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合一
他踩着一片霞光, 面色阴冷,一双眼定定地望着跪在地上那人。
没有一丁点好脸色的。
没想到他回过来,姜幼萤愣了愣, 迎上前去:
“还未到用晚膳的时间,皇上怎么过来了。”
今日之流言, 姬礼自然是听到了的。
宫中所传风言风语,她虽是问心无愧, 却也怕姬礼误会。
听见她的声音, 男子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
白怜跪在地上, 楚态盈盈。见了他来, 身子一瑟缩,又慌忙求饶。
那一声一声,如同梨花之上凝露坠落, 光让人听一句, 便觉得酥媚无比。
可姬礼却是面色未动。
他眸光冰冷,径直掠过地上之人,牵起了姜幼萤的手。
“阿礼?”
如今还未到晚上,小厨房的晚膳也未做好,见了皇帝前来,周围人立马退散下。姬礼目色冰冷,牵着少女掀帘而入。
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不光是姬礼, 姜幼萤自己也觉得心情不大好,一早上起来, 外头就传遍了那些事儿。怕是皇城里早就流言纷纷, 一会儿是沈鹤书,一会儿又是容羲。他们这位皇帝,倒真是憋屈。
姜幼萤被他牵着, 坐在桌子边儿,有些不敢吭声。
姬礼有些烦躁。
忽然,眸光一闪,看见桌上之物。
黄的粉的白的,三五个璎珞子,还有未成形的,一针一线皆是仔细。
男子眸光微微一动。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姜幼萤抿了抿唇,轻声解释道:
“这是臣妾给皇上打的璎珞子,也不知皇上喜欢什么颜色的,便准备一个颜色打一个,到时候给您送过去。”
他的面色这才终于和缓了些。
面对她,姬礼向来是不舍得发火的。姜幼萤轻轻拿起一个天青色的璎珞子,声音听上去有些羞。
“这一份……臣妾还未打好,唔,做得有些丑了。”
似乎怕他嫌弃,姜幼萤又把那半成品捏住了,欲偷偷藏进袖子里。
其间偷偷瞄了姬礼一眼,他眉目清俊,面上却有了淡淡的宠溺。
“罢了。”
他伸过来手,“给朕。”
她只好将那只丑丑的璎珞递上前。
“阿萤,朕把白怜给你调走罢。”
冷不丁地一句,姬礼攥着璎珞子,出声。
姜幼萤眨了眨眼。
“她看上去就是个不安生的。”
姬礼道,“朕将她调到其他宫去,去……祸害其他人。”
他歪了歪脑袋,觉得自己这项举措实在是精明。
“或者调到采秀宫去,阿萤,你看如何?”
正说着,他稍稍偏了偏头,征询她的意见。
若是他还未记错,采秀宫里,也住了位不安分的小宫女。
茉荷。
姬礼不提,姜幼萤几乎要忘了对方。
“这样也好。”
她听姬礼的,乖巧地点了点头。
答应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姬礼没有出声,只拿着那“半成品”,手指捏着,兀自把玩。
他是不开心的。
自从他走进院子,姜幼萤便隐约感受到了。
“皇上,”
于是她试探性地探了探头,问他,“您可是有什么心事呀?”
对方捏着璎珞的手微微一顿。
他向来都是如此,什么事情都喜欢一个人闷在心里。听了她的话,姬礼轻轻一叹息。
“长姐又来信了。”
那位嫁去燕尾的公主姬莹。
姜幼萤眨了眨眼,“若是皇上不开心,可以同阿萤说,阿萤虽然笨,但也愿意和皇上分忧。”
她乖巧地坐在那里,因为畏冷,穿得有些多,活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
忽然,脚边传来轻轻一声“喵”,一只猫儿转了转圆滚滚的眼睛,跳到她膝盖上。
这是她脖颈上受了伤、昏睡时,姬礼送她的小猫。
虽然那划痕极深,好在有姬礼送的凝脂膏,早中晚各涂抹上一次,疤痕也渐渐淡了下去。
按着姬礼的话,不过多久,那疤痕便会完全消却罢。
如此想着,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心理负担。
“阿萤,你可知道燕尾那边的习俗?”
他忽然出声,神色有些凝重。
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即便是坐上了皇后之位,也没有什么眼界。
如实地,姜幼萤摇摇头。
对方眉心的蹙意愈发浓烈。
日色沉沉,几乎要落了山,薄薄的一层晖色自天际边传来,透过窗牖。
轻轻攀岩上桌案一角。
姜幼萤摸了摸那道光影。
“燕尾那边,有一个习俗。”
他的声音轻缓,内容却是十分的凝重。
“燕尾王死后,燕尾太子将获得他全部的遗产——不光是王位、玉玺、城池,还有……”
姬礼忽然一顿。
他转过头来,望向姜幼萤,眼中似有阵痛。
“王后。”
燕尾王后,如今正是姬莹——他又敬又爱的长姐。
他同父同母的长姐。
大齐原先的六公主,姬莹。
听了他这句话,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
“长、长公主?!”
如此说来,那便是——长公主即将二嫁,作为燕尾王的“遗产”,传给如今的燕尾太子?!!
上一次听到燕尾王的消息,是她刚回宫、从凌桓意口中得知。燕尾王日薄西山,若是不出意外,怕是时日无多。
待他驾崩后,姬礼的长姐,将会嫁给如今的燕尾太子。
“如今的燕尾太子是何人?”
姜幼萤抿了抿唇,心中暗暗替姬莹捏了一把汗。
若是她没有记错,长公主入燕尾数年,迟迟没有诞下皇子。她得了王后之位,完全是因为燕尾王的宠爱。
也因为燕尾王的宠爱,即便是身处异国,长公主这些年,也过得算是快活。
一想起姬礼方才所说的话,她便觉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再往下想去——身为燕尾王后,再嫁给自己的继子……
她有些绝望。
“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她仰了仰面,只见姬礼眉头紧紧蹙着,似乎也在思量。
他想劫人。
将姬莹从燕尾劫回来。
这个想法,自他登基后,便在脑海中回闪了无数次。他的性子原本就孤僻,长姐的和亲,让他变得愈发偏执,他憎恨、厌恶先帝,厌恶他的懦弱与退让,更是讨厌自己的生母。
如今好了,他已将太后软禁起来,没有人能拦得到他了。
姬礼道:“朕想与燕尾开战。”
这一场战役,必须只胜不败。
开战?
她的右眼皮一跳,那必定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姬礼却似乎无所谓,即便是身处帝王之位,在他眼里,却全然没有天下苍生。他不在乎那些,更不在乎如今自己所站的这个位置,他在乎的只是自己敬重的长姐、心爱的女子,活得光鲜漂亮。
燕尾的习俗,他早有所耳闻。
他早就知道,一旦燕尾王驾崩,自家长姐是要改嫁给燕尾新帝的。
于是这么多年,他做了两件事。
其一,养精蓄锐。
燕尾是蛮夷之地,不比大齐富饶,却养了一群粗鄙健硕之人。他们的马术、剑术,皆是极好,军队更是雄壮有力。
也是这个原因,当年的老齐王不敢与燕尾开战。
这么多年了,姬礼向来对政事漠不关心,他不在乎今日谁参了谁一本,谁又劝谏了他一道。少数上心的,便是训练军队。
他一直想将长公主从燕尾王手中抢回来。
其二,暗中与长公主通信,企图劝她,明哲保身。
不要登上王后那个位置。
姬莹嫁过去时,老燕尾王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
那日她和亲出嫁,似乎怕他生出什么乱子,先皇派人将他大绑在东宫、不允许他踏出东宫半步。
那是他第一次哭,第一次向周围人哀求。桀骜如姬礼,在面临长姐将要“羊入虎口”之时,竟全然不顾面子,若不是身子被绑着,他几乎要给周围人跪下。
他的嗓子哭哑了。
宫人有些不忍,同老皇帝禀报实情,谁知,唤来的却是一团面巾,生生将他的嘴巴堵住。
他可是大齐的储君啊!
他是大齐的太子,却不能看着自家阿姐出嫁,被人五花大绑着、还被人堵住了嘴巴。
那一夜过后,姬礼杀光了在场的所有宫人。
将自己一个人,生生关了半年有余。
宫里人都急坏了,他却一步也不肯踏出房门半步。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太子要疯了。
大齐唯一的皇子,要疯了。
老皇帝终于慌了,跑来劝他,姬礼的生母也来了,可他仍是听不进去任何人的任何话。
大半年之后,他终于从东宫走出来,手中提着的,却是一把长剑。
他提着刀,走入皇帝的寝殿。
那晚东风夜来,宫人见了足足有大半年未出门的太子,自然是喜不自胜。可如今皇帝正在召幸美人,太监欲拦下他,却被他阴鸷的眼神一骇。
“不必报。”
走入殿门,他取出了长刀。
剑光凛凛,月色铮铮,落于剑刃之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锋芒。
美人吓坏了,尖叫一声,连衣裳也未来得及穿,袒胸露乳地躲入老皇帝怀中。
皇帝猛地一皱眉:“姬礼,你要作甚?!”
那道话音未落,少年歪着头笑着,用剑锋挑开明黄色的床帘。
剑刃之入女子的咽喉,稍一用力,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下。
老皇帝大惊失色。
“逆、逆子!”
对方下意识地一抚胸口,下一瞬,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姬礼唇边噙了一抹笑。
“父皇,您不是想见儿臣么?”
他缓缓收回剑,床帘上尽是血水,殷红一大片。
老皇帝躲在帐子内,有几分瑟瑟。
床帘落下,遮挡住少年的面容。他就如此站在床头,温和地笑着。
老皇帝看不清姬礼的面容。
“父皇,儿臣来给父皇请安了。”
正说着,他竟朝床上规矩一拜。
他从未拜过皇帝。
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拜过皇帝。
他天生叛逆,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何曾拜过任何人?而如今,隔着一道明黄色的纱帘,那一道礼却是行得端正恭敬,皇帝面上露出了骇然之色。
“逆子,你究竟要作何?!”
如若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皇帝真想如今将其碎尸万段!
www.youxs.org,如今却像是瘫软的棉花,倒在他身边。
老皇帝余光睨了一眼,紧接着,竟呕吐出来!
“肖德林。”
一个太监颤颤巍巍,从门口走了进来。
“皇上,太子殿下……”
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姬礼笑得明媚,“肖德林,好生照顾皇帝。父皇,您的身子看上去,好像有些大不如前了呢。”
皇帝一顿,紧接着,震惊地一抬眸。
眸光激荡!
“逆子,你、你对朕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用了些药罢了。”
长剑上的血迹依旧往下滴落,点点滴滴,蜿蜒至少年衣角。见那鲜血将衣裳弄脏,姬礼竟然也不恼火,反倒慢条斯理地抬了抬袖子,将长剑一点点、擦拭干净。
“父皇若是听话,儿臣会按时给父皇解药。”
他道,“当然了,儿臣也知晓,儿臣是父皇的独根,父皇不想后继无人,自然是不敢杀儿臣的。”
“儿臣亦是不敢杀父皇呢。”
他笑着,用长剑挑开素帘。
老皇帝面色雪白。
“不过呢,父皇要小心了。儿臣每日都会留意,坤明殿这边的动向。父皇临幸了哪位娘娘,儿臣便会提刀来杀哪位娘娘——若是临幸了母后,儿臣……”
少年姬礼一垂眼,须臾,忽然一叹息。
手中的刀光更凌冽了几分。
老皇帝又喷出一口血。
“www.youx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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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鸦色睫羽翕然一颤。
“www.youxs.org,儿臣自然是比不上父皇的。父皇,您体会过自己在乎的人离自己远去的感受么?”
若有若无地,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弥散于这瞑黑的夜里。
他没有。
他从来都没有。
“从今往后,您将夜夜如斯。”
他要亲手,将皇帝喜欢的女子,斩杀于床头。
看着她们的头颅滚下,犹如一朵鲜活的、娇丽的花。
姬礼忽然丢了剑。
“咣当”一声,殿内其余二人皆是身形一颤抖。却眼睁睁见着,原本面色清冷的少年竟扑通一声跪了地,朝那床榻上恭恭敬敬地一拜。
拉长了声音,喝道:
“儿臣姬礼——伏愿父皇,千秋万岁,长生不老!”
……
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姬礼的眉眼愈发冷峻。
姜幼萤自然不知晓姬礼的这些往事,却也知道,眼前这名男子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就像是一个煞星,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令人谈及色变,令人胆战心惊。
他的血是冷的。
但她的心却是暖的。
她就像是一个小太阳,一点一点靠近,去温暖他。
“阿萤,你知道朕的身子为何不好么?”
姜幼萤一顿。
“阿萤不知。”
“朕给先帝下了蛊。”
少女又一愣神,有些惊惶地一抬头,却见姬礼面上,尽是泰然之色。
“如今,也算是反噬了。”
自嘲般,他幽幽一笑。
但他不悔。
这太阳,像是永远都落不下去,男子看了一眼窗外,余晖散落,落入他阴冷逼仄的瞳眸中。
“朕很想死。”
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
“阿姐走后,朕不止一次地想去死。”
他厌恶这个世界,厌恶大齐,厌恶他的父皇。
他太明白,他的父皇母后,这辈子在乎的是什么。
“他们在乎朕,却并不在乎朕的康乐。他们只在乎朕的死活,因为在他们眼里,朕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他们的皇子。”
是皇嗣,是大齐江山的继承人。
“他们对朕好,不过是不想让这江山后继无人罢了。”
姬礼轻轻一笑。
“所以,那时候朕便想,朕偏偏不合他们的意。”
“他们想要朕活着,那朕便要死,不光要死,还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男子眼中,多了些偏执之色。
看得姜幼萤又是一阵心悸,慌忙伸出手,拉住了对方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冷。
“朕给先帝下了蛊,那蛊同心——他死朕死,他生朕生。朕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让他倒数这那些时日。只要他一死,这大齐便再无他的血脉,他将成为大齐的亡国之君。”
“大齐将后继无人。”
那时候,皇帝与皇后慌乱极了,跑过来,几乎哀求他。
求求他,解开那道蛊。
老皇帝日薄西山,姬礼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明明是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转眼,却成了个药罐子,每日都需要和老皇帝喝同一种药。
那些中药,生生吊着老皇帝的一条命,亦是吊着姬礼的命。
他这样极端。
少女眸光颤动,看着面前男子的身形,许是那些药物堆积侵蚀,如今她看着,姬礼的唇色居然有些发白,面上也多了些病态。
“那皇上,如今您……”
她咬了咬唇,只觉得一颗心发痛得紧。
老皇帝不是已经驾崩了么?
那姬礼给自己下了蛊……
右眼皮又是猛烈地一阵跳动,让她忍不住再度攥紧了姬礼的手指。他的手指很干净,如今看上去,却莫名有几分苍白。
“朕后悔了。”
如自嘲一般,他轻轻一笑。
这笑声,如同一阵轻嗤。他垂下眼眸,一手任由姜幼萤牵着,一手捏着手上那只璎珞子。
虽是残次品,却也是十分可爱。
死亡之前,他也是懦弱的。
他突然不想死了。
他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朕又将那道蛊解了开,他死了,朕还活着。”
紧接着,如同恶作剧一般,姬礼歪了歪脑袋,嘿嘿一笑。
“不过他不知道。”
姜幼萤这才安下心。
“他不知道朕偷偷将那份生死蛊解了开,直到死,他仍是心惊胆战。”
先皇时死不瞑目的,那双眼圆瞪瞪的,翻出了一大片眼白。
“真是可笑,直到他临时前的一瞬,依然没有对阿姐的愧疚之心。”
他唇角噙了一抹冷意。姜幼萤捏紧了他的手指,他的手很凉,她却穿得很严实,掌心是一片温热之意。
她企图,将这道暖流也传给姬礼,去温暖他。
忽然,她想起来方丈先前讲的一个故事。
皇帝最为心爱的女子,死在了他登基的前一夜。
皇帝抱着灵牌登基,而后——
又抱着那灵牌,义无反顾地投了河。
他死了。
姬礼是怕死的。
姜幼萤抬起眼眸,眸光轻轻颤动。
怕死,其实也是件好事,不是么?
他在世间还有所念恋,他还有明媚的、大好的时光与未来。
姬礼会遇见她,而她,亦会用自己的一生去治愈姬礼。
“阿礼,过去了。”
都过去了。
“有阿萤陪着您。”
她从座上站起身形,走到男子面前,顿了顿身子。
如一只黏人的小猫般,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了姬礼怀里。
姬礼身形一顿,而后垂下眼眸,看着她。
她乖巧地靠在他怀里,片刻后,感受到对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
轻柔,温和。
唯有那掌心的茧,竟莫名让少女有些心痛。
是啊,还好他遇见了她。
姬礼抚摸着小姑娘的面颊,眼中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片刻的阴翳之后,竟是一道温和的柔光。
“阿萤,不说了。”
“不日便是宫宴,届时燕尾使臣来朝,朕会与他们谈判。”
谈一些条件,换回他的长姐。
长公主在燕尾吃苦了四年有余。
少女贴在他怀里,下巴轻轻靠在男子膝盖上。他的身上很香,让姜幼萤忍不住去吮吸,满脑子皆是贪恋。
窗外的太阳还未落,月亮也未升起。
“皇上是要留在这里用晚膳吗?”
如今离用晚膳的时间还有许久,姬礼想了想,再出声时,语气有几分抱歉。
“朕过来看看你,你没事,朕便放心了。”
“马上宫宴了,这些日子,朕都有些忙,怕是不能陪着阿萤用晚膳了。”
她点点头,眼中全无责怪之意。
“皇上忙,阿萤在凤鸾居等您。”
姬礼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姬礼走后,凤鸾居又彻底安静了下来,姜幼萤仍是坐在桌边,低着头,继续打着璎珞。
那只丑丑的“残次品”,却被姬礼顺手牵羊了。
心中惦念着长公主的事情,她一直叹息,绿衣站在一旁看她,见主子唉声叹气,原以为方才皇帝前来,是为了找自家娘娘吵架。
“娘娘,恕奴婢多嘴,皇上是最在乎娘娘的。娘娘与容大人之事……如实说开了,皇上定会理解娘娘。”
对哦。
经绿衣这么一提醒,姜幼萤才想起来,明明外头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姬礼怎么没有来找她“兴师问罪”。
他好像,从来都不舍得向她发火。
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质问过她。
她坐在桌案前,无端有些脸红。
……
坤明殿内。
批阅完奏折后,已然夜色森森。
肖德林走上前,将灯火又燃得明亮了些,这是他今晚第三次走进来,劝皇帝早些休息。
放下朱毫,男子揉了揉太阳穴。
眉间的蹙意却是凝着,有些化不开。
这些奏折,他几乎批阅了一晚上。
回头看一眼窗外,心中估摸着时辰,姬礼心想着,她如今已经入睡了罢。
批阅了这么多奏折,无非是为了两件事。
其一是,燕尾来朝,群臣议论纷纷。
其二,便是遣散后宫之事。
姬礼想遣散后宫,想了很久了。
他实在是烦那些女人。
他烦透了那些庸脂俗粉,只想与他的阿萤好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臣们自然是不同意。
自古以来,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没有七十二嫔妃。身为帝王,自然是要开枝散叶的,皇嗣繁多,大齐的国运便昌盛。
姬礼冷着脸,将那些折子一道道驳回。
他后宫只留下阿萤一人,又如何不能开枝散叶?
他要与阿萤生一堆小阿萤和小姬崽。
这件事,他思量了多久,群臣便驳回了多久,纷纷以从无先例为由,企图皇帝回心转意。
姬礼又冷着脸:从无先例,他第一个遣散了后宫,这例子不就有了?
群臣:……
于是这些天,姬礼一直就这件事,和那些老臣写折子互骂。
看着自家主子面色愈发阴沉,肖德林便反应过来——皇帝还是为了遣散后宫一事忧心。其实也不止是此,姬礼发现,自己先前从未对政事上过心,如今一下子批阅那么多奏折,确实有些吃力了。
好在他学东西比较快,也容易上手。
可其中有许多律法……
他有些头大。
他最讨厌律法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了。
“啪”地一声,他有些暴躁地阖上奏折。
讨人厌的东西!
见状,静默候在一侧的肖公公斗胆上前去,小心询问道:“皇上,皇上可要小厨房再熬碗绿豆汤。”
下下火。
姬礼没有理他。
除了皇后娘娘,皇上向来都是不愿意理人的,肖德林早已是见怪不怪。
一件件事堆积下来,姬礼十分烦躁,冷冷一声“滚”,可怜的肖公公慌忙退散下去了。
他一个人在殿内,想了想,决定再去书房看会书、写会儿字。
先前沈鹤书曾同他说,若是心神不宁,可以尝试着抄抄书、平平心气。
一想起沈鹤书,姬礼一叹息。
他是将对方视作好友的。
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其中的友情,自然是不假。
可自从那一桩桩事出了之后,沈鹤书便很少再往宫里走了,当真做起了一个纨绔世子爷。
谈起沈鹤书,姬礼无端有些愧疚,于是便补偿了德妃许多。
他对每个妃子冷脸,对德妃会温和上许多。
这份温和,无关风月。
他亦是知晓,德妃一心向佛。
姬礼最不信佛像之类的东西,每当上贡宝物中有佛像、佛经,便差人往德妃的意华宫中送去。
手指翻动一页书卷,夜色入户,轻幽幽落于男子手指之上,倒是衬得其莹白如玉。
姬礼微微一低头,却有些看不进去那些玩意儿。
唉。
一声叹息。
仍是心神不宁。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进。”
许是肖德林真给他去煮绿豆汤了罢。
姬礼头也不抬,看着一碗粥轻轻放在了案前。
一双素手,却是纤纤。
他没有察觉到异样,继续翻动着那些书。
律法最让他头疼。
若不是答应了阿萤要做个明君,他当真想将那些书烧了。
正翻看着,鼻尖忽然嗅到了一缕异香。
这香气有些奇怪,丝丝离离的,不像是寻常的香料,一路径直冲到他的头脑之处。
姬礼皱了皱眉头,一抬头,面前站着的,竟然是白怜。
他又猛一皱眉。
“你来做什么?”
语气有些尖锐。
退避三舍。
这是姬礼给白怜唯一的印象。
白怜垂着脑袋,披肩发散下,点缀在她的锁骨之处。
月色与灯火明灭,恍惚。
那香气,正是从她的腰间传来。
姬礼下意识一低头,却看着她身披着一件薄薄的素纱,方欲嫌恶出声,对方抢先道:
“皇上,是娘娘让奴婢进来的。”
那声音又娇又柔。
楚楚可怜,骗过了方才守门的小太监。
姜幼萤让她过来?
姬礼眼中带着些疑色。
白怜将头埋得愈发低了。
她的小心思,似乎从来都骗不过他。
如此想着,她咬了咬唇,有些心虚。可转念又一想以后的荣华富贵,便将心一横。
“是,娘娘让奴婢来,来与皇上……”
那香气……
不对劲!
姬礼一冷声:“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那香气着实是从她身上传来,而且一路,直直窜到他的头脑处,将他的脑袋竟搅得昏昏沉沉!
他方欲起身,双腿却一软。
这是……
合欢香!
姬礼一咬牙。
见香料见了效,白怜幽幽一笑,将外衣那层素纱轻轻拉下来。
“皇上……”
这一声皇上,唤得娇媚如丝。
单薄的素纱之下,是一件露脐衫。那衫有些透,这一回,姬礼看清楚了,女子肚脐中,竟含着一枚药丸!
