药也没有多少了。三妹,你是不是得罪了沈蹊,让他这般对我们……”
得罪沈蹊?
她垂下眼睛想了想。
也不算得罪。
就是这些天,一直照顾着兄长,没有主动去找他。
闻言,少女抿了抿唇,从枕头下掏出一些铜钱。
“二姐,你先照顾着兄长,我去医馆再买几服药。”
刚一走出帐,便是一道极为冷冽的寒风。
兰芙蕖拢紧了衣衫。
走到一半儿,她隐约觉得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似乎有人一直跟着她。
到了医馆,掌柜的面色很是为难:“姑娘,这里的止疼药和金疮药都卖光了,您还是下次再来吧。”
兰芙蕖指了指他还未来得及阖上的药屉子,问:“都卖光了,那这些又是什么?”
对方支支吾吾:“姑娘,不是小的不想卖,实在是不能卖。您就莫再为难小的了……”
兰芙蕖还欲与之周旋。
掌柜话音刚落,她的胳膊上忽然一道外力,已有人拉着她,走出医馆。
帐外是飒飒的风声。
耳边传来玉佩叩动宝刀之声。
沈蹊一袭玄色雪氅,眉眼低下,抓着她的胳膊质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为什么故意绕着他走,为什么故意冷淡对他?
对方眉目间似有愠意,却又抑制着没有发作,只是攥着她胳膊的那只手背上,隐隐凸出青筋。
他问:“兰芙蕖,你求那些医馆的人,都不愿意来见我一下吗?”
紧接着,不等她反应。
沈蹊径直将她拦腰抱起,扛着她就往外走!
兰芙蕖吓得小脸发白,横在他怀里,两只手忍不住扑腾。
“哎,沈蹊,沈惊游!你放我下来呀——”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
他像是真生气了,www.youxs.org,少女一声“呜”卡在喉咙里,只能乖乖地任他抱走。
男人力道极大。
一手拦腰抱着她,一手牵来马。
兰芙蕖被他放在马背上面,她刚一坐稳,对方的胸膛就贴了上来。
“驾!”
马儿开始狂奔。
这一回,他将马驭得极快,似乎在宣泄着某种怒意。吓得兰芙蕖惊慌失措,直往男人怀里钻。
她被倒放马背上,后背朝着马头,直感觉自己在逆行。她双腿岔开坐着,整个人吓得猫在沈蹊怀里、揪住他的衣领子。见状,对方垂下眼皮轻悠悠看了少女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歇,猛一扬鞭——
“驾!!”
她抱住沈蹊的腰身。
“我错了,你快、快将马停下来,沈蹊,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故意对你冷淡,我不敢了。”
她一张小脸儿煞白。
闻言,沈蹊冷哼了一声,一手搭在少女腰间、将她往上提了提。
鞭子却未停。
这种逆行感让兰芙蕖感到害怕,更令她恐惧的,是身前男人的情绪。她不敢找他、不敢面对他,因为她不知晓在经历了鞭罚兄长的事后,该与沈蹊说什么。她知道沈蹊没有错,他是在公事公办,但不知为何,这种居高临下的、冷冰冰的态度,让兰芙蕖对他又生了几分畏意。
她害怕眼前这个男人。
兰芙蕖原以为,这四年时光,不会带走太多。
也是听着这鞭声,她才第一次发现——沈蹊变了,他完全变了。从前因为自己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杀的少年,俨然变成一个位高权重、心狠手辣、不可忤逆的男人。
她从沈蹊怀里颤颤巍巍地仰起脸。
看见他洁白如玉的下颌、紧抿着的唇线,再往上些,是他冷淡的凤眸。兰芙蕖很害怕,她却也只能紧紧抱着身前男人的腰身,一声声求他,慢一些。
她害怕。
终于,他停下马。
耳边风声乍止,兰芙蕖抱着他的腰,www.youxs.org。
男人目光落下,看着她又红又白的小脸。她似是瑟缩着,肩头微微发着抖。少女一双乌眸盈满了水,水雾之下,是横生的怯意。沈蹊终于忍不住了,道:
“你为什么不见我,兰芙蕖,我断了你的炭、扣了你的粮、绝了兰子初的药,就是为了让你找我。你宁愿去与那些杂碎周旋,都不愿来帐子里见我一面么?”
他的目光垂下。
看着少女红肿的唇,慢声:
“还是说,你在害怕什么?”
她平复呼吸,眸光一躲闪。
马儿停在一棵大树之下。
风一吹,便有飞雪簌簌,从枝丫上落下来,坠在少女的眉眼之处。
“没、没有。”
兰芙蕖有些结巴,不知如何去回答,更不知道该如何去看他。
只得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有怕你。”
沈蹊凝视着她。
须臾,男人伸出强有力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望入她的眼。
“兰芙蕖,那你为何故意躲着我,”他沉声,问,“还是说,你在怪我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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