那香气,正是从那药丸中散发出来。
“皇上,奴婢是来替皇上分忧的。”
她笑得娇媚,从下人口里得知,皇后娘娘受了那么多次召幸,却迟迟未有孕。
进宫之前,她曾买了两味药。
其一,是肚脐夹着的合欢香,其二……
若是事成,她受孕几率,十之有七八。
若是怀上了皇嗣……
女子摇动着纤细的腰肢,走上前。
姬礼额头之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在极力忍耐着,可那身体却并非是铜墙铁壁,合欢香发了力,他的眼神一寸寸变得浑浊。
白怜满意一笑。
“皇上不想要奴婢么?”
她歪了歪头,www.youxs.org。
姬礼坐在桌前,看着那人一步步逼近。
“滚。”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处落下。
他紧紧捏拳,似乎想拔出长剑,将其除之。可他根本站不起来,四肢百骸一下子散了力气,手指也是一僵。
白怜迈动莲步。
那日在国安寺下,看见这户“人家”的马车,她便起了歹心。
攀龙附凤,越上枝头。
姬礼,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贵人。
……
凤鸾居内,用完了晚膳,姜幼萤又打了些璎珞子。直到眼前有些发昏,她这才将手中的针线活儿放下。
姬礼曾夸赞过她,她的女工极好。
一时间,姜幼萤又想起,上次宫宴,她为德妃娘娘绣的那只小蝴蝶。
如此心想着,她又掏出那只淡紫色的璎珞,手指穿梭,在其上绣了只可爱的小蝴蝶。
姬礼一定会喜欢吧!
她捏着针,抿唇一笑,眸光灿然。
天色已晚,姜幼萤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心想着,明日送往坤明宫去。
听了声唤,绿衣走入殿,伺候她梳洗。躺在床上,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今夜的月亮有些明亮,还有些刺眼。
径直穿过窗牖,漫过薄薄的一层床帐,打在少女面上。
眼皮子被那莹白的月光照耀着,晃眼之际,姜幼萤抬了抬眼眸。
看着窗外明白色的月亮,她忽然很想姬礼。
一想起他下午同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朕在他与朕的身上,都下了蛊。”
怪不得他的身子那么差,那他若是乖乖喝药,身子会不会好?他今日有没有按时喝药?
思前想后,她愈发思念姬礼了。
“绿衣。”
柔柔一唤,小宫女走到床边,恭敬一福身。
“娘娘。”
“本宫……想去看看皇上。”
姜幼萤抿了抿唇,面色有些赧然,“去问问,皇上有没有歇下。”
绿衣点点头,欲往外走。
“算了,扶本宫起床更衣。”
估计他是没有歇下的。
姜幼萤心想,他近日这么忙,不知道有没有按时喝药,自己就过去看一眼,只看他一眼。
监督他,乖乖将药喝下。
不一阵儿,她便简单收拾好了。
好在凤鸾居离坤明殿不远,走走路便到了,走在宫道之上,她莫名有些心慌。
一颗心跳动得飞快,右眼皮亦是一阵跳动,让少女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坤明宫便到了。
守门的小宫人见了她,似乎有些惊讶:
“皇后娘娘?”
她方才不是刚派宫女过来吗?
姜幼萤开门见山:
“皇上如今在哪里,可曾歇息下了?”
她心想着,若是姬礼歇下了,自己便回凤鸾居去。
对方摇了摇头,虽是疑虑,却如实禀报道:
“皇上还未歇下,方才……去书房了。哎,皇后娘娘——”
不等他出声,姜幼萤便朝着书房走去。
一路上,心仍是跳动得飞快,她越往前走,呼吸竟莫名变得愈发急促,方来到殿门口,只见殿内灯火恍惚,似乎倒映出一个人影。
她走上前,敲了敲门。
一阵静默,无人应答。
她又敲了敲,“皇上?”
却发现,房门竟是虚掩着的。
心中十分好奇,让她再度叩门,仍是无人回应,她皱了皱眉头,推开书房门。
还未看清楚面前的景象,便觉自己的身形忽然被人猛地一拽,她惊叫一声,反应过来时,对上对方那一双凌乱的眼。
他的手上竟是一层冷汗。
余光一瞥周遭,除了他,空无一人,殿内却燃着味道奇怪的香,不等她推开姬礼,对方沉重的呼吸扑面而来。
“姬、姬礼?”
男子像发了疯一样,吻了上去。
第62章 三合一
眼前一道昏黑的影, 紧接着,便被人夺去了呼吸。
那香气直直钻入姜幼萤的鼻息,不过一刻, 飞快地窜进了她的头脑中。她俨然被姬礼吓了一大跳,有了慌乱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语气也因此变得混乱而促狭。
“唔——姬、姬礼?”
他这是怎么了?!
可无奈, 姜幼萤的那力道太过弱小,根本奈何不了男子半分, 相反, 姬礼被她拍打得愈发暴躁, 如惩罚似的, 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她已被对方堵着,几乎无法呼吸!
“皇上,疼、疼……”
唇齿啮咬过樱唇。
不过一瞬, 她甚至嗅到了丝血腥味儿……
她显然是不知晓, 先前白怜曾大着胆子走进来,并在屋中散了合欢香。她更不知道,姬礼生生隐忍了多久。
而如今,书房内却是空无一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里却是连白怜的一丁点儿影子都没有。
姬礼咬破了她的嘴巴,接下来便是她的舌头。对方像是中了蛊一样, 一双眼底尽是浑浊之意,呼吸亦是沉沉。
姜幼萤一瑟缩, 从内心里无端生上来一股恐惧之感, 他的身上很热,很烫,两手将她死死抓着, 贴到墙角。
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按着她的脸颊。
又是一个深吻。
他似乎毫不在意唇齿间的血迹,更不在意她的瑟缩,脸上微微发红——那并不是羞赧之意,而是一大片无可遏制的烧红之色。姜幼萤被他按在墙边,整个身子缩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想逃,手刚刚往上一摸,便摸到了他脖颈间的汗。
那是令姜幼萤惊惧的、一大片的灼热——一摸到他脖子后的汗水,一颗心又是猛地一跳。她吓坏了,桌上的灯盏熄灭了,只有一层薄薄的月光入户,落入少女的眼眸之中。
眸光轻颤,紧接着,便是一大片的雾气。
湿湿的,柔柔的,薄薄的。
她被姬礼咬着,唇角边沾了血,几乎要哭出来。
姬礼却似乎没有留意她的这些情绪。
他像是生生忍耐着什么,忍耐了许久许久。他完全走火入魔了,整个身体更是僵硬得如同一把拉满的弓。男子弯了弯身,把她亲吻得愈发逼下去,双腿竟不由自主地弯曲、竟开始打起颤来。
姬、姬礼……
好不容易一阵呼吸,他又猛地贴过来。
头脑闷闷的,胸口亦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她开始缺氧。
不光是唇齿,四肢百骸间,亦是一朕麻意。下一瞬,姬礼已握住了她的手腕,都不用怎么使力气,便将姜幼萤的身形抓了过去。
身形被人推倒在桌案上的那一刻,对方压了过来。
周遭的奏折、书卷,全都散了。她的头发亦是披散、逶迤。青丝绕过鼻尖,将她的面上折腾得有些发痒。紧接着便是他温热的呼吸声,还有……
少女猛地一蹙眉。
好奇怪的香气。
丝丝离离,游走于室内。
像是一片雾,缓缓升腾,扑至二人面上,让她的眸光一恍惚。
这香气……
她的身子一凛,姬礼竟开始解她的扣子!
他的动作太让人猝不及防,即便是有了玉池那一晚,她仍是有些被惊吓到。更何况,如今的姬礼完全像是一头丧失了全部意识的小兽,只顾着自己发疯。
身上一阵凉意,她下意识地侧首,看见桌上散着一方素白的宣纸,慌忙将其一抽。
万分羞赧地将身形遮挡住。
月光昏暗,她看见姬礼一双眸光晦涩的眼。
他的呼吸浑浊,咬了下来。
锁骨上一痛,让她忍不住又蜷了蜷手指,姬礼将她整个人都推倒在书桌上,她没有坐上去,双脚站在地面上,身子往后一仰。
她的腰肢很细,很软,她是先前练过舞的,一曲惊鸿舞,足尖轻转之际,正是楚腰纤柔,赢得满堂的好彩头。
姬礼闷哼了一声,彻底倒在了她身上。
月光入户,www.youxs.org,一寸寸往下滑。
他疯了。
鼻息间,是满屋子的香云,缭绕而来。
稍稍嗅了没多久,不知是不是被姬礼撩动的,姜幼萤竟也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她很慌乱,慌乱的手足无措,在玉池时,姬礼是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那湿淋淋的池壁上,而如今,她只觉得促狭。
她想去抱姬礼的背,他的后背上全是汗。
那结实的腰背,却在发着力。
她害怕极了,想去摸摸姬礼的脸颊,让他乖下来。
再一伸手,却先抓到了他的一缕青丝。
鸦青色的发丝贴在男子的面颊处,沾了些汗水,她一抓,发丝便缠绕在少女的指间。如同二人纷扰的心绪,还有眼中跳动的、晦暗又缠绵的眸光。
她想穿过那些发丝,去摸一摸姬礼的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适应了屋子内的昏暗,月光激烈地落下,她忍住双手的颤动,往前去摸男子的脸颊。
双手却抓到了他的后脑勺处,手指纤细,一根一根插入发隙,她猛一吐息,将他的头按下来。
身子却是一阵蜷缩。
他就像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原本被推到桌角的奏折尽数散落下来,她努力抓着姬礼的后脑勺,头被他压着,更是无法转过去。余光只见着,桌案上的灯盏晃晃荡荡,“咣当”一声,终于承受不住那道力,坠落到了地上。
她的眸光亦是猛然一颤。
不知道那灯盏摔碎了没有。
她却是整个人几乎都要碎了。
香云,薄雾,汗衫。
一张宣纸,其上墨迹潦草。姜幼萤想起来了,姬礼之前听了沈鹤书的话,有了一动怒生气、一心神不宁便开始抄写诗书的习惯。
方才她抽出来的那张纸……怕是姬礼练的字罢。
如今这张纸正被他们夹着,其上不知是墨字,还是朱毫;不是是诗经,还是四书。
或是……那一道道规矩的、却装载了无数条条框框的礼法……
她的双腿也堪堪失了力,几乎要倒下来。
整个后背都撑在桌案上,如今姜幼萤是酸痛无比。她咬着牙,不知喊了多少声,她一遍遍喊着姬礼,对方仍是意识不清晰。
她几乎要将自己的嗓子喊哑了。
“姬、姬礼……”
月光落入眸光,坠入池水。
她不仅是自己要碎掉,眼中的雾色,也要碎了。
唇上仍是一道道麻意,阵痛之感,良久挥之不去。
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阵痛。
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
她恍然想起来,自己脖子上受了伤,醒来后,姬礼曾小心地捏着她的手指,同她温声道:
“阿萤,朕会变得更加温柔。”
混……账!
不知过了多久,“啪”地一声,原本放在桌案最靠里的一本书卷也落了地,坠落在那倒下的灯盏前。
她双腿瘫软,宛若棉花般无力,整个人也要倒下。
就在她跪下的下一瞬,身子忽然又被人一提。
他像仍是意识混沌,眸光虽说稍稍清明了些,可眸中的暑气仍未消散。经了这么一遭,姜幼萤算是明白过来了——姬礼中了合欢香。
她方才一走进屋时,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屋内的香气,很不对劲。
在姬礼身边待了这么久,她早已熟知姬礼身上的味道,就连那草药味儿,她都能清楚地记在脑海里。可她刚刚进来时,闻到的却是另一种味道——这味道很香,却也很撩人,明明是那般淡淡得宛若云烟,却又能在一瞬间,立马窜入到她的脑海中。
不过一瞬,便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双手、双腿,酥软下来。
是合欢香无疑。
丝丝雾雾,抽抽离离,落在二人面上,缭绕于二人的心头。
姜幼萤方才走进来时,那合欢香还未散,她刚刚亦是意识游离,浑身慢慢开始发热。以至于她揪住姬礼的头发,内心深处亦是萌生了许多渴望。
可刚刚与姬礼经历过那么一遭,她又清楚地知道,www.youxs.org。
她越往下想去,意识便越发清晰。
眸光一寸一寸,恢复至清明。
可姬礼?
她愣了愣神,只见他仍是面色热烫,似乎还未解开那合欢香。
怎、怎么回事??!
姜幼萤傻了眼。
难不成……姬礼他……
面色兀地一红,她的手指蜷了蜷缩,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
他真是……
真是少年啊。
对方身上的合欢香完全未解开。
或者说,他只解开了一半。
可她却是双腿酸软,无法再直立。
她很疼,不光是腿,胳膊,腰肢,甚至连头皮都开始发麻、发疼。
头皮,眼睛,脖颈,头发丝儿……
她只想把姬礼推开,自己好好再歇一歇。
可姬礼又拥过来。
他的呼吸稍微平缓了些,似乎是方才那一番淋漓,他的意识也终于恢复了过来。
姜幼萤坐在桌案上,看着对方缓缓站直了身子,一双眸望了过来。
“姬、姬礼……”
她的声音柔柔的,仿若无骨。
姬礼站直了,微微垂眼,看着她。
“阿萤。”
声音有些哑。
她抿着唇,从一边取来衣裳,抱在胸前。
放一微微侧身,原先那张被二人夹在小腹处的宣纸便坠落了,犹如一只通体雪白的蝴蝶,于漫天的春日中好一番飞舞,而后带着旖旎的好春色,坠落于下一片春夜之中。
余光轻瞥着那张纸,姜幼萤还是没看出来,那纸上究竟抄的是诗书,还是律法。
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飞快,几乎要从她的胸口处跳动出来!
姬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遏制的情动——面对她,对方向来是不避讳的。
他不避讳自己的喜欢,不避讳自己对她的宠爱,更不避讳……
欲往。
那向往,被一颗滚烫的心包裹着,穿过一道明亮的、璀璨的星河。
姬礼揽住了她的腰身,姜幼萤一怔,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他猛地一提起,身形稳稳当当的坐在了桌案之上。
胸前抱着衣裳,眼睛里落满了星河与月光。
姬礼眼中燃烧着一团火,他像是在烧毁一团艳丽的花簇,眸光昳丽而炽热。他的大手落下,掌心有些茧,先是摸了摸她的头发,而后又抚了抚她的脸颊。
再紧接着……
他的手搭在她纤细的腰肢,身形微微往前一倾,亲吻她。
那道吻,www.youxs.org,却也是十分绵长。他一点一点吐息着,再度将她的唇齿唤醒,一寸寸,变得无比酥麻。
他整个人也温柔得,像是下一刻便要化作了水……
姜幼萤完全抵挡不住这样的姬礼。
眸光一寸寸弥散,像是化作了星子,点点闪烁。
合欢香的气息又散落在四周。
香风一吹,丝丝雾气便扑落在二人面上。
姬礼看了一眼她身上的东西,“要不要去洗澡,嗯?”
坤明殿与凤鸾居内,都有一处玉池。
姜幼萤面上红了,又把衣裳抱紧了,“嗯”了一声。
去洗澡。
她现在觉得有些难受。
姬礼伸出手,来替她穿衣服。
他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双手暗暗攥紧了。
即便是如此微小的动作,却被姜幼萤看在了眼里,她知道,如今姬礼比她更难受。
月色穿过窗牖,轻飘飘的,散落在二人面上,穿插与那一袭迤逦的青丝中。
姬礼动作温柔,替她穿好了衣裳。
而后又从地上,捡起方才被他随意仍在地面上的龙袍。
地上散着的,不光是他的龙袍,姜幼萤往底下看了看,实在是一片狼藉——他的外氅、灯盏、书卷、砚台。
还有……那只“白蝴蝶”。
姬礼牵着她的手,示意她从桌案上跳下来。
“腿不舒服么?”
似乎看出了她走路姿势的怪异,姬礼轻声,小姑娘的脸彻底红了,咬着唇瓣,轻轻点了点头。
是不舒服,很不舒服。
果不其然,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姬礼一下子把她抱住。
打横抱起,不光是他的腰有力气,他的手极为有力。
姜幼萤将整颗小脑袋贴在男子怀里,听着他怦怦不停的心跳声,穿过门庭。
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上,宫道二侧守着宫人,见皇上抱着皇后娘娘从书房内走出来,有些讶异。
却也是十分识眼色地一弯身,恭敬地行了个礼。
姬礼没有理会他们。
踩着月光,往坤明殿的玉池走去。
玉池在寝宫之后,姬礼抱着她走了一半儿,姜幼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穿鞋。好在他的龙袍过于宽大,结结实实地将她的玉足护着,男子大步迈动得落拓,丝毫看不出来这是酣畅淋漓过一场的男子。
相反,较于姬礼,姜幼萤倒是虚弱又娇气。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那儿,呵气如兰。
坤明宫,金碧辉煌。
坤明殿的寝宫,更是雕梁画栋,华丽无比。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没有着氅衣,衣袖有些宽大,随着夜风轻轻起舞。这是她与姬礼的第二次,相较于上一次,她愈发觉得羞耻。
毕竟上一次她与姬礼在水里,水面上还铺满了一层玫瑰花瓣,她什么都没看见。
当然,也可能是姜幼萤单方面的什么也没看见。
毕竟那一次,她是背对着姬礼。
她看见的,只是眼前薄薄的水雾之气,还有那沾满了水珠的墙壁。墙壁湿淋淋的,其上水珠晶莹剔透,没当姬礼动作大一些,便又有水珠溅落在墙壁之上。
那一次,她没有吭声。
她羞,她羞极了!
即便是想唤,小姑娘还是咬紧了牙关,不想让对方听见一声自己的嘤咛。
她实在是难以启齿。
而今日……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小兽,让她几乎要嘶哑地哭出声来。
再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喑哑到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姜幼萤一直将脑袋埋在姬礼怀里,对方一边走,她一边听着耳侧那飒飒的风声,居然觉得不过是短短的、从书房走到寝殿的路,居然让姬礼走了这么久。
到了寝殿,周围没有宫人注目,姜幼萤这才放松了些。
不过下一瞬,她又立马紧张起来。
姬礼抱着她走进了玉池。
一走进玉池,她的耳根子又开始发红了。
这里的玉池比凤鸾居还要华丽,雾气沉沉,又徐徐朝上弥漫。姬礼把她放在水池边,池边玉立着一展硕大的屏风,其上正是柳绿花红。
“你一个人洗,还是朕陪着你?”
他虽是如此询问,可那目光,却还是灼灼。
对方既然都这么问了……
姜幼萤低了低脑袋,“臣妾、臣妾一个人……”
她好羞。
姬礼脸上似乎有些失落。
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听了她的话,转了转身,“好,朕就先在屏风外面等着。”
步子轻动,扣动着少女的心弦,她抿了抿唇,忽然一声唤:
“皇上——”
姬礼微微一顿足,唇边闪过一抹笑意。
紧接着,便听到身后有人跑了过来——她没有穿鞋,脚面落在冰凉的玉阶上,有些发冷。可听着那道呼吸声,姬礼知晓对方在朝自己逼近。他眼底的笑意愈发浓烈,腰间忽然一沉,小姑娘从身后将他抱住。
她不够高,双手搭在对方腰间,恰恰是十分合适。
她的声音柔柔的,脸颊轻轻蹭着男子的背,像是只小猫在撒娇。
“皇上,臣妾又想改变主意了,好不好?”
姜幼萤抿了抿唇,只觉得一颗心又飞快跳紧,怦怦地,几乎要从胸口处蹦出来。
姬礼握住了她的手,“好。”
身形又是被人打横抱起。
似乎心疼她脚底再走这么一小段路,仅是短短几步,男子却还要抱着她走过去。站在水雾温热的玉池之前,姜幼萤眨了眨眼睛,居然看着对方额头上仍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不知是硬生生忍着的,还是被这玉池中的热气给熏的。
少女有些心疼。
于是她轻声开口,声音婉转,问他:“皇上,您觉得……身子合欢香解开了么?”
男子面容一怔。
似乎有些讶异,他轻轻垂下眼眸来,片刻之后,却是低低的一声:
“嗯。”
直觉告诉姜幼萤,对方在撒谎。
他仍是还向往,仍是还想要的。
他的双手微不可查的颤了颤,紧接着,故作平静地解开她最上层的一颗衣扣。
手指有些发凉,有意无意地抚过她的脖颈。
姜幼萤想起了什么事:“皇上,您今日有没有喝药?”
“喝了。”
手指轻轻掠过脖颈上的划痕,虽是涂抹了凝脂膏,其上的痕迹还未完全消却。估摸着还要些时日,还好如今是冬春之交,她还可以穿高领的裙衫。
待到夏天、天气炎热一些,这些痕迹便会完全消失不见罢。
姬礼如此心想道。
其实不管是这道疤痕消不消却,那怕是这道疤痕一辈子都存在着,他也会一辈子喜欢她。
嗯,一辈子,永永远远地喜欢她。
萤火虫追逐月亮。
月亮亦是会散发出温柔的光,陪着她渡过这温暖的一生。
……
裙衫散落,摇摇坠在素白干净的脚踝处。
姜幼萤清晰地看见,当衣裳坠落的那一瞬间,身前男子的眸光又是翕然一颤。
她害羞极了,慌忙跳出水池。虽是身姿轻盈,可她的动作有些着急,还是扑出了不小的水花。
水珠散落,其中一颗珠子竟溅在姬礼的眉睫之处,男子下意识地一阖眼,再睁开双眸时,细长的睫毛上竟挂了一颗水珠。
晶莹剔透。
可爱无比。
姬礼抿唇,佯作面不改色,慢慢走到池边。
姜幼萤整个身形沉没了下去,头发却是轻轻飘起来,与池面上的花瓣交织在一起,有几分迤逦。
男子一垂眸,便看见对方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娇羞地朝他招了招手,“姬礼,过来呀。”
姬礼唇角噙着笑,走了过来。
“就这么想着朕?”
“唔。”
眼前又是一阵温热的雾气,她眨了眨眼睛,这一回,那水珠子又落在了姜幼萤的眉睫之上。
那道晶莹剔透的露珠,滴答一下,男子整个颀长的身形便落了进去。
姜幼萤身子藏在水下,看着姬礼慢条斯理地将衣裳一点点褪下。他当真是毫无敬畏之心,那般端正威严的一件龙袍,便被他随意地仍在了那里。
稍稍再往右站一些,他几乎要踩在那龙袍之上。
姜幼萤想起来了,姬礼先前还拿自己的龙袍给她擦过脚来着。
真是……暴殄天物。
每每想起来,小姑娘都有几分胆战心惊。
对方整个身子亦是沉了下来。
她红着脸转过身去,有些不敢看对方的身形。见状,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仅是宠溺一笑。
她就像一只害羞极了的小兔子。
姬礼抿了抿唇,从一边取过面巾。
方才二人在书房,那么折腾下来,她必须要好好擦拭干净一番。
虽然姬礼的身上向来都是香喷喷的,可那东西却是黏腻而污秽。见对方递来素净的面巾,姜幼萤的脸红了,低下头去,小心地接过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完全被姬礼填满了,她那里还有姬礼的东西。
“皇上,您、您别看。”
她又羞又躁。
姬礼“好”了一声:“朕不看。”
她开始擦洗。
池面上有许多花瓣,是有些碍手碍脚的,她将那些花瓣尽数拨到一边儿去,而后仔仔细细地擦拭起来。
低垂着小脑袋,只留给对方一个身形。
姬礼洗得很快,早早的便十分闲暇的守在一边,只看着她身形纤弱,那玉肩更是莹白。
姜幼萤擦拭得仔细,丝毫没有留意对方再度上前。
出声时,他竟几乎要贴了过来。
“阿萤,要不要朕帮你?”
少女一颗心“咯噔”一跳,手中的帕子几乎要丢了,慌慌忙忙地摇头:“不要,不要的。”
“皇上,您快、快不要过来。”
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变得僵硬,紧张万分。
她根本不敢回过头,一是不敢望向姬礼,而是不敢让对方看见自己如此羞赧的面色。
那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姜幼萤手指微微一蜷,而后,又死死地将帕子捏在手心里。
听着那头没有了动静,姜幼萤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正欲倾身,右手忽然被人从后一握,身形已然被对方扳正。
他的头发有些微湿,胸膛更是挂着些水珠。
“皇上?!”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径直将她手中的帕子夺了过去,“不、不要,臣妾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对方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时间,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那头可以坐着,你坐上去,朕给你擦拭。”
毕竟是他遗留下来的东西。
其实他私心里,是想将那些东西留住的。他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亲密,恨不得二人骨血相融。
他只想,自己再占有她一点、再多占据她一点。
他想,与她一起生下他们的孩子。
可如今看着,她好像有些嫌弃那些东西。
确实是有些脏的。
姬礼又想起来,花柳本上的那些黑叉。
她是那般美好,那般皎洁无暇,以至于他觉得是自己万分粗鄙,有些不忍心去触碰她。他怕毁掉对方的那份美好于纯粹,更怕少女觉得他脏。
小姑娘家,向来都是香喷喷的。
姬礼攥紧了手中素白的帕子,微微一垂眸,便看见帕角沾上的一点乳白色。
姜幼萤亦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说起来,她的双腿仍有些发软。看着姬礼的面色,她微微一蹙眉——对方好像误会了些什么。
她不嫌弃他的,她向来都不嫌弃他的东西。
可姬礼仍轻轻握着她的胳膊,把她往玉池边上带。
姜幼萤有些没法儿,只好听着对方的话,乖顺地坐在玉池边。池边有些凉,整个人坐上去,冰渗渗的。
她有些想站起来,却眼睁睁看着姬礼,整个人沉了下去。
“皇上?!”
她又惊恐地喊出声。
声音有些发哑。
“您、您……”
“莫动。”
他温声细语。
对方攥着那帕子,攥着那帕子……姜幼萤咬紧了如樱花般的唇瓣儿,许是过于用力,齿贝在其上落下了一个浅浅的印痕。
“皇上……”
她的声音有些无力了。
她坐在那里,却是什么都不能动。一瞬间,姜幼萤明白了何为“坐立难安”。
“皇上,可以了,臣妾不是不喜欢那些,臣妾也想、也想与皇上……”
姬礼攥着手帕,只是在外面擦拭着那些东西。可即便是如此,姜幼萤有些受不了了。她红着脸,想从玉池边上站起身,可对方却抵着她。
忽然,他眸光一闪。
从心底里无端生起一股燥意,如同那合欢香气,又弥散于整个玉池中。
……
姜幼萤额上出了些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姬礼推开的,只知道自己整个人是被他从玉池上抱下来的。她依偎在男子怀中,有些羞恼地攥紧了对方的前襟。
明明、明明说好的只是擦一擦,他怎么又……
她咬了咬唇,几乎要疼得哭出来。
呜呜呜,姬礼说话不算话。
对方却似乎有些高兴,抱着她,竟连龙袍都忘了带回去了。
玉池离寝宫只差一道暗门,且无人把守着,姬礼便愈发大胆。
“回寝殿么?”
他轻轻在耳边呢喃,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
姜幼萤欲哭无泪,“臣妾可以回寝殿么……”
他哑哑一笑,“你要是还想与朕待着这里,也不是不行。”
这一句话,更是让人浮想联翩了。
她慌忙摇头,“臣妾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呜呜呜,她就不该跟姬礼进什么玉池!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见她此般,姬礼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直直牵动着胸腔,有些闷闷的,还有些微哑。
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他舔了舔唇。
姜幼萤被他抱着,回到了寝宫。
月光莹白,翕然入牖,殿内燃了灯盏,摇晃的灯火落于少女眼眸之中。
月色与灯影闪烁,明灭恍惚。
她紧紧抓着被褥,对方似乎有些渴了,走到桌前倒了一杯热水。
末了,还噙着笑回过头,问她要不要喝水。
“不要!”
她才不要呢。
呜呜呜。
眼中的笑意又轻轻化了开,他微微一仰首,将茶水喝完。
茶水温热,带动着他的手指亦是暖和了些,稍一垂眼,便能看见他的手指——十指手指,俨然被池水泡出了些褶皱。
还有些起泡了。
他方才着实在水下待了太久太久。
喝完了水,他将茶杯轻轻放置于桌面上,回头一看,少女仍是保持着方才那个十分警戒的姿势,将一团被褥抱在胸前。
一双眼明亮清润,却含着些委屈巴巴的水光。
她委屈,委屈极了。
呜呜呜,方才明明说好了,只擦一擦,到后面,他竟弯下腰,整个脸埋入了水里。
满池娇嫩的花瓣被他轻轻挤到另外一边,姜幼萤吓了一跳,却感受到那一股热意,那是他的舌头。
少女先是一愣神,显然没有想过对方会如此,紧接着,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兔子,慌慌张张地与站起身形。可对方的力道实在太大了,径直将她的身子按住。她就这般坐在玉池之上,小腿没入池中。
小腿之侧,还有那娇嫩的花瓣。
姬礼亦是俯首,亲吻着花瓣。
这招式,姜幼萤曾在《花柳本》上见过,却未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下意识地想逃,想躲避,她很想立马把姬礼推开。可双手往前伸出去,够到的却是他的发丝。如先前在书桌上那般,又轻轻扣住了姬礼的后脑勺。
越往前走,www.youxs.org,便游走于姜幼萤的四肢百骸。
水雾落在她的面上,少女娇眸湿软,更是轻轻咬着唇,几乎要哭了。
姬礼还不肯放过她。
……
而如今,她坐在床榻上,面对着步步朝这边逼近的男子,心跳愈发飞快。
她生怕姬礼又来。
右手有些发软——她方才一直按着对方的后脑勺,小臂竟有些发抖。
她犹豫不决,一是过于羞赧,不敢用力,二是姬礼一直是半沉没于水下,她生怕对方溺死了。
可越往下,内心的渴望便愈发明显。
愈发浓烈。
她……
右手轻轻往自己这边扣,推动着他的后脑勺,愈发向前。
手指绕过青丝。
二人在这水雾氤氲的玉池中,又如同完成了一场浩大的自我救赎。
……
灯光恍惚,落于男子面上,他唇角噙着笑,手指修长。
轻轻挑开床帘。
眸光清明,丝毫没有中了合欢香的浑浊之意。
他的合欢香已经全部解开,眸光恢复了以往的清冷自持。
再度望向她时,似乎又有一道暗火,盈于他幽深的双目中。
姜幼萤忍不住往床里头缩了缩。
夜深了。
见状,姬礼又是一笑,走过来。
床榻软软一塌陷,他坐在床边,揉了揉少女的脸颊。
手上力道温温柔柔,一时间,又让姜幼萤想起他方才曾说的:
“阿萤,朕会慢慢、一步步变温柔。”
对方曾同她说,他向来都是最为珍惜她的。
向来都不舍得她再受一丁点的委屈。
而如今,她却是吸了吸鼻子,面上一片粉扑扑的,看上去委屈极了。
一对耳根子通红,更是又羞又躁。
姜幼萤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抬起一双湿润的眸子。
眸底微红,看上去,倒真像一只小兔子。
看得姬礼的心又无端一软。
他整个人坐在床上,将被子往这边扯了扯,对方似乎还不敢松手,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把被子全部扯开,整个人径直压下来。
见她这般,姬礼又是轻轻一叹息。
语气中,却带着毫不避讳的宠溺之意。
“好阿萤,夜很深了,该睡觉啦。”
她吸了吸鼻子。
她疼,好疼,整个人,哪里都疼。
他又是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戳了戳她鼓起的腮帮子。
她又像是一只灌满了气的小仓鼠。
“阿萤,朕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幼萤的眼睛立马红了。
呜呜呜,她不信。
姬礼就会骗人。
第63章 三合一
对方曾同她说, 他向来都是最为珍惜她的。
向来都不舍得她再受一丁点的委屈。
而如今,她却是吸了吸鼻子,面上一片粉扑扑的, 看上去委屈极了。
一对耳根子通红,更是又羞又躁。
姜幼萤整个人缩在被子里, 抬起一双湿润的眸子。
眸底微红,看上去, 倒真像一只小兔子。
看得姬礼的心又无端一软。
他整个人坐在床上, 将被子往这边扯了扯, 对方似乎还不敢松手, 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把被子全部扯开,整个人径直压下来。
见她这般,姬礼又是轻轻一叹息。
语气中, 却带着毫不避讳的宠溺之意。
“好阿萤, 夜很深了,该睡觉啦。”
她吸了吸鼻子。
她疼,好疼,整个人,哪里都疼。
他又是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戳了戳她鼓起的腮帮子。
她又像是一只灌满了气的小仓鼠。
“阿萤,朕不欺负你了, 好不好?”
幼萤的眼睛立马红了。
呜呜呜,她不信。
姬礼就会骗人。
一更
姜幼萤浑身无比酸痛。
她几乎是到了精疲力竭的边缘, 脚踝处竟隐隐有些抽筋。她本就身形娇小, 手臂、小腿更是纤细,几乎掐不出来什么肉来。
想到这里,少女忍不住一垂眸, 一瞬便看见自己莹白的手臂——其上却有几道青紫色的痕迹。
臭姬礼!
慌忙将袖角翻下来,又将一双手缩回至被子里面。
姬礼坐在她身侧,身上仍有那道令姜幼萤无比熟悉、甚至有几分欲罢不能的味道。
很香,却带着些草药的苦涩。
对方凑过来,温声细语地哄她。好一番三令五申,只见着姬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伸了伸手,似乎想将她抱住。
姜幼萤躲不过。
他的手臂很长,怀抱很宽大。
稍稍一揽,对方的呼吸便落在了姜幼萤耳边。
“朕……唔。”
看见了她手上的痕迹后,姬礼愣了愣。
“这么严重吗?”
小姑娘身形软软的,如今更是泄了力气,靠在他的怀里。
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瘪了瘪嘴,“皇上以为呢?”
姬礼立马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方才还没有见着他不好意思呢。
姜幼萤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中,却全然没有一丝愠怒之意。
他向来都是这般,毛手毛脚的。
莽撞,天真,热烈。
明明已是及冠,明明是个二十岁的男子了。
可他的眸光仍如少年般明澈纯净。
星月入户,姬礼眼眸中是一团星火。
他伸出手来,欲轻轻按揉着姜幼萤的小臂。在书房时,对方一直掐着她,把她的手腕全掐红了,她在玉池的时候就全都看见了。
如今,其上的手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乌青之色。
手指方碰到那莹白的肌肤之上,姜幼萤忍不住蜷了蜷手指,他立马敏感地问道:
“是不是戳疼了?”
他的错。
都是他的过错。
男子眼中尽是心疼。
倒也不是疼,少女抿了抿唇,有些害羞。
二人肩并肩坐着,夜色深深,姜幼萤却睡意全无。方才她从凤鸾居去书房的时就已经很晚了,又在书房里折腾了那么久,还有玉池……
很久,很久。
她看了一眼窗外,有些不安。
“皇上明日要上早朝……”
“无妨。”
姬礼摇了摇头,“不会耽误的。”
她有些心疼,“皇上这般劳碌,切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子。”
说这句话时,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中还闪着小心翼翼的光。她看上去极为关心他,见状,姬礼又温柔一笑。
本就是二十岁的青年,他的身子康健得很。
若是不康健,方才便不会折腾那么久了。
当然,要先除去他自己给自己下的那道蛊。
见她面上带了些忧思,姬礼自然是知晓她在为什么烦心,忍不住将她又抱紧了些。
周遭立马充盈了温热的暖流。
她就那般被姬礼抱着,坐在床上,竟越来越精神。这一回,换作他像只小猫儿般,轻轻蹭着她。
“阿萤,其实这些天,朕是有些生气的。”
姜幼萤眸光一顿,只见着他又抱紧了些,声音有些委屈。
“阿萤,朕生气。”
“是因为……容羲吗?”
她有几分忐忑,问出声。
姬礼抿了抿唇,眸光垂落,眼底闪着一层淡淡的粼光。
他的眼睛很好看,第一次见着姬礼时,姜幼萤有瞬间的失神。
他就那般披散着头发坐在那里,没有穿龙袍,面色微微发白,神色也有些恹恹,像是个小病秧子。
眼神却是阴冷而乖戾,让小姑娘忍不住一瑟缩。
听见“容羲”那两个字,姬礼一阵沉默。
“也不全是因为他。”
是了,他是吃醋了。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无芥蒂。
“朕也不知晓,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明明面对她与沈鹤书时,姬礼还可以十分风淡云轻。
“你同朕说,他是你接触过的第一个男子。朕就……很不开心。朕知道这不怪你,可朕还是难过。”
“为什么朕不是第一个,为什么朕没有早些遇见你,为什么朕没有去烟南。”
“为什么朕……朕不是他。”
对方忽然转过脸来,望向她。
如今的姬礼,像极了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头发因为方才沾了玉池的水,更是湿漉漉的。
“阿萤,朕有些嫉妒他。”
一颗心“咯噔”一跳,少女忙不迭将他牵紧了。
“皇上,阿萤如今是您的妻子。”
是他的皇后,是大齐的皇后。
“朕知道的,朕都知道的。”
他忽然埋下脸来,“朕还是会,忍不住吃醋嘛……”
脖颈上一道温热之意,姜幼萤吓了一跳,他的有些发热,贴向少女的脖颈处。
几缕青丝垂下。
“不止是容羲。”
还有……白怜。
他竟连一个女子的醋都吃。
姬礼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不打算将自己心中的“小九九”告诉她。
如今的姬礼委屈极了,乌黑的头发乖顺地垂在脸颊两侧,让姜幼萤忍不住伸出手去,捧住了对方的脸颊。看着他那样一双湿漉漉的眼,一瞬间,她竟从内心底生上来许多占有之欲。他很好看,睫毛微卷,眼底微湿。
像一朵沾了露水的娇花。
他才是国色天香。
只看一眼,姜幼萤的心尖儿便开始打颤了。
二人各怀心思,姬礼自然也不知晓她心中的“小九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那些话。起初,姜幼萤原以为他话少、喜清净、沉默寡言,而如今,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冰冷如姬礼,也能委屈得滔滔不绝起来。
姜幼萤轻轻摸了摸姬礼的脸,试图去安抚他。
他的皮肤很好,很嫩,很滑。
比她的还要好。
姜幼萤忍不住掐了一把。
“罢了。”
说完,姬礼轻轻一声叹息,抬起眸来,只见少女面上似乎有了些困倦之意。
“时辰不早了,明日朕还要上早朝。”
这一觉,怕是还未深睡,他便要匆匆起来了。
姬礼抱着她躺下。
“对了,阿萤,朕这些时日有在很用心地处理政事。朕没有旷过早朝,折子亦是认真、仔细地批改。”
许多臣子见状,都大吃一惊。
原以为自家的皇上突然转了性子,皆是诚惶诚恐。
他是极为有天赋的,即便是先前未经历过太傅的教导,处理政务来,竟是十分有条不紊、顺风顺水。
若非要说出个不好之处……
姬礼微微一拢眉,迎着怀中少女问询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
“那些律法,朕还不是很精通。”
他恐怕是这全大齐,最不注重那些律法之人了。
用他先前的话来讲,律法不过是管束天下芸芸众生的。而他自己,才是制订出这些律法的人。
可事实告诉他,他错了。
他如今,需得一步步,重新了解、掌握律法。于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摸清楚大齐所有的繁文缛节。
这是一项十分浩大的工程。
他本就厌恶这些,便更是事倍功半。
听他如此轻声抱怨,一个念头在姜幼萤的脑海中闪过,最终还是被她给压制了下去——若是她没有记错,容羲十分精通律法典籍,作为大理寺少卿,他的工作便是同这些打交道。
说起来,容羲是个在行之人。
但她却不敢建议,让姬礼求助于对方。
香炉热气未散,姬礼忽然看了她一眼,下一刻,竟轻声道:
“也许朕应该多去问问容羲。”
姜幼萤一愣。
下一刻,少女反应过来,将他抱紧。
这一夜,她睡得十分安稳,以至于忘记自己今夜做了个什么梦。
翌日一醒来,姬礼已经不见了踪迹。她知晓对方此时正是上朝的时间。
可浑身却是十分酸痛,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提不起什么精神。
她生了一场病。
发了些轻烧,所幸不甚严重,只用喝些药便好。
可太医写下方子时,却又用另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被对方这般盯着,姜幼萤面色无端一红。
“娘娘,日后还需多注意些身子。”
对方声音有些沧桑,是个年迈的长者。
姜幼萤赶忙叫人接过方子,红着脸应下来了。
对方这才放心,略微一揖,而后收拾着医匣子告退了。
身为帝王,姬礼自然是十分忙碌,尤其是最近即将举办宫宴、燕尾使臣来朝。
他便愈发忙上加忙。
以至于陪伴姜幼萤的时间少了许多。
她心里觉得没什么,安安生生地在凤鸾居养病,可姬礼却有些替她感到在意了。他有些愧疚,便在其他地方变了法子地弥补她,只要一有时间,便跑到凤鸾居来。
除了凤鸾居,后宫其余宫殿,他几乎不再踏足。
只是这一次……
姬礼路过采秀宫,看着门前横陈的碎叶,忽然有些恍惚。
虽是春日,这里却还是冷冬凛凛。
“皇上。”
肖德林见他顿足,有些好奇地走上前,“皇上,可还要去皇后娘娘那里?”
方才在坤明殿,姬礼折子处理到一半儿,便要他去凤鸾居传旨,今夜去凤鸾居留宿。
姬礼抿了抿唇,匆匆看了那宫殿一眼——破败的宫殿,俨然是少有人问津。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不愿进去。
甚至,宫中还有些采秀宫里闹鬼、又女鬼之魂的传闻。
对此,姬礼自然是不屑一顾。
他方欲转身离去,忽然间,眸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
“去采秀宫。”
冷冷吩咐一声,肖德林微微一愣,俨然不知皇帝这是何意。
可心中却不敢违背当今天子,忙一躬身,只见男子步子落拓,身形更是颀长端正。
“皇上驾到——”
院门被人从外打开,啪嗒一声,破败的院门摔过,院中宫女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
什么?!
皇、皇上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出现了幻觉。
那抹龙袍,正是令万人仰仗的明黄之色,令众人眸光一激荡,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喊了句“恭迎皇上圣驾”,周围人立马一震身,惶惶然随着前人跪拜下去。
“皇、皇上……恭迎皇上——”
“恭迎皇上圣驾!”
姬礼面色冰冷,目光之中,几乎没有任何温度。
冷冰冰地扫视周遭一圈,忽然,他看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容。
若是没记错,她的名字是茉荷。
对方仍是一件水青色的裙子,身上的裙裳不知是洗了多久,看上去有些发灰。三年时间,将她完全蹉跎,她面上有了些沧桑之态,俨然不是当初姬礼所见的、鲜艳活泼的那个小姑娘。
她就像是一朵娇花,破败于这三年有余的蹉跎之中。
采秀宫,最是杀人于无形。
如今看着茉荷,姬礼目光微冷——对方显然是有神智的,一听到那句“皇上”,身形不由得一瑟缩。
她比在场所有人都要畏惧他。
想起茉荷先前做过的那些恶事,姬礼冷冷一笑。
这次前来,他却不是为了找茉荷的。
若不是今日所见,他怕是早就忘了还有茉荷这号人。
茉荷俨然也不想再见到他——她知道,自己在三年之前冲撞了当朝皇后娘娘,如今对方众星捧月,是大齐的皇后,而自己却将要耗尽一生,在这采澜宫中,漫无天日。
姜幼萤三年前离开皇宫时,她曾在采秀宫里冷嘲热讽过,骂过对方不知好歹。
可如今呢,那人身居于富丽堂皇的凤鸾居……
她总归是有些心态不平衡的。
姜幼萤不知晓,采秀宫内,茉荷曾不止一次地同周围人埋怨道:明明是一同进宫的,对方飞黄腾达之后,竟不知道过来帮衬着自己一把。
那道明黄衣角擦肩而过,女子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若是细看,竟然能看见其发顶上几根银白色的青丝。
虽然不到二十,已然是少年白头。
茉荷愈发愤懑。
却见皇帝今日的目标似乎不是自己……他的步子迈得稳重,院之内寂静无声,一瞬间,只剩下华靴落于地面上、与那玉佩轻轻碰撞的琳琅之声。不光是茉荷,周围宫人亦是提心吊胆,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万岁爷此番前来,是来找自己的麻烦。
所有人都畏惧他,所有人都怕他。
可所有人都万分敬仰他。
姬礼目色微凝。
三年来,这里的掌事姑姑已经换了一批,姬礼眼见着,对方有些面生。见了皇帝前来,姑姑慌忙迎上前去,语气恭敬。
“不知皇上前来,所为何事——”
这句话还未说完,姬礼一眯眼。
“白怜呢?”
对方恭敬垂目,“按着皇上的话,一直在后院关着呢。”
一想起那女子,男人眸光又冷了几分。
那一晚,对方竟吃了熊心豹子胆,www.youxs.org。姬礼中了合欢香,四肢僵硬,嗓子更是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
对方迎着昏黄的灯火,走上前去。
千娇百媚,柔肠百转。
她笑得妩媚,似乎这般,就能轻而易举地俘获男子的芳心。
姬礼额上出了些汗。
他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不光是额头,脖颈处出了汗,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
滑落在他坚硬的喉结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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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不得立马扑上前去。
肚脐中的药丸,她自然是十分清楚其功效——这药丸后劲很足,如此想着,www.youxs.org。
走到男子面前,他身上传来些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她鼻尖。
“皇上,奴婢来服侍您……”
素手纤纤,欲攀上他的颈项,抚摸他的面容。
正欲一低唇,忽然,她手腕上一痛。
明黄色的袖摆一展,他竟从袖间掏出一把匕首来!
女子吃痛,他眸光清冷,直接将她的一只手砍下!
这一回,换她头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即便是中了合欢香,他仍存留了些力气,令白怜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的衣袖中竟常年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以防不测。
男子咬着牙,声音喑哑:
“想死,就继续试试。”
地上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
听了掌事姑姑的话,姬礼面色未动。面对其余人时,他像是没有任何情绪一般,无欲无求。
众人却知道,他是个时不时突然会动怒的主儿。
掌事姑姑带着他,来到一扇门前。
房门紧紧阖着,里面隐约传来铁链之声。
周围宫人战战兢兢,掌事姑姑的声音更是有些虚弱,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上,您是要进去看看么……”
“不看。”
脏了他的眼睛。
对方立马点头如捣蒜,“皇上,那奴婢便听您的话,将那女子关押至此……”
为何要关押在采秀宫?
他同姜幼萤说,将白怜调到采秀宫去了。
姜幼萤压根不知晓,他径直砍断了白怜的一只手,更不知晓,姬礼命人将白怜关押至此。
听了掌事姑姑的话,姬礼还是有些讶异的,“没死么?”
居然撑了这么久。
掌事姑姑亦是惊异,轻声道:“是,奴婢也没想到她会撑这么久。”
皇上特意吩咐了,不准太医给她医治。
忽然,房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声。
“姬礼!姬礼——”
屋内女子似乎听出了他的声音。
“www.youxs.org!你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放过你——”
“……”
那声音从屋内传来,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剑,直直刺痛周围人的耳朵。
不光是如今守在门外的掌事姑姑与肖德林,白怜声音之尖利,令院内所有采秀宫的宫女都听得真真切切。
众人面色一骇,完了,那不要命的敢这么叫,惹得皇上生气……怕是要降罪于整个采秀宫。
宫女们心中暗暗祈祷着。
肖德林更是有些胆战心惊,眸光打着颤儿,小心翼翼地往自家主子面上望去……
“皇上……”
他几乎有些不敢出声。
姬礼薄唇轻抿成一条线。
他面色平静,甚至说,那神色十分冷淡。房内女子的尖叫声一阵阵传来,男子的面上却没有一丝的动容,似乎她口中咒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姬礼,我不光要杀了你!我还要杀了姜幼萤,我要化成厉鬼,要彻夜缠着她,要看着她生不如死!!!”
肖公公又小心翼翼地望了自家主子一眼。
姜幼萤,众人都知晓,当朝皇后。
更是,他的逆鳞。
果不其然,姬礼笼于袖中的一双手暗暗攥紧,不过片刻,便猛然一转身。
几乎是不带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咬出两个字:
“杀了。”
真是糟心。
身后之人连忙领命。
一躬身,如同重重松了一口气般,她看着皇帝转身离去。
他此番前来,本就是起了杀心。BaN
姬礼还是先前的那个姬礼,心狠手辣,丝毫不怜香惜玉。
肖德林恭敬跟在自家主子身后,踩着他的步子,慌忙上前去。
忽然,姬礼又一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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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荷一瑟缩,片刻,似乎看出了姬礼眼神中的情绪,慌忙叩首。
“皇上、皇上饶命,皇上——”
“这个也跟着一块儿杀了罢。”
“皇上,皇上!”
“皇上,求求您看在奴婢与皇后娘娘先前共事的面子上,饶了奴婢一命罢!”
“皇上——”
“……”
姬礼似乎没有听见身后凄厉的哭喊之声,大步走出采秀宫。
从这里走出来后,他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似乎卸下了某种负担。末了,似乎想起了什么,稍稍一侧首,对身后之人吩咐道:
“对了,方才之事,莫要同皇后娘娘说。”
“……是。”
姬礼这才满意一笑——
这些天,姜幼萤一直在忙活这两件事。
其一,养病。
虽说她生得不是什么大病,仅仅是发了低烧,可姬礼仍是坚持要她每日多睡上一个时辰的觉。又让太医天天往凤鸾宫送上许多补身子的东西。
她没法儿,拗不过姬礼,只等现在凤鸾居内养病。
其二,便是钻研医书。
她本是不会医术的,但姬礼的身子不好,只要一不喝药,面色便会难看上许多。姜幼萤看着十分心疼,便成日翻看医书典籍,试图去帮姬礼解蛊。
虽然姬礼曾经告诉过她,此蛊无解,但她是不信的。姜幼萤还不信,这天底下当真有无法解开的蛊术。
这一件事,却是姬礼拗不过她了。
她丢下了手中的璎珞子,改成成日地翻看医书,试图去给姬礼解开着困扰了他小半辈子的蛊。夜色深深,外头刚来报,皇上今夜不来凤鸾居。
女子正坐在桌案前,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匆匆应了一声。
“嗯。”
绿衣端着一碗汤羹走入寝殿。
热气腾腾的汤羹,朝上还悠悠冒着气儿。只见皇后正坐于书桌前,手中捧着的,似乎还是那本医书典籍。
“娘娘,”绿衣不禁有些心疼,“夜很深了,有什么明日再看罢,当心熬坏了您的身子。”
言语之中,尽是关怀之意。
姜幼萤眉眼认真,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小姑娘轻轻一声叹息。
喉咙间忽然涌上一阵痒意,让她微微一弯身,忍不住抚着胸口咳嗽起来。见状,绿衣更是心疼了,慌忙走上前,一下一下地替她拍着后背。
“娘娘千万要当心身子。”
她满脸关怀,终于让姜幼萤放下了手中的书籍。
忽然,少女也是一叹息。
“绿衣,怎么会没有呢?”
她翻看了许多书,怎么会没有呢?
“没有什么?”
无端的一句,绿衣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姜幼萤也没想着让对方回答自己,右手肘撑着桌面,轻轻按揉着太阳穴。女子面上有些疲惫了,见状,绿衣识眼色地绕到她身后,温声同自家主子道:
“皇后娘娘,奴婢来为您按按头。”
姜幼萤点了点头。
一双手正放在她两侧的太阳穴处,绿衣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一下一下地揉捏着。片刻之后,她感觉身上的疲惫在被人一寸一寸的抽走,如此舒适惬意……姜幼萤轻轻阖上眼睛。
“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根本找不到姬礼口中所说的那种蛊。
既然连找都找不到,不知这种蛊术的学名,那么解开姬礼身上的蛊,更是无异于天方夜谭。
一时间,她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等等。
忽然,她睁开眼睛。
她这些天所看的,都是宫里头的医书,都是问太医院要的。
既然是太医院……少女眼中眸光一闪。
月色轻轻晃荡,落入她精细的眼眸之中。
既然是太医院的、宫里的东西,既然姬礼这么多年都没有解开蛊。
那就说明,这种蛊可能不在皇宫中,也许在民间会有流传与记载。
脑中灵光乍现,姜幼萤忽然有了主意。
也许她应该去宫外找找这些书籍!
心中如此想着,她眼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清晰的线。见自家主子突然兴奋起来,绿衣微微一愣,又劝她去喝下方才自己端上前的汤羹。
这一回,皇后娘娘倒是十分乖巧,摇动勺子,将其喝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姜幼萤又差人去了外面的集市,买了许多宫外的医书典籍。
这些消息,全都传入了坤明殿中。
殿内,男子亦是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一只狼毫,仔细地批改着桌上的奏折。
下人将这些消息禀报上前时,一听到姜幼萤的名字,姬礼原本清冷的眸光倏然变得柔和了些,紧接着,他轻轻一抬袖。
“随着她罢,去和皇后说,若是还需要银两……”
他随意地取下手上的一个扳指。
姬礼不愧是十分了解姜幼萤,知晓她派人出宫去集市上,自然不可能只买些医书的。
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太破费了怎么办?
姬礼微微垂眼,继续批阅着桌上未批阅完的奏折。
还能怎么办,由着她来呗。
忽然,他的眸光一凛。
不为旁的,只是因为他目光垂落,恰恰落在奏折上的一串小字上。小字恭敬而端正,可那书写出来的,却是一串批驳之语。
他想遣散后宫的事儿,又被大臣联名劝了回来。
他气得恨不得要将那道折子撕掉!
正是咬牙之间,忽然,殿门口传来一声报。小宫人恭敬上前,同他弯了弯腰:“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他便将朱毫放下。
姜幼萤走上前时,殿内的熏香燃得正好。
丝丝离离的香气,扑到少女面上,与之一同袭来的,还有姬礼身上的草药味,以及案上那淡淡的墨香。
姬礼眸光缓淡,温柔地望过来。
“身子好些了么?”
姜幼萤转过屏风,抬了抬手,周围宫人识眼色地退下。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与姬礼两人,小姑娘像一只黏人的小猫般扑上前,坐在对方怀里。
“臣妾都好了许多天了,太医也来过许多回了,只有皇上一直觉得臣妾的身子不好。”
成日让她去喝那些苦涩的汤羹。
少女撇了撇嘴,同他撒娇。
“臣妾想皇上了。”
她的声音甜腻腻的,让人忍不住想亲吻。
姬礼喉结稍稍一滚动。
“朕还未处理完政务,就剩几本折子了。”
话虽这么说,姬礼却全然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
姜幼萤乖巧地点了点头,轻轻往后靠了靠,后背正贴着男子的胸膛。
他的怀抱宽大而开阔。
少女声音依旧十分软糯。
“臣妾陪着皇上。”
姬礼又重新握起朱毫,唇角边噙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笑意有几分明媚,如同四月春光落在少女身上。
手指修长,轻轻翻动,他匆匆掠过奏折上的内容。
无趣。
而后又是一道奏折。
翻动。
仍是无趣。
怎么这么多无趣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折子。
姬礼有些恼了。
成日拿这些破东西来烦他!
就剩下最后一本折子,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的情绪平定下来。
而后手指微动,将其打了开。
倏然,他的眸光又是一凛。
这是一道阴冷的眸色,姜幼萤明显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有些好奇地侧过头来。
“皇上,怎么了?”
姬礼的面色有些难看。
“啪”地一下,他将奏折阖上。
“www.youxs.org。”
冷冰冰吐出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幼萤坐在他怀里,不明所以,试图去安抚他。
“皇上,怎么了?”
折子上写了什么内容?
她歪了歪脑袋,想去看。
姬礼向来是不避讳在她面前讨论政事的,甚至还会带着她一同看那些折子,但这一回,男子却是将奏折一合,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看了。
“你莫看。”
她愈发疑惑了。
“莫看了,朕一会儿就把它烧掉。”
姬礼的面色仍是不好。
姜幼萤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脑袋靠在男子怀里,他的心跳有些加速,似乎是愠怒所致。
“皇上同阿萤说嘛,阿萤替皇上分忧,好不好?”
姜幼萤常常心疼姬礼。
如今更是一颗心揪得发紧。
姬礼垂下眼眸,目色微动,看了她一眼。
“不成。你不能看。”
仍是斩钉截铁。
“阿萤为何不能看呀,”少女眨了眨眼睛,眼珠乌黑而灵动,忽然,她打趣似的一笑,“莫不是……又有大人劝您再选秀女入宫?”
上一次在凤鸾居,姬礼派人将折子搬过来,其中一位臣子如此劝谏,可真是把姬礼气得不轻。
“不、不是。”
他摇了摇头。
“唔……”
她伸出手指,去把玩男子的乌发。对方的头发很顺,很滑,缠绕在姜幼萤纤细素白的手指间。
他将奏折往桌子上一甩。
“不是朕不想让你看,朕怕你看了,也会生气。”
见她如此,姬礼微微叹息,“这奏折……”
她嬉笑一声,将桌上奏折夺过。
姜幼萤是认得字的。
刚一打开奏折,一阵墨香拂面,竟有几分心旷神怡。少女目光轻轻垂落,心中默读着……
忽然,她也变了面色。
这、这……
这奏折上,都是在骂她的啊!
姬礼面色不虞,又将她手中的奏折抢过来,扔到地上去。
“别看了。”
姜幼萤挨了骂,读书人骂起人来就是狠,虽然不带脏字,却是明里暗里指桑骂槐,将她好一顿损。
她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一时间,小姑娘有些委屈。
耳边又是一道叹息。
“其实是朕的错,朕这几日,总在朝上提遣散后宫的事。他们不敢骂朕,就全来骂你了。”
这是他今日批阅的第三本讽刺当朝皇后的折子。
什么出身卑贱、不守妇德、公然与当朝重臣眉来眼去……
今日早朝上,还有人拿这些说事儿。
当听到“与当朝重臣眉来眼去”之时,姬礼下意识地瞥了容羲一眼,对方也是一噎。
一向脾气温和的紫袍男子面上,亦有了些许不虞之色。
姬礼坐在龙椅上,歪着脑袋,冷笑看着殿下。
沈鹤书站在群臣之中,不动声色。
第64章 他是大齐的天子,更是她的裙下臣……
身为大理寺少卿, 容羲的脾气十分温和,丝毫不端着架子。
但在面对沈鹤书时……
他向来没有给沈鹤书什么好脸色。
就连沈鹤书也不明白,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 为何这般讨厌自己,明里暗里都是阴冷的目色。
重臣又是好一番争论, 姬礼终于恼了,“啪”地一声把折子一摔, 众臣身子一凛。
皆纷纷抬眸, 朝殿上望去。
姬礼冷笑, “你们说皇后出身如此低微, 如何没有才德。众爱卿倒是有才有德的,偌大一个三宫六院,竟还不能让众爱卿容下一个女子。”
语气尖锐, 目光逼仄, 横扫众人。
“即便如此,这三宫六院留着也无用,那就都遣散了罢。”
如此因果逻辑……
容羲忍不住在心底发笑,众臣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先是一愣,而后忙不迭匍匐了一地。
“皇上、皇上三思!”
又开始说那些劝他的话。
姬礼看着殿下,目光冰寒, 冷冷哼了一声。
而如今,看着手中的这道折子……
姬礼又一咬牙, 眼中又闪过一抹愠怒之意。
这情绪, 姜幼萤看得真切,想起方才对方所说的话,她不免有些惊讶:“皇上, 您当真要遣散后宫?”
不过转瞬,小姑娘又低下头去。
“也对哦,男子都有三妻四妾的,更何况您还是天子。”
是全大齐最为尊贵的男子。
她应该理解的。
姬礼已经给了她太多太多,她又还敢再去苛求什么呢?
可即便是如此想着,姜幼萤还是有些失落的。
敛目垂容,簪上的流苏亦是险险坠下,敲在少女的面颊之处,带动着眸光稍一晃荡。
男子可以有三妻四妾。
天子可以有三宫六院。
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女子呢?女子、女子……
姬礼眸光忽然一闪。
不等她再往下想,便觉得手腕忽然被人一握,对方径直带着她站起身。
他的眸光变幻莫测,含着一道幽深的光。
“皇上?”
不批奏折了吗?
姬礼转过头,声音清润:“阿萤,同朕来。”
“去哪里?”
夜色深深,理应要休息了。听她这么询问,姬礼却卖起了关子,只将唇轻轻一抿,唇角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去了你就知道了。”
虽已至春日,夜风仍是微冷,姜幼萤十分畏惧寒冷,心中只兀自祈祷着,今年的春天定要来得早一些。
姬礼带着她穿过那一条条甬道。
她原以为,对方是带着自己回凤鸾居,可姬礼显然是背道而驰。她的手被人紧紧拉着,二人十指相扣,他的手指修长用力。
她躲不开。
乖巧跟在姬礼身后,夜风拂面,带动他鸦青色的发丝。
些许飘扬至少女眼尾,有些香气。
她的眼底一片雾色朦胧。
“来,这里。”
对方又带着她拐了一个弯儿。
不知过了多久,姬礼终于停下,令姜幼萤震愕的是,对方居然带着她来到了坤阳殿——皇帝每日上早朝的地方。
“姬、姬礼?!”
小姑娘眸光打着颤儿,“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朕带你看个好东西。”
紧接着,便牵着她的手,走上正殿。
通往正殿,需要迈三层高台,每一个高台都由九个小台阶组成,即二十七阶。
此时正是深夜,坤阳殿无人问津,一般宫人会在三四更的时候入殿打扫,而后恭迎各位大人入殿上早朝。
周遭无人,姬礼便愈发肆无忌惮。脚下稳稳当当迈过那二十七层台阶,眼前忽然一敞。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迈入坤阳殿。
只一眼,便震撼于其中的庄严肃穆。
“皇上,这……”
少女瞪大了双眼,有些说不出话来。
如今她心中想的,已经不是姬礼为何要带她来到这里了。
见她面上兴奋的神色,姬礼也有些高兴,唇角边的笑意愈发浓烈,“来,走进来看看。”
步子一迈,她完全走了进去。
“这里,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
一边走,姬礼一边同她解释道,“这里是兵部,那里是刑部,再外前些,是户部。”
左手手腕被他牵着,姜幼萤任由对方拉扯,身形越过兵部所处的地方。
再往前些……
“这里是大理寺。”
姜幼萤一下子想起了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容羲。
姬礼似乎也想起了那人,抿了抿唇,什么也没多说,快步带她往前走去。
“这里是丞相站的地方。”
每日上朝,即便官至丞相,也要穿上那规矩地朝服,朝着殿上——那八宝龙椅跪拜。
瞻仰,敬重。
姬礼望向那龙椅宝座。
这一回,不用他开口出声,姜幼萤也知道,这是他每日上朝所坐的地方。
“来。”
他招了招手,姜幼萤愈发惊讶了,“还要上去吗?”
她微微抿唇,睫羽忽而一闪。
眼中有细碎的微光,仰首看着那龙椅,少女心底亦是生出了一阵景仰之感。许是这份景仰,让她有些不敢上前,甚至在心里头打起了鼓……
那是姬礼所坐的地方。
那是皇帝所坐的地方。
那可是皇帝日日上早朝坐的、众文武大臣跪拜的地方。
她一介女流……
见少女眸光闪烁,姬礼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阿萤,不要怕,上来。”
他先一步走上去。
脚下台阶,横在姜幼萤身前。
“阿萤,上来,不要怕。”
男子的声音温柔,那眼底亦是闪烁着微光,如同皎洁的月亮。
姬礼温声道:“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朕与你。”
他的声音清澈,落于姜幼萤耳中,在这偌大的坤阳殿中,竟有些回响。
在他的再三“怂恿”之下,姜幼萤终于迈了迈步,见状,姬礼灿然一笑。
“来。”
他指了指殿上的龙椅。
姜幼萤抬起眼眸。
“皇上?”
“坐上去。”
她一愣,有些迷茫地抬头。
姬礼温声,“阿萤,坐上去。”
他忽然开始解衣扣。
姜幼萤被他此番举动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退,肩膀却被人一按,她稳稳当当坐在了龙椅之上。
对方手指修长,扯下那道明黄色的衣带。
衣带之上,用金线绣着游龙与云纹,让人只一看,便生了许多敬畏之意。姬礼一向是对这些没有敬畏之心的,如今却是眉眼温和,垂下眼睑。
她应该是不开心的。
姬礼如此想,毕竟没有人平白挨了好一道骂,却还能保持平常心。
她一不开心,姬礼也不开心。
如今他却是要先哄小姑娘开心的。
姬礼手指又解开一颗龙袍的扣子。
她方才说什么?男子有三妻四妾,男子有三宫六院,男子可以当皇帝。
“阿萤,想体验当皇帝的感觉吗?”
冷不丁一道微冷的风,扑在少女面容之上,姜幼萤结结实实地一愣,下一刻,对方已将那明黄色的龙袍脱下!
“皇上?!”
心底猛地一骇,姬礼微微弯了弯身,竟将龙袍披在她身上!
“皇、皇上,不可……”
姜幼萤慌忙摆首,试图挣脱对方的怀抱。如今那件龙袍落在她身上,如同一座大山压下来,让她感到万分无所适从。
“皇上,不可这般……”
实在是——大不敬!
眼前这件龙袍、这座龙椅、这庄严肃穆的坤阳殿、这万人敬仰的九尺高阶……这不仅仅代表的是姬礼一个人,更是代表了无法僭越的、至高无上的皇权。何曾有人敢这般走上坤阳殿、坐上这龙椅,还有……
穿上这件龙袍。
怕是她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姜幼萤诚惶诚恐,“臣妾一介女流……”
“你不是。”
姬礼忽然截住她的话,“朕说你不是,你就不是。”
“姜幼萤,你是姬礼的妻子,是大齐的皇后,无人敢说你。”
“谁说你,朕就——”
少女慌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眸光之中,仍有几分惊惧与骇然。
她一伸手,那宽大的明黄色衣袖便是一甩,轻轻摔在男子面上,姬礼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阿萤……”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发哑,语气之中,是一个帝王遮掩不住的情动与溺爱。
“谁说女子不能高居庙堂?”
“谁说女子就应该被人随意置喙?”
“谁说女子不能当帝王?”
姜幼萤身形一抖,方伸出的手亦是一僵,再出声时,声音居然有些发颤。
他、他在说什么?!
他是疯了吗?!!
她似乎忘记了,姬礼一向很疯。
他曾在大殿之上,公然与全朝堂对骂,更是不顾着那老太傅的面子,将那典籍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为了寻找她,背负上数万人的唾骂。千夫所指,掳来十二名花季少女。
他……
姜幼萤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位只着了件里衣,唇角噙着笑的少年帝王。
他是大齐的天子,更是她的裙下臣。
姜幼萤被他按在龙椅之上,身上穿着对方刚刚褪下来的龙袍,忽然,眼见着身前少年天子一俯身,竟直直跪拜了下来!
姬礼一垂首,如瀑般昳丽的鸦发倾泻而下,身后明明月色,悉数袭来。
他的声音清冷,高昂:
“臣姬礼,参拜皇上!”
她一愣,紧接着,又是对方的声音。
这一声,却是夹杂着温柔与缱绻的呢喃。
“伏愿皇上,千秋万岁,福德无疆。”
第65章 二合一
晚风吹拂, 带动姜幼萤鬓角碎发。
她坐在龙椅之上,脚下是高高的玉阶,身前是整洁有序的案台。案台之下, 是大齐的众生百川,案台之侧……
男子只着了一件素白的里衣, 匍匐在她的裙裾之下。
敛目垂容,那神色, 居然是从未有过的顺从。
他跪在那里, 很乖, 乖得像一只温驯的小老虎。可那双眼眸却是目色灼灼, 闪着温柔又凛冽的光芒。
他一向是桀骜的,是不羁的。
而如今……
姜幼萤心尖儿一颤,忍不住伸出手去, 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刘海细碎的垂下, 稍稍遮挡住他的一双乌眸,姬礼终于抬眼。
“阿萤。”
她如坐针毡。
姬礼却强行按着她,不让她站起来。
他像一只乖巧的小兽,收敛起自己所有锋利的爪牙。
“喏,你看,你现在坐的,就是平日里朕上早朝时坐着的地方。”
“你眼前的, 是素日里全朝堂对着龙椅的跪拜——他们一身官袍,像条哈巴狗似的站在这里, 或拱手而立, 或俯身跪拜。喏,就站在这下面。”
他侧过头,用手指了指, 姜幼萤顺着他的手指,也朝殿下望去。
“也不过如此。”
皇位不过如此,大齐不过如此。
都抵不上她的一句不开心。
姬礼忽然凑过来,十分认真地看着她。
不等她出声,对方径直道;
“谁说女子不可以登基为帝?若是日后咱们生下来女儿,她亦可以成为这大齐之主。没有人敢拦着她。甚至,如果你想——”
“皇上,您知道您如今在做什么吗?”
姜幼萤咬着唇,声音因惊惶,竟有些发抖。
“朕知道。”
他一哂笑,“不过是一个空有的皇位而已,朕不在乎。”
男人的手指一寸寸往上滑,抓住了她藏在龙袍之下的素腕。姬礼眸光微动,温柔地打量着她。
这身龙袍于她而言,着实是有些大。
若是改小一些就好了。
对方凑过来。
那温热的鼻息相触,激得少女眸光又是一阵颤意,他呢喃着,从地上站起身,想要吻过来。
他生得高大,姜幼萤坐在龙椅上,看着姬礼身形的逼近。呼吸稍稍一滞,整个身子便被他推倒在宝座之上。
姬礼捧着她的脸,动静地看着她。
那一袭夜色,融于他眸色的微波粼粼之中。
“想知道当皇上有什么好吗?”
想知道这龙椅有什么好吗?
姜幼萤微微仰着面,对方唇角边噙着笑,“不过就是个死物而已,岂能比得上活生生的人。”
他忽然倾身吻下来。
于龙椅之上……姜幼萤只觉得呼吸一滞,紧接着便是坐立不安的局促之感。此时虽然无人上朝,但她总觉得那殿下站满了人,满朝文武,绯袍紫衫,如今正看着他们。
少女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手腕却被对方反握住。
她红着脸颊,感觉耳根子也在慢慢发烫,“皇、皇上,有人……”
姬礼轻轻一笑,“哪里有人?”
此时离上朝,还有整整两个时辰。
姬礼不管不顾地再度倾下身来。
一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手撑住宝座的椅背,姜幼萤整个人被他困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之中。他似乎还不甘心,右手轻轻摸了摸她发热的面颊,而后——
姜幼萤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皇上?!”
不可!
她的眸光打着颤。
这……这可是龙椅啊!
这里可是朝堂之上啊!!
而且离上朝只有两个时辰……
姬礼全然不在乎,径直将龙袍之下那道羸弱的身形搂住,他的力道很大,姜幼萤根本来不及反抗,还未使劲,对方的呼吸又落在少女的耳边。
星星落于男子眸中,瞳眸之底,是一番春水摇动萤火。姜幼萤身子一僵,紧接着,一股酥麻之感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她的身形一下子软下来。
姜幼萤就这般,整个人瘫倒在那人人敬仰的龙椅宝座之上,身后是无边的月色,身后是庄严肃穆的朝堂。而身上,是只对她温顺的兽,是桀骜不驯的鹰,天空关不住他,皇位关不住他,世俗的樊笼更是关不住他。
他就是要当着全朝堂的面,在这龙椅之上,与她畅欢。
夜幕沉沉,天边翻起云海,潮水来了又去,好一番波涛汹涌。
海水四倾,温柔明烈,注入这一泓窈窕春色之中。
于一阵颤栗中,姜幼萤伸出手,抚摸着姬礼的眉骨。他生得极好看,如今眼中更是氤氲着一道情深意切的雾气。姬礼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死死按在龙椅之上,眸光晦涩,呼吸随着这无边的夜色起起伏伏。
他不止是有这两个时辰的。
三个时辰,四个时辰,甚至一整晚……姜幼萤回想起玉池,回想起书房,回想起那夜到天亮。
若是一会儿大臣们进来,撞破这一幕……
姬礼披散着头发,她头上的发钗亦是散落在地上,那金丝帛带险险坠下,挂在她的脚踝处。
她的脚踝很细,很瘦,更是十分白皙。月光入户,恰恰落于她素净的脚踝之上,忽然,她一抽搐。
小腿猛地在空中一蹬,她右手抓住龙椅的把手——右手边有一个含着金珠的龙头,她手指紧紧攥住那龙头,几乎下一刻便要将其从脖颈间斩断。
手指死死地陷入龙头的口齿之中,大拇指握着其颈项,四只手指恰恰与其爪牙相嵌,忽然,少女又一蹙眉,控制不住地呵出一口气来。
已然不知今夕是几何。
二人全然忘记了时辰,直到一抹曙色落在姜幼萤的眉睫之上。
她轻轻扇了扇鸦睫,忽然,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
“皇上,早、早朝……”
忽然响起一声激昂的鸡鸣之声。
姬礼后背坚实而有力,些许汗水顺着脊柱滑下,有些黏。
他抬起头来。
不光是后背,男子的额头上亦是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稍一仰首,那汗珠子边顺着他坚毅的面庞落下来,看着窗边的曙色,他眼中全然无任何慌乱的神情。
姜幼萤慌忙推开对方,低下声去捡衣裳。
姬礼却不慌不乱,甚至又想凑上前来抱她。
“皇上,有人……”
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但她甚至还感觉,自己与姬礼有些不尽兴。
姬礼一哂,“他们若是来了,就先在外面候着便是了。”
他的话虽是这么说,姜幼萤却不敢这般去做的。从龙椅上站起身,姬礼见状,亦是先帮她将衣裳穿好,而后才捡起掉在地上的龙袍。
忽然,姜幼萤眸光一闪。
紧接着,她的脸“腾”地一下更红了。
右手轻轻戳了戳姬礼,对方疑惑地转过头,而后顺着她的手指,往龙椅上望去。
“有东西……”
她的声音小小的,尽是羞赧之意。
果不其然,姬礼的耳根子也红了。
对方将她的发钗戴稳了,姜幼萤慌张从袖子中取出素帕。不等她弯身去擦拭,姬礼先将帕子夺下,而后温声哄她:
“朕带你先从后门走,之后再处理这些。”
他不在乎旁人在外头等着,可他的小姑娘却是脸皮薄。
不敢让外人再看见的。
姜幼萤点点头,走下殿时,还不安地看了座上一眼。
龙椅之上,留下了一串水渍……只看一眼,她匆匆转过头去,心跳如雷。
待送走她、重新转入坤阳殿时,大臣们恰恰从门外走进来。
姬礼拉正了衣袍,抿了抿唇,快速弯身将龙椅上的痕迹一擦。
一夜未合眼,他眼下隐约有着乌黑之色,可方一坐在龙椅上、感受着其上残存的温度时,他还是不受控制地红了耳根子。
……
回到凤鸾居,姜幼萤睡了一觉。
绿衣知晓她应是与皇上相处了一整夜,便也没有多问其他的事。
她很累,只觉得浑身无比酸痛,甚至连方才回宫时,脚踝处仍隐隐地抽了些颤。
如此一阖眼,就一觉睡到了下午。
她听外边的宫人说,皇上今早在朝堂上又动了怒,与一位臣子吵得面红耳赤,把对方气了个半死。
又听闻,宫宴临近,皇上下早朝后命令内务府着手准备起宫宴的事。三年一场宫宴,这一次选在了春日,满园的花都开了。
正是好一番春意盎然。
“这次不光是各位文武大臣们要参宴,好像燕尾的使臣也来了,皇上对此,格外吩咐人注意呢。”
绿衣扶着姜幼萤,一边散心,一边道。
“燕尾使臣?”
姜幼萤微微一拢眉,忽然想起六公主姬莹的事。
一想起姬礼与姬莹的往事,心底便是微微一揪,她只觉得心疼。
这些天,她读了许多宫外的医书,仍是没有找到那蛊的解法。一时间,她不由得有些垂头丧气。
可每每欲放弃之时,姜幼萤就想起了姬礼的面容。
他的面容,他的话语,他抱着自己,坐在那龙椅宝座之上。
他为了自己,公然与群臣对峙……
姜幼萤握了握拳。
姬礼一直都这般护着她,处处为了她好,自己又怎忍心弃他与不顾?
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接下来这几天,她不光是自己研读医书,还把那从民间收集来的、成堆的医书搬到了太医院。
毕竟自己医术不精,只是个半吊子。
姬礼知晓她的心意,微微一叹息,也任由着她去了。
谁知,为首的太医知晓了姜幼萤的来意,稍一抚胡须,竟道:“娘娘,这些蛊术微臣真的不精。太医院向来不钻研这些,若要真的解蛊,怕是……”
对方眸光一闪烁。
她慌忙凑上前,追问道:“怕是什么?”
“娘娘,”太医语气恭敬,“您可知,这世上善蛊之国,是哪个?”
她摇摇头。
她甚至都不叫不上来毗邻小国的名字。
老太医眯了眯眼,缓缓吐出两个字。
“燕尾。”
姜幼萤一愣。
燕尾?又是燕尾?
好一番徒劳无获。
就连太医院也无可奈何,姜幼萤终于明白了,这些年姬礼为何没解开身上的蛊术。
准确的说,他一直都未治好解蛊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一听到燕尾使臣也要来宴,少女眸光一亮——也许可以从那使臣身上入手!
燕尾人善马术,善蛊术。
姜幼萤好一番思量,与绿衣着手准备起来。
“那燕尾人定是生得人高马大,硬的吃不了,咱们就用软的。”
绿衣看了她一眼,有些忐忑,“娘娘的意思是……”
姜幼萤一咬牙,下了血本,“绿衣,你把本宫藏在后院的那一箱耳坠子取出来。”
实在不行,以金钱贿赂之。
这一箱耳坠子,还是姬礼在三年前赏赐给她的。
彼时她还在采秀宫中,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
不过……转念一想,这一箱耳坠虽然价值连城……
“娘娘,您不心疼吗?”
那么一箱金银珠宝。
她当然心疼。
不过为了皇上的病……
姜幼萤又一咬牙。
“龙体要紧,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去了自然还会来。”过了这村儿,再等燕尾使臣来,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她有些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姬礼。
毕竟那一箱耳坠子是对方赏赐给自己的。
下了血本,一连好几天睡觉,姜幼萤都觉得心头肉突突跳得疼。终于到了举办宫宴的这一天,内务府早早的送来了宫宴上要穿的衣裳,派人先好一番沐浴焚香。
玉池之内,姜幼萤悄悄望向自己大腿之处。
有些淤青,经过了这么些天,那青紫色仍然还未完全退散。心头微微一颤,她从一侧取来皂角与膏蜜,轻轻涂抹。
太医说,她的身子弱,禁不住怎么折腾。
每每对方说这些话时,姬礼就站在一侧,一袭龙袍,却敛目垂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待所有人走后,他蹲下身来,眼中有心疼之意。
“阿萤,朕错了,朕以后会……控制住。若是你受不了,就打朕,咬朕。”
他慌张地道歉,而后又在心头懊恼,将自己好一番骂。
听着玉池外宫人的轻唤,姜幼萤从回忆中跋涉出来,高高应了一声。不过片刻,便出了水。
紧接着,便是梳妆、打扮。
她望向菱镜中的女子。
相比于上一次参加宫宴,她成熟了许多,全然没有先前那般胆怯与不安。姬礼曾在前一晚抱着她,咬着她的耳朵温声道:“明日莫要怕,有朕在呢。你什么都不用管,玩得开心就好了。”
有他在呢。
什么事,都有姬礼在呢。
从座上站起身,正红色的衣摆徐徐摊开,逶迤在地,更为其增添了几番娴雅端庄。
头上戴着金珠凤凰玉冠,每走一步,那流苏便是一晃荡,微微有些晃眼。
更有些沉。
她在座上看见了姬礼。
姬礼身侧站了位宫人,那宫人正弯着身形,不知与他在说些什么。男子一身龙袍,微微侧脸,认真地听着。
可当她迈入正殿时,如同某种感应,姬礼抬起头,朝她望来。
“皇后娘娘驾到——”
人群之中,传来太监的传报。
众人闻之,恭敬起身,或有人心中虽是不愿,却还是朝她遥遥一拜。
齐声道:
“微臣恭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目光微斜,她看见了座上的德妃,和她身后的柔臻。
以及,侧妃之侧的燕昭仪与凌美人。
姜幼萤想起来,自己有好些日子未见到燕、凌二人,自从皇上暗地处决了檀昭仪后,这两个人一下变得规矩了许多,丝毫不敢再来招惹姜幼萤。
如今,二人更是从座上站起身,朝她拜。
可即便如此,姜幼萤还是在对方的眼眸之中,看到了些许隐忍与愤懑。
少女拖动裙尾,无视二人。姬礼正在大殿之上等着她。
见她步步走来,男子眼中噙了淡淡的笑意,那笑容温柔明艳,丝毫不避讳地望向她。
如此一对视,引得众人心中微澜。
“来,阿萤。”
姬礼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高台之上。
司仪高高一声唤,她坐在帝王之侧,宫宴便正式开始了。
桌上摆着的,全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八宝鸡,清蒸闸蟹,蒸熊掌,江米酿鸭子,炝虾仁儿……无一例外的是,其上都没有放香菜。
她方拿起筷子,便感受到台下的目光。
忍不住抬了抬头,正对上沈鹤书一双眼。
执着筷子的手无端一抖,一块鸭肉掉了下来。
“怎么了?”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姬礼望了过来。
她抿了抿唇,佯装作平静之状,“无事,皇上,不小心夹掉了。”
身侧宫女上前,替她收拾着桌上掉落的鸭肉。
乍一抬头,便见沈鹤书站于殿下,看着她,忽然扯了扯唇角,一声嗤笑。
他的身侧,还坐着一身紫色官袍的容羲。
容大人面容平和,只看着眼前的宴席,神色未动。前些日子的流言蜚语,怕是容羲已有所耳闻,似乎怕再找来祸端,他的目色未偏移半分,自从方才姜幼萤走入正殿时,容羲便未再抬起头来。
容羲。
姜幼萤抿了抿唇,此情此景,她忽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只在对方身为书生时见过几面,可如今看着他身处高位、一身官袍,她怎么竟然还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此番模样呢?
正思量间,殿下忽然传来一声高唤,一名服装奇异之人走了上前。
“皇上。”
他朝着姬礼,竟以大齐的礼仪一拜。
从对方的口音,姜幼萤听出来,这便是那位燕尾使臣。
姬礼亦是放下手中茶杯,望向他。
等对方一抬眸,姜幼萤竟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不为旁的,只是因为对方那一双眼——竟是湛蓝之色!
如同通彻的蓝天,又如同那幽深的海水。只对视一眼,她竟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之感。
然而,对方还是不会说大齐话的,只喊了一句“皇上”,便开始叽哩哇啦地说起燕尾那边的方言。
殿前有位会燕尾话的宫人,走上前,在姬礼耳边轻声翻译。
“皇上,燕尾使臣问您好。”
姬礼闻声,点了点头,“也问他好。”
而后又是一番姜幼萤听不懂的话。
宫人依旧言语恭敬,口齿清晰。
“皇上,对方说,您身侧的皇后娘娘生得正漂亮。”
姬礼抬起头,看了姜幼萤一眼。
他面色未变,仍是语气清冷:“嗯,他也漂亮。”
又是一番对话。
宫人第三次出声:“对方说,他们燕尾有位绝色美女,也许能与皇后娘娘美色相媲,他特此从燕尾带来,欲献给皇上……”
这一回,不等那宫人说完,只见姬礼一皱眉头,径直打断了他的翻译。
“跟他说,献美人就不必了。”
宫人只好如实与那燕尾使臣对谈。
而后,又面露难色,“皇上,燕尾使臣说,那女子生的国色天香,皇上您看……”
“让他闭嘴。”
宫人一噎。
如此暴躁……姜幼萤偏过头去,轻轻握住了男子的右手。
“皇上,喝茶。”
他的胃不好,不能喝酒。
姬礼眸色清冷,有些不虞地掠过那燕尾使臣。
被他如此拒绝,燕尾使臣面上也有些难看,不过须臾,二人终于谈起一事来。
那便是六公主姬莹的事。
前些阵子来报,燕尾王已入棺木,接下来便是立新帝。
而后,新帝娶旧后。
据姬礼所知,如今燕尾新帝未定,其人选便是燕尾六皇子与七皇子。
谁顺利登基,姬莹便要改嫁给对方。
一想起这件事,姬礼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感受到男子情绪的波动,姜幼萤抿了抿唇,右手轻轻拍打着男子的手背,试图安抚他。龙袍之人面色清冷,一双眼紧紧盯着台下,周旋之间,身侧宫人又上前。
“这回他又说什么?”
姬礼的语气中,已然有了几分不耐烦。
那宫人生怕自己惹恼了姬礼,有几分瑟缩。
“皇上,对方询问您,准备用多少座城池来换长公主……”
这一回,宫人的声音虽然不响,却清楚地落在了众臣子耳中。以城池换美人,还是换一名已出嫁的公主……台下众人有些焦急,心中只祈祷着,皇上莫要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这完全就是不值当的买卖!
若不是要循着规矩,几乎有人忍不住,想冲上前去。
谁料,姬礼竟一歪头,开始思索起来。
“你问他,要多少座城池,他才能放人。”
这句话一出,满朝哗然。
“皇上不可!”
有人试图出声阻止,“那可是老祖宗留下的——”
“闭嘴!”
姬礼厉声,那眸光分外阴冷,任何人见了,都不禁一胆寒。
宫人被逼无奈,只好再度用着燕尾话,同那使臣交谈。
一听到大齐皇帝妥协,使臣唇角噙了一抹得意的笑,却不着急着出声,微微一歪脑袋,心中暗自盘算起来。
众人屏息凝神。
令所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刻,龙椅上的天子竟一出声,用着流利的燕尾话:
“要朕以多少城池来换长公主呢?燕尾六皇子。”
闻之,“使臣”一愣,而后面色一白。
第66章 宫宴
皇帝、皇帝居然会说燕尾话?!
如此深藏不露……不仅是那位伪装成燕尾使臣的六皇子傻了眼, 就连一侧的姜幼萤亦是一愣。
她侧过头,惊讶地朝身旁男子望去——那一袭龙袍落拓而肃穆,衬得他面色愈发清冷。
姬礼面上, 俨然褪去了少年的青稚之气,一双瞳眸瞑黑, 闪着精细的光。
蓝眸男子愣了片刻,而后与之对视。
燕尾人向来是大胆而炽热, 即便是被人当众戳穿伪装, 他仍是毫不避讳、径直迎上姬礼的目光。
二人眼眸之中, 皆带了几分精明的考量。
一个是大齐天子, 一个是燕尾皇子,两个人都是精明极了,心中各自有着一把如意算盘。
殿下众臣沉默, 一直缄默不言的容羲, 终于抬起一双眼,凝视着六皇子。
紫袍被微风吹得稍稍翻动,忽然间,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像是记起了什么事,面色微微一变。
燕尾使臣望向姬礼。
“皇上方才在说什么?”
明知故问,男人唇角边噙着笑,那上衣衣袖有些短, 露出他肌肉矫健的手臂。
坚实的、健康的、富有力量的古铜色,是燕尾男子的象征。
一看见他身上的垒块, 姜幼萤就联想到了姬莹。
那般弱柳扶风的女子, 身处异地,被人当做物品般继承……
只一瞬,她便感到铺天盖地般的绝望。
许是故意不让席间臣子听见, 姬礼全程用一口流利的燕尾话与那人交流,除了身侧的那名会翻译的小宫女,其他人都听不懂二人在谈论什么,一时间,面上皆有了几分焦急之色。
姜幼萤自然也不知晓他们在谈论什么。
偏过头去,只见那宫女轻轻一蹙眉。
皇上好像遇见了极为棘手的事。
听了对方这么说,姬礼语气平淡,又重复了一遍。他知晓,那燕尾六皇子如今正与七皇子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如今若是六皇子夺了大齐城池、为燕尾立了大功,那么皇位便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六皇子自然不肯放弃这一次机会。
但令姬礼没想到的是,对方一下子狮子大开口。
“六座城池。”
姬礼握着杯盏的手一紧。
旋即,他轻轻一笑。
他虽是人见人骂的暴君,却也不是脑子糊涂的昏君。
见其不动声色,对方稍微松了松口,道:“四座,如何?”
“四座么?”
燕尾皇子径直点头,“是。以四座城池,换得长公主……这买卖,不亏罢?”
据他所知,这大齐皇帝与姬莹是亲姐弟,姬礼登基之后,一直想接姬莹回齐国。
那龙椅宝座之上,男子却坐得安稳端正,面色仍是未动,一双眼波澜不惊地望向他。
“燕尾使臣”咬了咬牙。
心中思量许久,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伸出了手指头。
三。
“三座?!”
席间又是一片哗然。
皇上居然要以三座城池,换一个已经出嫁了的女子?!!
“皇上——”
显然有人想要阻止他,可不等对方出声,姬礼已然冷眸一睨,直接将那臣子的话语给吓了回去。
三、三座。
三座大齐的城池。
这可是老祖宗的心血、老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啊!!
姜幼萤亦有些焦急,身子忍不住往前倾了倾。她心中两难——一方面,她自然是希望姬礼接回来姬莹;另一方面,她不想姬礼以这种方式换回来长公主。
这必定是要被天下人唾弃。
唾弃他们的君主,窝囊、懦弱、优柔寡断、不懂取舍。
燕尾皇子站得笔直,那身姿健硕,看上去极有力量。
一双眼,定定地望向龙椅上的男人,眼中已有了几分胜利者的姿态。
谁知,姬礼竟一勾唇,“行啊。”
春风有些发冷,男子额前有些碎发,微风一吹,那碎发便细细拂动。
“三座城池,”他笑道,“好啊,来人,取笔墨来。”
稍一挥手,没有预想之中的宫人走上前,姬礼侧过头,面上已有了不悦之色。
“没听见朕的话么?!”
声音凌厉,眼中亦是泛着凛冽的寒光。
肖德林战战兢兢,试图阻止他,“皇上,三思……”
姬礼看着他,冷笑,“肖德林,连朕的话你也有胆子反抗了么?!”
肖公公又是一哆嗦。
他求助似的望了姜幼萤一眼,女子也是有几分无奈,摇摇头,一声叹息。
肖德林只好命人将笔墨纸砚取上来。
于众人一片战栗的目光中,明黄色的帛布被太监缓缓一展开,姬礼却不拿着笔,以口述道:
“传朕旨意,即刻下令,日后占据燕尾三座城池后,以燕尾城池换得长公主归齐。”
姜幼萤一怔,席间众人亦是一怔。
肖德林捧着帛书的手一抖,却见着自家皇帝笑眯眯地,望向六皇子。
“六皇子觉得如何呀?”
对方面色雪白。
不过顷刻,他面上便有了被羞辱之意,脸颊又因愤怒而发红。一时间,就连他的耳根子也红透了,姬礼却不慌不忙,命人写好诏书,送下去给他。
这里是大齐,燕尾六皇子身后虽有侍从,却也不敢造次。
他接过诏书,紧紧握在手中,将那明黄色的帛攥得发皱!
泠泠琴声,几名舞娘上前,于殿中旋转起舞。
觥筹交错,姬礼看上去心情不错,笑嘻嘻地于殿下众臣对话谈论,唯有那燕尾之人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到了极点。
……
不知不觉,暮色暝暝。
宴席尽,接下来便是园中赏月。今日恰好是十五,月亮格外圆。离席之时,忽有臣子将姬礼唤住,他顿足,回头看了姜幼萤一眼。
“臣妾先去园中等皇上。”
她乖巧一敛目,姬礼微微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与姬礼分别,姜幼萤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
那位燕尾“使臣”。
此番参加宫宴,她有个目的便是贿赂燕尾使臣,获得蛊术解法。可在她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是燕尾六皇子时……姜幼萤有些犹豫了。
毕竟对方也是皇室中人,会缺她这些银两首饰吗?
心中正是犹豫不决,忽然,她在假山之后看见一道身影。
正是那位燕尾皇子。
她握了握拳,决定顺从天意。
转过头唤来绿衣,这丫头也是个极为识眼色的,见状,慌忙又唤了另一名宫人来。
那人怀中正抱着一个小木箱,箱中装着的,正是姬礼先前赐与她的那一堆耳坠子。
“娘娘,您可想好了……”
绿衣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
因为长公主的原因,皇帝对燕尾心有愤恨,今日在宫宴上那般为难六皇子,对方定是记了仇去……
姜幼萤将箱奁接过。
“你先退下罢,绿衣,你跟着本宫便好。”
她身侧向来只习惯有绿衣一人,人多了,她便觉得束手束脚。
绿衣点点头,跟了上去。
这一主一仆,悄悄循着那道人影走去,于红莲池子一侧轻声将对方唤住。
“六皇子——”
这一句“六皇子”,她是方才在宴席中同那位会燕尾语的小宫女学会的,如今一开口,不免有些蹩脚晦涩。
可对方还是听懂了她的话,停下脚步,带着些疑色转过头来。
见到她,燕尾六皇子愣了愣,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她是谁。
他的身侧,还跟了位会大齐话的燕尾侍从。
对方用那双湛蓝色的眸子望着她,忽然弯唇笑了。
虽是弯着眉眼,可那眼神之中,却没有带任何的温度。
侍从敛目垂容,同她翻译道:“皇后娘娘,我们六殿下问您好。”
简单一番寒暄,姜幼萤开门见山,将箱奁送上前。
“本宫有一事,想寻求皇子帮助。”
对方挑了挑眉,戏谑似的看了那妆奁一眼,却不将其接过。
姜幼萤与其保持着一道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卑不亢。
“听闻贵国对蛊术颇有研究,本宫想询问殿下与蛊术相关一事。”
心中估量着对方怕是对姬礼有愤懑之意,姜幼萤未直说此蛊与姬礼有关。
六皇子看着她怀中的妆奁,一沉默。
须臾,一声轻笑。
“殿下说,并未察觉皇后娘娘身上中了蛊术。”
姜幼萤有些惊讶。
仅是如此一瞥,便能察觉出来么……
她抿了抿唇,如实道:“不是本宫身上中了蛊。”
“那是何人?”男子又挑了挑眉,“重要么?”
姜幼萤点了点头,“嗯,重要。”
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一个让她牵肠挂肚之人。
一想起姬礼,心中不仅流淌过一阵暖意。
“既然是很重要的人……”
对方一沉吟,“本王怎么觉得,皇后娘娘的诚意不够呢。”
他生得人高马大,声音亦是粗犷,如此一声,姜幼萤一愣。
诚意?
心中隐隐生出了不祥之感,让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六皇子紧跟上前。
“皇后娘娘,方才在宫宴上,本王便觉得,皇后娘娘生得真好看。”
姜幼萤眼皮一跳,绿衣亦是紧张地上前,欲将她护住。
“六殿下,您要作何?!”
燕尾男人一笑,“本王只是觉得,大齐的姑娘都生得好看,水灵。皇后娘娘更是与本王的母后一样,生得国色天香。”
他口中的“母后”,正是长公主姬莹。
“真是招人喜欢极了呢。”
正说着,对方竟一伸手,欲抚摸上她的面颊。
少女一拧眉,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凌厉。
“还望六殿下自重!”
男人一声嗤笑,一挥手,只见他身后的侍从猛然上前,一下将她身后的绿衣禁锢住!
此处偏僻,周遭无人!
姜幼萤被他挤到了池子边,她的身后,是未绽放的一池红莲。
正是无路可退!
一颗心“咯噔”一跳,对方面上带着些轻蔑的笑意,走过来。
方才在殿上被姬礼羞辱……忽然,他湛蓝的眸中闪过愤恨之意。
右手探出,男人眸光凌厉阴狠,直接向她的身上探去——
“六皇子——”
她兀地一皱眉。
不远处“嗖”地穿过一道凛冽的剑光,少女右臂被人猛地一扯,还未站稳,身形便被一人带到身后。
燕尾男人没有反应过来,被那寒光所吓,下意识往后倒退了半步。
姜幼萤惶惶然抬眼。
男子如天神般而降,执剑而立,剑刃锋芒毕露,直指着那燕尾使臣。
风声猎猎,正是一袭紫衣。
第67章 想起前世
不光是燕尾皇子, 就连姜幼萤也被容羲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剑光凌冽,被月色映着,剑气泠泠。
姜幼萤从未见过他执剑的样子。
在她的印象里, 容羲向来都是一袭素衣,即便是官拜大理寺少卿, 身上仍是带着书生气的。他就那般斯文,那般清润, 温和得像是一块玉。
而如今……
他护住少女, 往后退了半步, 与那燕尾使臣隔远。
姜幼萤躲在他的紫袍之后, 越过容羲的身形,望向六皇子。
此处较为偏僻,向来鲜少有人问津, 如今宫人几乎都被调到宫宴正殿那边, 红莲池前就更少有人路过了。
三主两仆立在此处,横置一柄长剑,无声对峙着。
月光洒在剑刃,落于少女眼眸,与男子肩头。
“这位是……”
六皇子看了一眼身侧侍从,不等那人翻译,容羲径直自报家门。
“在下容羲, 齐国大理寺少卿。”
对方湛蓝色的瞳眸中,带了几分戏谑之意。
“见过燕尾六皇子。”
语气恭敬而疏离, 那那柄剑仍是横置在二人身前, 六皇子眯了眯眼。
“你们大齐人,可真是‘热情好客’呢。”
他是俨然不怕眼前那把长剑的。
可那言语之中,却尽是挤兑之意。
容羲面不改色。
“六皇子过誉了。微臣不过是替皇上, 照顾一下皇后娘娘,尽一个属下的职责。”
言罢,紫袍男子一侧首,朝姜幼萤看来。
眸光冷静清浅,却在与她对视的那一顺,男子的神色稍稍柔和了些。
容羲温声,问她:“娘娘,您无事罢?”
她抱着手中的小盒子,摇了摇头。
容羲的目色又温和了几分。
紧接着,男子转过头去。
握紧手中长剑,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另一只手却稍稍往后抬了抬,死死将少女护着。
如兄长之于爱怜的小妹。
姜幼萤抿了抿唇。
……
姬礼自然是不知道莲池旁发生了什么事的。
他方才因要事被大臣叫去,那名大臣的身侧,还站着一脸严肃荀南王姬鸷寒。
“皇上,臣斗胆,您方才与那燕尾皇子商议,以三座城池换回长公主……”
姬礼皱了皱眉头。
果不其然,又是为了这件事。
他眸光一冷,“怎么,长公主有难,身为母国,不应将其接回来么?”
姬鸷寒垂着眼眸,面色未动。
倒是那位大臣又当了出头鸟,“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大齐与燕尾风土人文有异,也许于长公主而言,改嫁新燕尾王,是一件好事呢……”
好事?
姬礼唇角噙了一抹笑,冷冷一嗤。
“那张大人若是此时驾鹤西去,令夫人改嫁于令公子,于张卿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对方猛然一噎,紧接着,面色变得煞白。
姬礼没有理会他,抬头看了荀南王一眼。
他与这个强认的“皇叔”一向不和。
“朕要将长公主接回来,你们不依;朕要以城池易之,你们不依;朕要攻打燕尾,你们还不依。怎么,荀南王当真就这般畏惧燕尾,还是我大齐军队这般畏缩不堪?”
这一声,一下子带了几分凌冽之意,姬鸷寒抿了抿唇,平静而言:“微臣不敢。”
“你们不敢?”
男子猛地一甩龙袍衣袖,“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朕乏了,此事已定,再来叨扰朕者。”
姬礼转身,“格杀勿论。”
冷冷吐出四个字,少年天子便迈过宫门堪。肖德林虽是无奈,却也只好回头朝姬鸷寒客气一笑,而后慌忙跟着自家主子的步子走上前。
徒留下那臣子与荀南王站在原地,臣子一脸惶恐,荀南王眸色清冷,正定定地盯着姬礼远去的背影。
姬礼刚一走出正殿,便见着几名宫人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跑来。
“皇上、皇上!”
那几人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唤他。那语气亦是十分慌乱,让姬礼右眼皮猛地一跳,隐约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如此大喊大叫、慌慌张张……在宫中着实不合规矩。肖德林一皱眉,跺着脚上前:
“怎么了怎么了,这般毛手毛脚的,冲撞了皇上,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砍的!!”
然而,不等肖公公说完,那两名宫人“扑通”一声,齐齐跪在姬礼身前。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
一人嗓音有些发哑,姬礼脚步一顿,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对方哭道:
“皇后娘娘她、她十足,掉到红莲池子里去了!”
什么?!
肖德林面色一骇,只觉身侧一尾凉风,皇上已疾步,朝红莲池奔去。
他步子迈得极快,又听着身后那宫人一声:“皇上,您莫着急,容大人已经将皇后娘娘抱上来了……”
……
凤鸾居内。
幽香袅袅,丝丝雾雾,徐徐向上升腾。
一缕晨光拨开云雾,穿过薄如翅翼的纱帘,轻轻洒落在少女安稳沉静的面容上。姜幼萤正平躺在床榻上,稍稍有些意识。
她甚至知晓,自己如今正躺在凤鸾居,因落水而昏迷。
落水、落水……
女子眼前陡然闪过一张脸。
脑袋中昏昏沉沉,周遭更是一片瞑黑,姜幼萤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落水的了。只记得当时容羲与那燕尾六皇子起了些争执,对方似乎想动手——一个是身体健硕的燕尾人,一位是文文弱弱的书生,容羲哪能打得过对方?就这般对峙之际,她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整个人身形往后仰倒——
紧接着,她听到绿衣的惊呼声。
“娘娘?!!”
扑通一声,容羲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
姜幼萤不会水,整个身形沉没了下去,一时间,口齿、鼻腔内,皆是那刺辣的水气。她大呛了一口,可取而代之的是更辛辣的难受之感,就这般,她腰上忽然一道重力,整个人猛然被带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
“皇后娘娘。”
因为在水下,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
是容羲。
对方紧紧地将她抱住,少女身形楚楚无力,一下子倒在男子坚实宽大的怀里。
“皇后娘娘,娘娘……阿、萤……”
黑暗之中,姜幼萤只感觉到有一个人正紧紧地抱住自己。他的怀抱很宽大,很坚实,还很温暖。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身上烫极了,烫得少女有几分难受。
对方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焦急地唤。
娘娘,皇后娘娘。
又隐忍地呢喃。
阿萤。
阿萤……
姜姑娘……
烟南,花楼,容羲。
她兀地一皱眉。
集市之上,被风吹落的面纱。
为美人一掷千金……
还有……
似乎又有人靠近了她,潮水涌入口鼻,可往脑海中一点点灌输的,却是其他的、全新的东西。
良娣,太子妃。
大齐完美的储君,皇室的继承人。
“咱们太子,可是大齐上最博学多才,最温和有礼的人了。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个人说一句重话呢。”
“是呀,前阵子,奴婢刚见阿兰失手打碎了太子礼最心爱的一盏流苏盏,还以为太子会大发雷霆呢……阿兰哭着跪在殿下,你猜怎么着?太子看着她,仅是叹息一声,而后竟说,让阿兰以后多加小心。只扣除了她半个月的俸禄呢!”
“当真有此事?!”
“那还有假?咱们太子礼呀……哎,奴婢只远远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死物总是抵不上活人的。即便是再珍贵的东西,也没有一条人命值钱。”
“……”
似乎有对话声,从暗夜深处传来。
一点一点,如滴水漏入砂砾中。
一下子,润湿了一大片。
她的头很痛。
四肢亦是酸软无力,整个人胀疼胀疼的。
良娣,太子妃。
完美的储君。
太子……太子礼……
猛然一睁眼,入目的是古色古香的帷帐,还有绿衣满是关怀的一双眼。
见她醒来,小丫头欢喜极了,慌慌忙忙端着热茶上前,“娘娘,您可算是醒了。”
虽然太医说她仅是落了水,受了凉,整个身子并未有什么大碍,可绿衣还是担心,皇上还是担心。
“娘娘,您刚醒,快喝喝热茶,润润嗓子。”
姜幼萤的嘴唇有些发白,还有些干裂。
闻言,她木讷地看了身侧少女一眼,而后点点头,接过杯盏。
目光迟钝,甚至……还带了几分疑惑与恍惚。
绿衣自然是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自然的,径直道:“娘娘,您可吓坏了皇上!一听到您落水,皇上跟发了疯一般冲过来,容大人亦是不管不顾地跟着您跳了下去呢……”
“皇、皇上?”
少女手指纤细葱白,紧紧捏着杯盏。
一时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的神色。
“是啊,皇上……此时估摸着应当下早朝了罢。”
这句话方一落声,立马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太监扯着尖利的嗓音,通报:
“皇上驾到——”
姜幼萤愣愣地抬起眼,只见着一名身穿龙袍之人走入正殿。面容清俊,眉目之间尽是焦急与关怀。
让她不禁坐直了身子,,只见着对方已走到面前,少女仰了仰面,看着那人,下意识地开口:
“太……太子礼?”
不对。
姬礼一愣。
姜幼萤亦是眸光一顿。
他是姬礼。
“皇……上?”
猛然一摇头,下一瞬,只见少女如蝴蝶一般展开袖袍,飞扑了上去。
他不是太子礼。
他是她的姬礼。
男子任由她抱着,脊背有些发僵,不过片刻,竟听见怀中之人软软糯糯的开口。
声音中,居然有了几分哭腔。
“阿礼,阿礼。”
她哭道,“我们要好好的,这辈子我们都要好好的,阿礼。”
第68章 遣散后宫
她的手臂纤细, 如今却极有力,抱着男子的脖颈。
素日里弱柳扶风,现下的怀抱却是万分紧实, 姬礼一愣,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以为她做了噩梦,于是也伸出手来, 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
“阿萤, 阿萤, ”他温声, 轻哄着她,“怎么了,可是着了魇?”
怎么突然一下子变成这样?
她披散着头发, 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慌慌张张地跑下来,将他抱住。
这是她第一次抱得这般紧,竟让姬礼感到几分无所适从。
“阿萤?”
一声又一声唤,终于让少女稍稍回过神来。姜幼萤将整张脸埋入姬礼的坚实温暖的怀中,脑海中回闪的,却还是方才在梦境中的画面。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
“上辈子……”
怀中之人一声失神落魄的呓语, 引得男子稍稍一怔,垂下眼睑。
“阿萤, 你说什么?”
少女于他的怀中抬起一张小脸儿来。
一双乌眸潋滟, 含着些朦朦胧胧的水雾,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
“阿礼。”
柔柔一声唤, 她似乎还有些犹豫,“阿礼,你相信……这世上,有前世吗?”
前世?
果不其然,男子面上浮现了片刻的怔忡。
一双眼底,也尽是疑惑之意。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前世之说,他俨然是不信的。
姜幼萤可没有忘记,先前在国安寺,听了老方丈的滔滔不绝之后,少年一把火将金钟寺烧了个干干净净。
“没、没事。”
她垂下眼眸。
眼底隐约有细光,轻轻颤动。
又有许多新新鲜鲜的东西,如潮水般涌入少女的脑海中。许是见她赤着足,男子眼底一阵心疼,慌忙牵了她的手,带她走到床边。
腰上一道重力,身形亦是被人一搂。姜幼萤坐定,对方亦是稳坐了过来。
她仍是心底有话,百转千回。
但这太过于荒诞,这话说出去,别说姬礼了,就连姜幼萤自己也不信。
她记起来前世,她是花楼女,为了功名利禄,煞费苦心地接近太子礼。当朝太子姬礼何人?那是人人敬重、人人仰慕的储君,温文尔雅,克己守礼。
她记起来,自己是如何引诱他,如何与他花前月下,又如何……
少女眉睫一颤。
脖颈上像是多了一道绫布,直直拉扯着她,让她无法呼吸。
她死了。
上辈子,她自缢于姬礼登基前夜。
从心底传来一道阵痛,那痛楚之意一路蔓延至眼中,暮色轻轻晃荡,映入少女凌乱的双眸之中。她是死了,而后又重生了,成了如今的姜幼萤。那姬礼呢?
他怎么也……
姬礼全然不知晓对方心中思量,先将其抱上床榻,用被褥盖住了她冻得有些发红的双脚。
而后又开始自顾自地言语。
失足落水之类,宫宴之类,燕尾之类。
姜幼萤却是没有心思去听那些。
忽然,闹钟灵光乍现,她想起了一人。
右手忍不住蜷了蜷,带动着一颗心猛地一揪。她想,如今要先去找到那人,去证实一些事。
……
醒来后,宫人端来热气腾腾的汤粥,许是念着她嗜甜,药粥里多放了几块方糖。姬礼执着勺子,一口一口、温柔地喂着她喝下。
其中,姜幼萤一直在试探性地询问:
“阿礼,你真的不相信这世上有前世吗?”
“阿礼,你还记得你当太子的时候吗?”
“阿礼,你还记不记得,你与我大婚……”
姬礼攥紧了手中的勺子,另一只手将药碗放下,而后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小脑袋。
面上虽未有不耐之色,可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无奈。
将药碗送出去的时候,他站在殿下,侧过头,压低了声音同宫人道:
“快去请太医再来一趟,皇后……许是脑子进了水,开始犯傻说胡话了。”
除去知晓前世之事,姜幼萤在昏迷的时候,还隐约听到殿外的喧闹声。
前朝似乎发生了争执,姬礼与那“燕尾使臣”闹了矛盾。后来姜幼萤听绿衣说,皇上知晓红莲池边一事后龙颜大怒。
“似乎、似乎还要征讨燕尾呢。”
小宫女战战兢兢,轻声同自家娘娘言语。
“娘娘,皇上与燕尾六皇子起了争执,您落水后,对方又与皇上商量了许多条件,来换回长公主——却都被皇上句句反驳了去。六皇子当场变脸……”
听了这句话,姜幼萤觉得有些好笑。
想那燕尾使臣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不讲道理的皇帝。
正思量间,又是一道通报,姬礼轻轻踢了踢衣摆走了进来。
原是清冷的神色,却在看见殿中少女的一瞬,眸光变得分外温和。
姬礼对她向来都是这般温柔的。
姜幼萤迎上前,歪了歪脑袋,毫不避讳地问道:
“皇上,臣妾听说您要攻打燕尾?”
语气微微向上扬着,听上去像是大吃一惊。
姬礼却是面色未变,十分自然地“嗯”了一声。
“打,当然要打,为什么不打。”
他又不像他那个窝囊的皇帝老爹一样,连燕尾这种小国都畏惧得不成样子。
姬礼先是倒了一杯热茶,而后拉着她,坐下。
于少女一片懵懂的目光中,轻声解释道:
“阿萤,朕登基以来,唯一的心病便是没有接回朕的阿姐,让她一人在燕尾那边吃了许多苦头。燕尾虽然马背上工服了得,可我大齐国力鼎盛,若真是交起手来,不一定打不过他们的。甚至,我们是更有胜算的。”
“但你知不知晓,先皇在时,不仅仅将自己亲生女儿送去和亲,甚至在燕尾扬言要打进来时,割了两座城池献上去求和。”
说到这句话时,姬礼恨恨地攥了攥拳。
“朕不明白,不过区区一个小国罢了。”
一声冷嗤。
让姜幼萤抬了抬头,重新审视眼前这位男子。
他是那般桀骜,那般不羁。
他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畏惧。
“所以朕要攻,要打。不光为了接回来阿姐,更是要出这口恶气。”
他转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着座上的少女。日光穿过窗牖,洒落在男子的面容之上,姬礼眼中,尽是少年锐气。
那般生机勃勃,那般意气风发。
就是因为先帝的懦弱,让燕尾小看了大齐将近十年。
他自然是不服气。
他向来都没有对什么人、什么事低过头。
除了她。
他面上的锐气看得少女微微一怔,须臾,姜幼萤伸出手去,手指纤细,轻轻将他龙袍下的手握住。
握紧。
十指交扣着,让对方亦是垂了垂眼,一股暖流自少女的指尖传来,登时一道热气,将他的身形尽数裹挟。
“阿萤,朕不旦要攻打燕尾,朕还要御驾亲征。”
“朕要亲眼见着,燕尾新帝跪倒在城池之下,将八年前从先皇手里抢走的城池如数奉上。”
“朕要亲眼见着,他们恭敬地将长公主送来,看着她坐上归齐的马车。”
“朕要让他们跪在朕的脚边,跪在长公主的脚边朝拜,朝拜大齐,朝拜朕。”
如此一字一字,字字坚定,铿锵有力。
姜幼萤心头一颤,再抬眸时,眼底已有了仰慕之意。
香雾拂面,吹乱他鬓角两侧的碎发,忽然,姬礼取出一物来。
“阿萤,这个送给你。”
一道帛书。
如今正阖着,成卷轴状。
她一愣,下意识地问出声:“这是什么?”
看上去像是皇诏。
姬礼微微一颔首,轻声回道:“你打开看看,便知晓了。”
说这话时,男子语气之中终于有了些笑意,可他却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欣喜与激动,努力地将薄唇轻轻抿着,抿成一条线。
她满脸疑惑,伸出手去。
卷轴上用了一根金色的线作为封口,她手指纤细,轻轻将其拆开,小拇指只将那金线一勾,明黄色的帛书就如此在少女眼前摊开。
皇帛,金线,龙纹。
明黄色的底,朱红色的字。
龙飞凤舞,奔放遒劲,正是姬礼的手笔。
如此肃穆,让姜幼萤忍不住提了一口气,一双眼往下望去。
一侧,姬礼眼中笑意更甚。
“这是……”
她微微一颦眉,目光落在帛书末尾处,那“特此遣散后宫”的字迹上。
两道眸光剧烈地打着颤儿,久久不能回神。
再抬起头来,姜幼萤满脸错愕。
“皇上……罢、罢黜六宫?”
他这是要将后宫女子全部遣散出去?!!
捧着皇诏的手一抖,大拇指所压着的,正是鲜红的玉玺拓印。她咬了咬唇,下意识地问了句,“皇上,那其他的大臣们……”
其他的臣子没有拦着他么?!!
一听到“大臣”那两个字,果不其然,姬礼面色微微一变,而后又是不屑言语:
“这是朕的后宫,又不是他们的后宫,朕管他们怎么说。”
他的话虽是这么说,但不用想,姬礼定是做了许多努力的。
“这皇诏,朕已经往各宫传下去了,朕给了她们七日的时间,无论是意华宫、秀丽宫,还是其他,朕全都遣散了。除去那些妃嫔,还有一些宫女,也尽数放出去。”
姬礼微微垂着眼眸,轻声同她道,“既然是主子都走了,那些宫女,若是长情的,想跟着自家主子一起走的,朕自然也不拦着。就是这后宫日后会清冷空虚许多,不知你喜不喜欢这般……”
第69章 忽然,从宫墙外飘来一朵桃花……
姬礼果真是个行动派, 这废黜六宫的圣旨刚传下去,后宫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无论是意华宫、秀丽宫,还是铃兰殿, 俨然没有了素日的生气儿。唯有内务府是热闹非凡,门口排起了长队, 皆是前来除名的宫人。
其中宫女居多,都是豆蔻年华, 领了笔银子出宫去, 寻觅个好人家, 也算是安稳后半生了。
还有些不忍离开主子的宫女, 姬礼下旨,若是乐意跟着自家娘娘回娘家,也一块儿批准了。
包括凤鸾居, 姜幼萤亦是下旨, 若还有想出宫的宫女,也可以趁此机会,离宫去。
彼时,绿衣踮着脚,站在内务府外,看着这乌泱泱的人群。
一时间,心中生起了许多感慨。
“娘娘, 没见着绯裳。”
说到底,绿衣与绯裳还是有许多感情的, 但对方毕竟背叛了自家主子, 绿衣不愿再与之相见,只想着她出宫这一天,远远地看上对方一面。
毕竟这一面之后, 二人也许便是死生不复相见。
于人群中寻找了许久,又拿了姜幼萤给的令牌,绿衣拨开人群走上前去。花名册内也没有绯裳的人,小姑娘抿了抿唇,有些垂头丧气。
忽然,她于名册上看见另一人。
柔臻。
右眼皮跳了一跳,绿衣抬起头,往宫阶上望去。
果不其然,娘娘穿了件简单素净的衣裳,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亦是仰首眺望。
后宫遣散了,燕昭仪之类都回了娘家,德妃娘娘却亲自请命去国安寺,出了家。
德妃身侧有嘉春陪着,出家人也不需要太多侍女,柔臻自然在那出宫的名册之中。
人群之中一点素影,小宫娥梳着双环髻,看得绿衣眼前一亮,慌忙出声:
“柔臻、柔臻姑娘——”
柔臻肩上系着一个小包裹,似乎听见了声音,抬了抬眼。
她似乎也在寻找着某人,一侧首,便看见站在宫阶之上的姜幼萤。
对视之际,少女眸光轻颤。
“娘娘……”
身侧宫人只见着,皇后娘娘忽然步步走下宫阶,那袭素影提了提肩上的包裹,忽然朝她飞奔过来。
“皇后娘娘。”
柔臻眼中已有泪光。
那湿漉漉的雾色,看得姜幼萤心头一软。垂眸之际,眼前的少女居然哭出声来。
“皇后娘娘……”
柔臻向来是沉沉稳稳的性子,如今却是哭得肩头耸动,姜幼萤看着她,轻轻一声叹息。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
她从袖中掏出帕子来。
那是块做工极为精致的帕子,以上好的丝帛制成,其上用金丝勾勒着,祥云与凤凰两为相称。如此贵重的帕子……姜幼萤却是丝毫不在乎,手指将其缠着,微微垂眼。
轻柔地替身前的小姑娘擦拭着面上的泪痕来。
柔臻像是骇了一骇,有些惶恐地往后退了半步,“娘娘……”主仆之分,让她自己从袖中掏出块素帕来。
“奴婢自己来就好。”
身形摇摇欲坠,面色微绯,像是花瓣上挂了几滴露珠,格外惹人怜爱。
见状,姜幼萤又是轻轻一声叹。
“不哭了,不哭了。柔臻姐姐,你今天就可以出宫去了。”
她还记得,三年之前她们进宫时的场景。
二人从怀康王府来,一进宫,便是严严寒冬与破败的采秀宫,那时候,两人满心想着,在宫里头熬过了这些年,而后领一笔俸银,出宫去。
找户好人家。
“怎么还哭了呢?不哭啦,嗷。你如今在外面可以自由啦!”
如同出笼的燕儿,奔向久违的天空。
姜幼萤故意用着欣喜的语调,可对方面上却毫无欢喜之色。
二人都知晓,如此一出宫,这般高的宫墙隔着,即便她是皇上唯一宠爱的皇后娘娘,二人也是很难再相见。
眼中忍不住一阵酸涩之意,让她转过头去。身后的宫人立马识眼色地上前,捧来一个小妆奁。
“柔臻,这个你拿着。”
妆奁有些重量,柔臻一愣,慌忙摆手。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奴婢担待不起。”
乍一抬头,便看见对方脖颈间的伤痕——她虽是涂抹了凝脂膏,可那伤口却是极深,如今还残存了一道淡淡的痕迹,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直直朝柔臻的心头划来。
她惶恐,她懊悔,她自责。
这几年,在后宫里,因为有皇后娘娘,她几乎是没怎么吃过苦。
皇后娘娘在时,经常给她塞些首饰赏品。皇后娘娘离宫的那三年,因为心中对皇后有着旧情,皇上对其也是格外照顾。
柔臻还记得有一日,自己在御花园中值守,无意间惊扰了圣驾,心悸抬眼之瞬,她俨然见着皇上面上有了不悦之意。
那杀气腾腾,却又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顺,忽然消散了。
男子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坐在轿辇上,垂下眼眸。
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周围人,“她叫什么名字?”
肖德林看了皇上一眼,恭敬而道:“回皇上,这是意华宫的宫女,名叫柔臻。”
“柔臻,柔臻。”
皇上念着她的名字,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恍惚之意,片刻,竟放过了她,扬长而去。
只丢下一句,“御花园换个人来当值。”
彼时是深秋,园内落叶纷纷,光是扫除落叶,就十分的困难。
……
从思绪中跋涉出来,柔臻心中百感交集。
拗不过皇后娘娘,她只得将妆奁收下,见状,姜幼萤笑了。她抿了抿唇,眉眼弯成一道月牙儿状,温声道:
“柔臻,你出宫后,可以与本宫来信,若是遇见什么难事、或是需要钱财的,也可以同本宫说——”
不等她说完,只见小姑娘慌忙摇首,诚惶诚恐。
不知不觉,日头渐落。
再晚些,出宫的宫门便要关上了。
两泪涟涟,姜幼萤率先转过头去,有些不敢看她离去的背影。
绿衣抬了抬眼,只见自家娘娘双眸微垂着,眼中依稀有泪光。
“娘娘,时候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轻轻一句,让姜幼萤刹然回过神来,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点点头。
“嗯,回宫罢。”
迈出右脚,却是有几分沉重。
绿衣知晓她心中有事,只是轻轻扶着她,并未出声。一路上,这一主一仆十分安静,只见着夕阳西下,脚下多了两道昏黑的影。
忽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
“娘娘、皇后娘娘!”
姜幼萤的步子一下顿住,错愕地转过头,只见柔臻面上带着泪痕,朝她跑过来。
“皇后娘娘,奴婢、奴婢想留在宫中!”
她一边跑,一边哭出声,“奴婢想留在宫中陪您……”
一颗心猛地一揪,姜幼萤慌忙往前走了几步,将对方的身形扶住。
“皇后娘娘,奴婢、奴婢想陪着您……”
微风拂在少女面上,姜幼萤眼中一片潋滟的水光,将对方的手臂攥紧。
只觉一股暖流,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一颗心忽然变得很柔,很软。
……
不知不觉,姬礼遣散后宫已半个月有余。
因为铃兰殿离凤鸾居较近,姬礼为了哄她开心,竟将铃兰殿改成了桃树院子。这些天,他处理政事亦是兢兢业业,按时上早朝、拨款赈灾、抚慰民心。
似乎什么事情都在慢慢变好。
其中还发生了一件事。
大理寺卿身子不适,告老还乡,几番斟酌,姬礼决定另外提拔人上位。
谋定人选时,男子正坐在凤鸾居内,狼毫蘸了蘸墨,姜幼萤端着水果上前,略一垂眸,便看见皇诏上的“容羲”二字。
擢升容羲,为大理寺卿。
彼时,因为宫宴落水之事,她与容羲的“私情”传得沸沸扬扬。姬礼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上的事。
这些日子,因为律法一事,姬礼经常与容羲有来往。
每当容羲入宫时,为了避嫌,姜幼萤都不会去坤明殿。
这一日,她方从铃兰殿走出来,便看见一身暗紫色朝服、欲前往坤明殿的男子。
他手中似乎捧了一份卷宗,路过甬道时,还从坤明殿走出几位臣子,一见着容羲,赶忙拥上去。
面上尽是恭维之意。
如今他成了大理寺卿,更是前途无量。
男子微微侧了侧首,安静地听着周围人的话,时而轻轻一点头,态度礼貌而疏离。
就在众人散去之际,姜幼萤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
她记得,自己梦见前世时,也会经常在梦里见到容羲。他似乎在指引她,一点一点,拨开迷雾。
似乎为了印证什么,少女走上前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轻轻唤了声:“容大人——”
容羲身形微顿。
而后,竟如同没有听见一般,径直朝坤明殿内走去。
她一愣,忍不住又是一声唤,话语方落在嘴边,突然又见殿门内走出一人。见了容羲,对方面上亦是露出几分欢喜色、
“恭喜容大人,升迁定亲,双喜临门呀!”
容羲亦是客客气气一笑。
姜幼萤远远看着,对方穿着大理寺的朝服,走入一片雾色中。
走在甬道之上,忽然冷风乍起,吹乱男子衣襟。身后仆从紧跟着他,俨然听到方才皇后娘娘的轻唤,忍不住一声叹息。
唉,他家主子,真是命苦。
前阵子,从烟南来信,祖母病入膏肓。容羲赶忙将一家子接入京城,谁知,竟遭到了祖母与父亲的逼婚。
祖母年岁已高,身体每况愈下。
容羲站在床边,一垂眼,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羲儿,祖母听闻,张尚书家的千金对你有意……”
京城之内,传遍了他与皇后娘娘的绯闻。小后生又是低低一叹,只见着自家主子脊柱笔直,走入一片狂风大作之中。
忽然,从宫墙外,飘来一朵桃花。
冷风起,桃花飞舞,鲜活绚烂。
这方向,正是从凤鸾居而来。
容羲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桃花接住。
“容大人,方才皇后娘娘在叫您……”
身后的小仆从走上前,善意地提醒道。
男子垂眼,看着掌心的桃花瓣,默不作声。
这风刮了两辈子,这桃花,亦是开了两世。
“却不会结果了。”
第70章 一更
冷风卷起男子衣袍。
姜幼萤愣在原地, 远远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男子一袭暗紫色的衣,身形颀长,却莫名有些瘦削与疲惫。
他一步一步, 稳稳走入坤明殿,步履落于甬道之上, 余晖撒下,将他的人影拉得老长。
“娘娘, 娘娘?”
身后忽然一声唤, 扯回了姜幼萤的神思。
“娘娘, 您怎么了?”
绿衣搀扶着她。
二人原先是准备去皇上宫里, 一路上,却看着许多大臣们从坤明宫走出来。想也不用想,皇上此时定是为政务忙碌。就在她欲转身扶着娘娘回宫之际, 却见皇后顿住脚步。
目光微凝, 落于一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绿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容羲大人。
莫名其妙的,小宫女一颗心猛地一颤。
这些天,宫外传遍了容大人与皇后娘娘的“私情”。一时间,皇后声名狼藉。
民间说她不检点,先是与沈鹤书有所勾结,如今又与容大人有一腿……
但皇上与皇后, 却似乎不以为意。
民间又流传开了许多话本子,一次皇上微服出宫, 一眼便在集市上看见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本子, 终于龙颜大怒,下旨将那些散布谣言之人一下子抓了个干净。
这风言风语才有所歇止。
既然姬礼那边有事,姜幼萤想了想, “先回凤鸾居罢。”
皇上应是在商量出兵征讨燕尾之事。
自从上次宫宴与燕尾六皇子结下了梁子,对方回去后,频频派兵骚扰大齐边界。朝中重臣惶然,唯有姬礼稳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清冷,睨向殿中众人。
八年了,大齐忍了燕尾整整八年了。
他早就看燕尾不顺眼了。
这一次,姬礼执意要御驾亲征,接回长公主。
不知道他这一次要在外征战多久,怕是要过一整个寒冬。姜幼萤如此想着,心有惜惜。闲下来便给姬礼织了件衫子,作御寒之用。
说到底,不光是姜幼萤舍不得姬礼,对方也是不忍离开她。
“但朕是一国之君,是大齐的君主。”
他抱着少女,坐在房顶之上。头顶是漫漫苍穹,与明亮的星子。
姜幼萤靠在男子怀中,一瞬间,他的胸膛变得无比温暖、宽大。
如瀑般的乌发迤逦而下,青丝随风拂过,稍稍挠动少女面颊。她抿了抿唇,仰面抬头。
正看见,男子坚毅流畅的下颌线。
夜幕之中,他龙袍微微摆动。有这么一时间,姜幼萤有些恍然。
姬礼变了许多。
他愈发冷静,愈发成熟,愈发果敢。
更愈发有了担当。
男子轻轻一收手,将她的身形稳稳当当拢入怀中。春天要到了,届时齐宫之内皆是一番窈窕春色,呀不知他征战回来,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姜幼萤有些舍不得,偷偷吸了吸鼻子。
小姑娘的鼻尖上一点红红的,面颊旁也有了些绯色。姬礼见了,内心底生上好一股爱怜之意,忍不住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阿萤,怎么了?”
男子微微垂首,看着她的鼻尖,不禁伸出手指来,在其上轻轻一点。
她舍不得他。
她不忍让他走。
她害怕,更不舍。
但她却没有开口,将百转千回的心思说出声。
她知晓,如今的姬礼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姬礼,更是大齐的姬礼。
他的肩上,有着无法推却的重担。
一想起这来,她的心潮与眸光一同澎湃,整颗心慢慢地发热、发烫起来,不过一瞬,眼眶竟不由自主地一湿。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小情绪,抿了抿唇,轻轻一笑。
姜幼萤有些羞赧,将头偏了偏,小声嘀咕:
“鼻子、鼻子冻红的……”
周遭正是十分温暖,哪里来的冷风。
闻言,姬礼忍不住又是一笑,却没有揭穿她。
温热的风就这般穿过星星,带着些月辉,落在二人面上。
睹物不免思情,看着眼前一轮明月,姜幼萤不免有些感慨。
“阿礼,你在燕尾那边,要多久?”
突然这么一问,男子垂下眼眸,微微一怔。
却没有吭声。
他也不知晓要多久。
他自幼习武,剑术不错,也懂兵法。
可这一回,是他第一次带兵出征,对手还是战斗力极强的燕尾。
不光如此,他的亲姐姐还在燕尾六皇子的手里,若是对方不敌姬礼,还可以以长公主为要挟……
这么多层关系,姬礼不可能是没有想到的。
但他还执意要去。
姜幼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看着,男子面上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涩稚气。如今那薄唇轻轻抿着,眼中有微光闪烁,顷刻便又是一阵精细的思量。
“阿礼,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
齐宫锦衣玉食,燕尾那边却是地广人稀、物质匮乏。
“阿礼,若是你想我了,你要给我写信。”
少女声音软软的,身量也是软软的,就如此靠在男人怀里。
“不对,阿礼,你一定要想我。”
月光洒在姜幼萤的面上。
乌发逶迤,眸光潋滟。
她仰面,看着头顶上的星月。
如今二人正坐在房顶之上——这些时日来,二人只要睡不着觉,就喜欢在晚上跳到房顶上去,看星星、散心、唠嗑。
“也不知道,燕尾那边的星星有没有齐宫这般亮。”
不知道燕尾那边有没有萤火虫。
二人经常在齐宫里看见萤火虫。
尤其天气回暖,遇见萤火虫的几率便更大了。听她这么说,姬礼亦是抬起头去,月光垂落,他忽然亦是垂眸,可眼中的光彩竟要比那星月还要明亮。
还要动人。
“阿萤……”
身形忽然被人扳正。
“朕……”
抿了抿唇。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
今夜有些温暖,甚至有些燥热,二人都穿得有些少。当对方的手掌触碰到她小臂的那一顺,姜幼萤还是忍不住眸光一颤。
“皇上?”
声音娇羞,亦是有几分颤抖。
这一夜,墨色在眸色中缓缓铺展开来。
他忽然装过头,扑倒过来。
“阿礼?”
忍不住一声惊呼,身形已然被人压在房顶之上。他稍一垂首、撑身,那乌发便垂垂而落——他今日是束了发的,可青丝却是堪堪受不住那些重力,拂在少女面上,让姜幼萤稍一阖眼。
再睁开眼时,二人眸光荡漾。
“阿萤,朕舍不得你……”
他将头埋入她的颈窝,声音有些发哑。
温热的吐息自他口齿逸出,萦绕在少女的玉颈之处,让她有些发痒。
可他不得不去。
姜幼萤忍不住,伸出手,将他的背抱住。
“臣妾……也不舍得皇上。”
这一声开口,她的底音里,竟有了些柔软的哭腔。
“臣妾不想离开皇上,臣妾想陪着皇上。”
心头蓦地一软,紧接而来的,则是一道刺痛之感。那刺痛感逐渐蔓延上她的脖颈处,回过神来时,他用双唇,轻轻蹭动着她脖颈上娇嫩的肌肤。
“阿萤……”
他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朕想……”
不肖他说出口,姜幼萤的脸“腾”地一红。
慌忙一摇头,“不、不可以的,皇上,如今在房顶上……”
姬礼一愣。
从少女的玉颈处抬起一双朦朦胧胧的眼,见她面上绯色,姬礼这才明白过来她在呼吸乱想些什么,不由得一叹。
他似乎有些被她给气笑了。
“朕说,朕有时候真想,不要那三座城池了,不要这皇位了,不要大齐了。”
“反正朕也不喜欢这些。”
他的身形轻轻压下来,声音却丝丝离离的,在夜幕之中一点一点,游散开来。
“可后来朕发现,这不行。”
“朕是大齐人,你是大齐人,阿姐亦是大齐人。”
“所以,朕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齐被燕尾欺负,不能看着阿姐被燕尾欺负,不能看着百姓被燕尾欺负。”
“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阿姐。”
“朕,都要做一个好君王。”
夜色之中,姜幼萤抬起双眸。
一抬眼,便看见他坚毅的面容,以及他身后的天幕——那无边的夜色如幕布般铺展开来,其上散落了星子,一点一滴,带动着辉光,朝他这边袭来。
“阿萤,所以朕要做明君,朕要带着大齐军队,战胜燕尾。将先前的大齐城池夺回来,将阿姐接回来。”
呼吸微微一顿,他的声音,虽是不甚铿锵,却听得姜幼萤的心中又是一阵澎湃。
她抿了抿唇,却眼见着,姬礼说完这些话后,眸光忽然变得浑浊了些。
“不过……朕想着,明日再做个明君,也不是不可以的。”
这句话听得姜幼萤面上又是一怔,她没有反应过来,还不知姬礼这句话是何意。
只听他低低一笑,压下身,在她耳边轻声:
“朕如今,先做一夜的昏君。”
面颊忽然被人一捧,姜幼萤眨了眨眼睛,下一瞬,对方竟亲吻了下来。
“唔……阿礼。”
夜光拂动。
这漫天的、如海潮般的月色之中,二人如同一对游鱼,徜徉着。
他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身形,每至波动剧烈之时,少女就忍不住一声惊唤。
生怕自己与他一同掉下去了。
“阿、阿礼……”
姜幼萤的手指微蜷,声音亦是有些发颤。双脚忍不住蹬动着,手指却被人扣紧。
“莫怕,掉不下去。”
他的呼吸落在耳边,游离在少女的脑海深处。
风轻轻,眸光也温柔。
第71章 “怕……掉下去。”
耳边落了一道轻唤, 他的鼻息亦是落在耳畔,她一提心,有些紧张, 面颊侧更是发痒。
“阿礼,阿礼。”
姜幼萤慌忙出声, 企图将他从身上推开,“别闹了。”
她害怕。
一仰首, 眼前便是无边的星月, 如珠宝般, 散落在夜幕之中。
可她却推不开姬礼。
一方面是她的力道过小, 另一方面,她怕自己使出全力,将对方推到房顶底下去了。
手指被男子扣着, 十指相嵌, 他又逼近。
温柔的,和缓的气息,如同春风裹体。姜幼萤面色一红,他的唇角落在少女的唇瓣上。
有些发凉。
可那片肌肤,又一瞬间,变得滚烫。
“阿、阿礼……”
她有些受不住了,欲哭无泪。
“真的、真的要掉下去了。”
猛然一仰面, 手腕被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自她的指尖滑到素腕处, 力道让少女咬了咬牙。
春夜, 流风,明月。
一只小鸟拍打着翅膀,飞上枝头。
翠绿的叶扑闪, 簌簌而落,姜幼萤一抬头,只见他的衣裳亦是拉下,露出光洁的双肩与胸膛。
那翠叶,恰恰落在姬礼的肩头。
少女呼吸微微一滞。
跟着身体的晃动,翠绿的叶也是一抖。姬礼的肩上出了些汗,有些黏腻,他再一垂首,一滴汗珠顺着面颊滑下,从下颌处滴下来。
汗水黏住绿叶。
映得她眼底一片翠绿的春意。
“阿……阿礼……”
姜幼萤舌尖打着颤儿。
“莫要、要被鸟看见了。”
脑袋羞赧地埋入男子的胸膛,他忽然猛一抬起上半身,肩头的绿叶终于坠落而下。姜幼萤的眸光顺着那片绿叶望去——只见那抹翡翠一般的绿影,轻飘飘地从房顶飘落而下,坠入这一片、无边的夜幕中。
她好像要化作那绿叶,觉得整个身子,都要碎了。
都要被掐碎,都要被捏碎,都要被挤碎。
再与他一同从房顶上滚落下去,四肢百骸,全都摔碎开来……
……
春风震碎夜色。
姬礼慢条斯理地爬起身。
他先一弯腰,从袖中取出块素净的帕子。方才那一场,底下定有许多污秽。姜幼萤一见着那帕子,立马想起在龙椅上的那一晚,二人亦是这般,而后遗落下一串水渍。
那是龙椅,是万人敬仰的龙椅。
是龙椅,更是皇权。
姬礼却不屑一顾。
再度见着帕子,虽然不是同一块,她的脸却也红了。少女将衣裳轻轻拉上去,她伸了伸手,想将帕子接过,方欲说一声“我来”,姬礼已经低下头去。
他的动作温柔,似乎怕伤到她。
“朕抱你下去,去玉池洗一洗,好不好?”
玉池。
又是玉池……
小姑娘飞扑入男子怀中。
“我才不要去玉池呢,每次去玉池,唔……”
第一次,明明是沐浴焚香,他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她压在那石壁上面,一张脸对着石壁上的水珠。
第二次,明明是事后清洗,他却又走下水,将她整个人放在池子边,而后埋下身去。
她紧紧抓着姬礼身前的衣裳,咬了咬唇。
唇上有些痕迹,尚有些麻麻的。
她的双腿也有些麻麻的。
“阿礼,我走不动了。”
娇滴滴的一声,如同能掐出水来。
闻言,姬礼亦是宠溺一笑,低下头,“朕抱你去玉池。”
“可是我不想让你跟着进来。”
轻哼一声,她仰了仰头,“阿礼,擦擦干净了,咱们坐着聊一会儿天,好不好?”
过几日,他便要走了。
姜幼萤满脸的舍不得,“你要走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后宫也都被你遣散了,我可真要一个人留在这里,这般清冷孤寂……”
正说着,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听得男子心头兀地一软。
“好。”
坐下身,他转过头,姬礼手掌宽大,替她将衣裳重新穿好了。
又温柔一垂眼,将她落在衣领子里的青丝轻轻拨出来。
“不去玉池,阿萤,你不难受么?”
即便是将衣裳拉好了,姬礼还是有些不放心,转过头,关怀地问。
她是干净的,她是通透的,她是玲珑如玉的。
她什么都是香香软软的。
而他却不一样了。
一想起那东西,姬礼抿了抿唇。
“要不,朕再带你去玉池?朕保证,不会再乱来了。”
“不会难受的嘛。”
胳膊忽然被人一挽,小姑娘再度扑过来,又是一道软软的幽香。姜幼萤见着姬礼这般,一下子忍俊不禁。
不等她开口,姬礼又试探:“你……不会嫌弃么?”
不会觉得不干净……吗?
“不会呀。”
她扬了扬首,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
“这是姬礼的东西,是阿礼的,我就不在乎。”
“只要是阿礼,我什么都不在乎。”
脸颊贴入男子胸膛之处,姜幼萤笑了笑,只对方微微一怔,须臾,垂下眼眸。
眼中似乎有什么流动,闪着点点萤光。
姜幼萤又继续道:“反正每次也都清理不掉,而且……阿礼,我想与你生一个宝宝。”
不对,生一堆宝宝。
一堆小阿萤和一堆小姬崽。
如此说着,少女有些害羞了。方才那么一番折腾,她的头发全乱了,所幸将簪子拔下来,任由青丝披散着,如绸似水般,迤逦下来。
散落在周遭,与那春风一起,将她娇小倩丽的身形包裹着。
“阿礼,你想……你想要宝宝吗?”
她眨了眨眼睛,一双眼乌溜溜的,如珠宝一般,光芒璀璨。
那光芒,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
姬礼垂下眼,瞧着她,就这般,心头无端一软。
一个字,就这般从口中坚定地说了出来:
“想。”
很想,很想。
叫他忍不住,将怀中之人抱紧了。
她的身上很香,不光是玉颈、袖口,那发丝亦是带了几许清香。小姑娘靠在他怀中,那清香便这般,一下子萦绕在姬礼的鼻尖处。他怀抱着她,只觉心潮澎湃,周遭月色散落,忽然,他伸出右指来。
“阿萤,那便是燕尾的方向。”
姜幼萤顺着他的手指,抬起头。
“那颗星星吗?”
眨了眨眼睛,她亦是伸出手。
“嗯,是那一颗。”
“那……臣妾若是想皇上了,便跑来,看一看这颗星星。”
姜幼萤靠在姬礼怀中,话语轻轻。
忽然,她有些失落,“只是没有人再来带着臣妾跳上房顶了。”
她周围的人,都不会武功。
见她这般语气,姬礼抿了抿唇,将她又搂紧了。
还未开口,又听怀中之人再度发问,“那燕尾呢?皇上,您在燕尾,也可以看到大齐这边吗?”
“会。”
他微微抬了抬头,眼中游动了些色彩。二人就这般并肩坐着,忽然,一时间无声。只听着风声细细穿过,又扑打在二人面上,撩动起青丝。
互相缠绕。
缠绵,悱恻,缱绻。
姜幼萤握紧了姬礼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处,还有她十分熟悉的茧。先前她每次碰到那些茧,总觉得有些扎手,而如今抚摸着,却莫名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有他在身侧,有他陪着。
“阿萤,待此次征战结束,朕要一直与你一起。”
“无论到哪里去,都不要再分开了。”
萤火虫与月亮。
要永远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
没过多久,便是姬礼出城的日子。
姜幼萤日夜在宫内缝织着那件衫子,终于在他出城的前一天,将衣裳赶制出来。针脚因为过于急促,稍稍有些粗糙。
不过好歹是连夜缝制出来了,姜幼萤将其放到包囊里,刚系了个结,便听到绿衣在外面轻声唤道:
“娘娘,马车已经备好了。坤明殿那边也来消息,皇上已经准备出发了。”
这一次,姬礼要御驾亲征。
这一次,他要志在必得。
听见了绿衣的话,姜幼萤慌忙将包囊拿起来,与宫人一同朝外走去。
还没走到坤明殿呢,便看见成群的人马,于人群之首,姜幼萤看到了凌桓意。
“凌大人——”
有些着急地一唤,凌桓意听见了她的声音,转过头来。
“皇上呢?”
怎么没有见着姬礼的人?
对方语气恭敬,“娘娘,皇上此刻到东门了。许多大人都围在东门那里,微臣带您前去。”
姜幼萤点了点头,只见凌桓意翻身上马,忽地勒紧缰绳,猛然一声喝。
马蹄扬起,周遭人都认得他,慌忙躲闪开,让出一条道儿来。
姜幼萤跟在凌桓意身后。
听着马蹄声踏踏,姜幼萤握紧了手中的包裹,莫名有些惊慌失措。前几日,她在御花园也见过凌桓意一面,对方告诉她,皇上此番御驾亲征,是五成的胜率。
至于什么时候回来……
凌桓意却是一阵沉默。
迎上对方的眼神,姜幼萤一阵心慌。
如今她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姬礼。
姬礼,姬礼。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三年前那个冬夜。
她被宫妃欺负,被人关进黑屋。那时姬礼因为宫宴一事,出宫拜佛。
太后与德妃无法庇护,梁贵妃气焰嚣张,那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想。
姬礼,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如今,他还未离开呢。
姜幼萤就开始想了。
第72章 “阿萤想陪着皇上。”
手中紧攥着装了衫子的小包裹, 马车疾行得很快,飒飒风声涌入,吹起暗色车帘。
明明是春夏之交, 这疾风却无端有些阴冷,拂动得她眸色一颤, 心中愈发迫切地见到姬礼。
在凌桓意的带领之下,她顺利地来到东门。
只一眼, 便看见人群之首的姬礼。
烈日之下, 他褪去了原本那袭明黄色的龙袍,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银白色的盔甲。那般英姿勃发, 姜幼萤抬着车帘子的手一顿,似乎是某种感应,对方也朝这边望来。
男子稳当坐于高高的马背之上, 一手紧握着缰绳, 鸦青色的乌发高高束起,冷风猎猎,带动他的衣袍。
卷起残云万顷。
四目相触,一瞬之际,姜幼萤的心竟是猛地一颤。
呼吸一滞,心跳几乎是漏掉了一整拍。对方原本是清冽严肃的目光,却在转头望见少女的一刹那, 眸色一下变得柔和许多。不灭的还是他身上的雄姿英气,端的是, 锦衣裘马, 翩翩少年郎。
也只是对视了一眼,他身侧走上来一名副将,不知在姬礼耳边说了些什么, 对方的神色又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即便是远远望着,姜幼萤仍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的右手一紧,严严实实地将那马缰攥住。
周遭都是军马,或执长矛,或披铠甲。
姜幼萤不敢妄自走上前去。
凌桓意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走下马,来到车窗前。
恭敬地问道:“娘娘可有什么话,要同皇上说?”
态度虽是恭敬,这语气之中,仍有几分严肃之意。
少女右眼皮一跳,却只将包囊递到对方身前,声音小小的,软软的,如同烟南水雾氤氲,一路将湿意送到了人心底。
“劳烦将军,代本宫将这个交给皇上。”
凌桓意只一垂首,而后点头,将装着线衫的包囊接过了。
“凌将军,劳烦您同皇上说……说,臣妾会一直在这里等他,他一定要平平安安、凯旋归京。”
说后几句话时,她的底音里,竟有了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意。
如同春风摇曳,花瓣上滴下晶莹剔透的露珠。姜幼萤眸光一翕动,对方也恰恰望来。
只见少女面容微微发白,玉颈纤细,柔发乖顺地披垂下来,搭在她的肩头。
只一眼,便让人生出好一番怜爱之意。
“凌将军……劳烦您,替本宫好好照顾皇上。”
凌桓意攥了攥包囊,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娘娘放心,有属下在,皇上定可平安归来。”
不光平安,还要凯旋。
不等她再多言语,忽然又有名身穿盔甲之人跑上前来。对方自然是认得那辆马车,先是对着马车内身为皇后的姜幼萤恭敬一揖,而后对凌桓意道:
“凌大人,时候不早了,改出发了。”
凌桓意回过头,望了姜幼萤一眼。
即便是隔着重重人群,姜幼萤亦是能看见高坐于马背之上的男人。他不光是她的夫君,更是大齐的帝君。仅仅是片刻,她便看见姬礼身侧来来往往了许多人。姬礼亦是侧首,面色严峻,听着对方的话,时不时点头,又时不时言语。
忽然一声又尖又高的哨响,姜幼萤见着,那些执长矛的士兵忽然一抖擞。她知晓,这是要出发了。
她慌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娘娘,您慢些。”
绿衣站在她身后,慌忙将主子的身形扶住,一双眼亦是顺着自家娘娘的眸光,朝前往去。
朝最前方,那马背上望去。
马背之上,高高坐着一个颀长的身形。
那是他们的君主,他们的王。
军队缓缓,马车阵阵,驶过东门。
马蹄声踏踏,踩得尘土四起,如同天际边的残云坠落到了地面上,姜幼萤只见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忽然有种整颗心都被抽去的感觉。
这种钝痛之感,居然比三年之前,来得还要烈。
“皇上——”
忽然一声高呼,那道银白色的身形一顿。转头之际,姬礼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一袭淡绯色的衣裙越过众人,飞快朝这边跑来。
“皇上、皇上!”
姬礼兀地一皱眉。
左右之人见状,一时有些慌神,还未开口呢,便见他们的少年天子跳下马背,亦是朝皇后娘娘跑去。
“皇上——”
跑到姬礼身前,脚踝处忽然一扭,对方恰恰伸出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仅是方才那一通,她的面颊便跑得粉扑扑的,鼻尖处亦是一点绯色。
身前男子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可开口之时,语气却又无端柔和了下去。
“阿萤,你来做什么?”
此话方落,小姑娘忽然长开双臂,于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一把抱住。
“阿礼,阿礼。”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之中,竟有几分湿润之意。
“阿礼,阿萤不想与你分开……”
小姑娘一双眼红通通的,声音软软糯糯。
“阿礼,我也想与你一起、一起去那边,一起去边境,你带上我,好不好?”
“阿礼,我不想与你分开……”
她咬了咬发白的下唇,只见对方眉头紧缩着,双手一碰,触碰到的也是那冷冰冰的盔甲。
没有丝毫温度。
战场上,亦是没有丝毫温度,亦是冷血的。
刀剑无情。
姜幼萤自然知晓姬礼在顾虑些什么,慌忙道:
“阿礼,你不用管我,平时你处理你的军务,我就一个人……唔,找个地方待着。我只是想、只是想陪陪你。等你有空了,闲下来了,陪着你,好不好?”
两个人经历了三年分别,如今又是一场别离。
还不知道归期。
双手拢于袖中,少女紧紧攥着袖口,一抬眼,对方眉心蹙意更深。
“阿萤……”
似乎一声轻叹,姜幼萤伸出食指,轻轻放在男子唇上。
他的唇有些凉,不知道今早起床,有没有喝药。
“阿礼,我监督你,日日喝药。我帮你洗衣裳,给你缝补衫子。阿礼,阿礼,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的嗓子一哑,听得姬礼眸光猛然一颤,生怕下一刻,她就要哭出来。
“阿礼……”
轻轻垂眼,只见她面容素净,鼻尖却是泛红。
好惹人怜。
男子低低一叹。
“罢了。”
手腕上忽然一道力,下一瞬,身子已然被人抱起。姬礼将她放在马背之上,而后又一翻身,坐上来。
她的后背靠在男子胸膛处,只听着对方心跳怦怦,周围似乎有人想阻拦他。
“皇上……”
却被姬礼一瞪。
那人瞬间噤声,不敢再言语。
分别之际,姜幼萤方才没忍住落了泪,如今那泪痕还未擦干净,黏在面颊之上,冷风一吹,更是泛起一道刺骨的凉意。
姬礼正从后将她抱住,一只手紧紧握着马缰。
“阿萤,你可要想好了。”
身后传来一声,他的胸口处闷闷的,还有些发震。
“与朕一起,去战场上吃苦。”
她本是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先是在花楼里娇生,而后又在凤鸾居惯养。
被他处处捧着,呵护着。
俨然成了一朵娇花。
娇花怎能抵过那等风吹日晒?
听着姬礼的话,她伸了伸手,将男子握着马缰的手掌轻轻握住。
她的手掌小,对方的拳头却比她大上许多,纤纤素手,轻轻抚上对方的手背,遗留下一道幽冷的清香。
她是娇花,是雨珠,是玲珑的露水。
“阿萤不怕。”
手上忽然加了些力道,少女将他的手握紧。
“只要能与皇上在一起,臣妾什么都不怕。”
一路上,风吹日晒。
行至东门外,姬礼让姜幼萤坐上了马车,自己一个人骑在马背之上。
此去燕尾久远,需要好一番长途跋涉。
姜幼萤同姬礼说,不必因为她一人,耽误了全军队的进程。
周围没有侍女,绿衣更是不在身侧,她需要自己照顾自己。
一路上颠簸,此去紧急,更给不了她什么休息的时间。除去每夜歇息少时,平日里几乎都在行军。
时不时有军报从边界处传来,每当战报传达,姜幼萤都会掀开帘子,只见姬礼手指修长,紧紧攥着那份军报,眸光垂落之际,面色又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成长了。
他俨然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姜幼萤心想,自己也要成长。
也要追随着姬礼的脚步,变得更加勇敢。
……
可是没过多久,她的胃中便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的身子向来虚弱,从小在花楼,妈妈们便逼着她们折腾着身子,练就出一番“掌上轻燕”的功夫。如今这军队越往燕尾那边走,便越觉得风沙严重,气候干燥不堪。
她有些水土不服。
紧紧攥着帕子,手指挑开车帘,姬礼正护着马车,微微侧首,不知在与他人言语交谈着什么。见状,姜幼萤便强忍下了腹中的不适之意,却见天色越来越晚,已至暮色暝暝。
前处无客栈,看上去像是一片丛林。
丛林较为平地,愈发凶险逼仄。
忽然,腹中又是一阵不适。这一回,她的手指蜷了蜷,忍不住弯下身子。
白天里没有吃多少东西,却仍然觉得胃中翻滚,无意识地一弯身,竟让胃部愈发被挤压,那不适之感愈发严重……
“姬、姬礼……”
乍一出声,才惊觉,自己的嗓音已沙哑得可怕!
四肢百骸一下子脱了力,姜幼萤再度伸出手,一抬帘子。
涌入马车的,是沉沉的暮色,和夹杂着沙土的冷风。
呼啸而来,径直扑到少女面上,让她攥紧了车帘,方欲再度出声。
一声“阿礼”还未唤出口,却见坐于马上的男子亦是苍白着脸,看上去……亦是一番虚弱之状。
第73章 阿礼,如今是你一半,我一半咯……
姬礼的身子不好, 姜幼萤是知晓的。
他的胃不是很好,喝不了酒,即便是清酒也不行。每每宴会之上, 他都以茶代酒。
而如今……
少女一手抬起车帘,映入眼眸的, 便是他紧蹙着的眉头,和微微发白的面色。
那唇色, 看上去亦是有些苍白。
一颗心没来由地一跳, 姜幼萤慌忙唤出声:“皇上, 您——”
她的声音很轻, 还有些发哑,可即便是如此,对方仍是听见了她的话。男子一手紧紧攥着缰绳, 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一方, 看起来像是十分难受。
队伍还在行走。
天色却一寸一寸,黯淡了下来。
他们已行走至此密林深处,周围没有客栈,甚至没有一处完美的歇脚之地。一时间,这是前进也不是,后退更不是。
她咬了咬牙,朝着前方喊出声:
“皇上, 先停军、停军——”
凌桓意闻声,也望了过来。
只见身侧男子一身银白盔甲, 刀锋泠泠, 面色却是……
“皇上,您怎么了?”
军队一下停了下来。
姜幼萤将身子靠在车壁一侧,从车窗内, 探出头去。
姬礼面色不善,那神色……俨然是比她要难受上许多。自己只是不适应这边的环境、水土不服,对方却开始胃疼,胃疼那滋味儿……
强忍住胃中的不适之意,姜幼萤忧心忡忡地朝姬礼望去。只见他眉心蹙意愈发浓烈,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簌簌落下。
周遭传来部下同样忧虑焦急的声音:“皇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凌桓意忽然想起来临行前,肖德林特意叮嘱他的话。
“皇上的胃不好,日后到了边关那边,打胜了仗,庆功宴上,定要拦着皇上饮酒。”
“即便是庆祝,也要以茶代酒。”
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姜幼萤眼见着,凌桓意先将姬礼从马上扶下来,欲拉着他靠在树边歇息。
“皇上,您可是……可是胃不舒服?”
周遭没有热水。
这里条件艰苦,根本比不上皇宫。
时不时还有冷风刮过,扬起风沙,扑在姜幼萤的面上。
“阿礼……”
姬礼微微弯着身,抬起一双眼来。
却见她亦是面色雪白,靠在车帘边。
男人兀地皱眉。
不容任何人反应,他抬起手,吩咐左右。
“去照顾皇后。”
语气清冷,姜幼萤却在对方声音中,听到几分……颤抖之意。
周围都是树丛,根本没有歇脚的地儿。
少女慌忙抬了抬手,亦是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将皇上扶到马车里来。”
马车不甚宽大,一个人坐着是绰绰有余,若是坐上两个人,就显得有些狭窄逼仄了。
这俨然是给她一个人准备的马车,姬礼在外行军,骑马就行。
皇上未动,周围人自然也不敢贸然上前。
见状,姜幼萤皱了皱眉。
“本宫的话没有听见么?扶皇上上来。”
一声命令,她攥了攥拳头。
见她眸色如此清冷,凌桓意这才转过头去。姬礼微微垂着脸,月影穿过树丛,他整个身子埋在一片昏黑的影里,看上去万分单薄。
“扶皇上上来!”
姜幼萤咬着牙。
周围人将滴着冷汗的男子带上了马车。
双手触碰的那一瞬间,她这才惊觉,姬礼的手指冰凉得可怕!
“姬、姬礼?”
方出声,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慌忙走下马车,扶着一棵树,干呕起来。
干呕了好一阵,仍是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却将那面色折腾得愈发苍白。少女从袖中掏出素帕,轻轻拭了拭唇角,一转过头,正见姬礼抬着车帘,锁着眉头看着她。
“可是水土不服?”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亦是虚弱。
眸光微动,男子眸色晦暗不明,可那一双眼中,却是遮掩不住的心疼之意。
姜幼萤咬了咬唇,走上马车。只一侧身,肩头便碰到了姬礼的肩头。
“嗯……胃不舒服,不过刚刚下去,虽然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也好受许多了。皇上,是要在这里歇息一晚上吗?”
说这些话时,姬礼微垂着眼睫,眸底落下一片昏黑的影,他看上去十分乖巧安静。
“嗯,先在此处落脚罢。”
离京之前,他便说过,道阻且长,不光是这一路上艰难险阻,到了边关那里,更是刀剑无情。
姬礼似乎怕她娇弱的身子受不住这种“罪”,转过头。姜幼萤立马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食指与中指一并,轻轻掩在男子的唇上。
“阿萤不怕。”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语气却十分坚定,“阿萤受得住。”
手指触碰到对方的唇尖,有些泛凉,迎着月色,她这才看见,姬礼的额头上仍是冷汗不止。
“皇上,还是很难受吗?”
姬礼摇摇头,没有吭声。
说谎。
明明是犯了胃痛,明明是这般难受……
姜幼萤还记得,之前宫宴上,他还是少年脾性,因为一时吃醋,赌气饮下一盏酒,而后难受了好久。
整个身子稍稍打蜷,肖德林在一旁,急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眼眸中尽是探寻之意,望向对方,他却似乎有些心虚,偏过头去。
径直朝车窗外一唤,“凌桓意!”
正靠着大树歇息的凌将军立马抖擞精神,朝马车这边走来。
“皇上。”
“还有没有止疼药?”
姬礼这么一说,对方一下子想起来了,于腰间一摸索,忽然眼神一亮,掏出一个小药瓶来。
姜幼萤的眸光亦是一亮。
对方恭敬将其献上,姬礼一手探出车窗,而后拔开瓶塞,倒出一枚药丸。
率先递给了姜幼萤。
“吃了这个,身子会好受些。”
圆滚滚、黑漆漆的药丸,安安稳稳躺在姬礼掌心。少女乖巧地点了点头,方欲唤人取来水,却见他原地坐着不动。
“皇上,你不吃吗?”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唔……一会儿再吃。”
目光闪烁。
她陡然起了疑心。
“皇上,您还是不舒服吗?”
这一胃疼,便胃疼上许久。见他仍是抿唇,趁其不备,姜幼萤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小药瓶,姬礼显然没料到她会这般,一瞬间,面色有些慌张。
果不其然,药瓶里已空无一物。
这是最后一枚药丸。
一手攥着黑漆漆的药丸,一手捧着空瓶,少女的眸光忽然一闪。
“皇上……”
“你吃,朕身子好受多了。”
他又在说胡话了。
姜幼萤抿了抿唇,心中一阵思量。她知晓,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一定不会吃下这枚药丸。于他的目光之中,少女转过身去。
有人站在车帘外轻唤,奉上一壶水来。
行军之中,自然是没有热水的。
水温冰冰凉凉的,她看着水壶,右手力道缓缓加重。
……
没过多久,姬礼竟发起轻烧来。
夜幕沉沉,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冷冷清风穿过窗帘,将月色带到二人面上。姜幼萤转过头去,只见姬礼紧阖着眼,不过少时,凌桓意走上前来。
“皇上,娘娘,营帐已经搭好了。”
姬礼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似乎有些担心,转过脸,同她道:
“阿萤,从此以后,你都要睡在营帐中,你——”
还未说完呢,少女忽然莞尔,拉着他冰凉的手。
“臣妾知道啦,臣妾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倒是皇上,还说臣妾呢,自己身子倒先开始不舒服起来了。让臣妾探一探……嘶,还有些烧。”
月光落在少女面颊之上,她一双眸清丽动人,右手抬起车帘。
“水壶呢?再取一壶水来。皇上,您发了烧,要多喝些水,才能排出体内的燥气。”
纤纤素手,将水壶送到姬礼唇下。男子微微垂眼,面色稍白,眼中却是宠溺与无奈之意。
“朕……”
“臣妾不关,皇上发了烧,如今是病人,那就得听臣妾的,乖乖将这一壶水喝了。若是皇上不乖,臣妾就要喂皇上了。”
她竟如同哄小孩儿一般,先是将瓶塞拔了,而后柔声:
“皇上,乖,张嘴,啊——”
姬礼轻轻笑了笑。
“朕自己可以——”
双唇方一张,眼前陡然凑来一道黑影,那双柔软的、带着香气的唇,忽然就贴了上来。
男子一愣,身体忍不住一发僵。
“阿萤……”
他声音微微发哑,底音之中,甚至还带着几分虚弱之意。
“阿萤,你……”
吐息如兰,轻柔旖旎。
姜幼萤伸出手,按着男子的肩头,强行将他按在马车壁上。姬礼的身子稍稍朝后靠了靠,乌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忽然,他又在唇齿之中感受到了一份湿润的柔软……
那香气,温暖缱绻,正是从少女的唇齿中,一寸一寸,送来,袭来。
她忽然一使劲。
口中立马多了一样东西,圆滚滚的,姬礼皱了皱眉,似乎反应过来。可他的身子完全被人抵在下面,少女先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道,紧紧地咬着他。
不让他松口。
不准他松口!
柔软一触碰,激得二人眸光之中一阵明烈的颤意,男人手指一蜷,只听“嘎嘣”一声,少女径直将那枚药丸从中咬了开!
恍然一怔,她已挪开双唇,恰恰一道夜风拂过,将暗色窗帘卷起,清浅的月光,悉数洒在她的面容之上。
姜幼萤含着笑,坐在姬礼身前,眼中是一片狡黠与得意。
“好了,阿礼,如今是你一半,我一半咯。”
“你可不许吐掉,喏,这可是我喂给你的。”
姬礼抬了抬眼,月色袭来,他眸光一晃。忽然,鼻尖又是一道温暖的香气,少女咯咯一笑,再度垂下头来。
于他耳边,柔声:
“唔,也不知晓,这止疼药,只吃一半会不会有效果。若真是倒霉,那就……一个人疼一半咯。”
少女的声音如铜铃般清脆,话语落时,又嘻嘻一笑。
姬礼微怔,只见月光轻柔,在她周遭镀上一层薄薄的影。刹然,男子一失神。
第74章 这夜的星星很安静。
这夜的星星很安静。
许是树丛遮挡的原因, 月色柔柔撒下,透不过那一层军帐。却有蝉虫之声吱吱传来,姜幼萤躺在有些冰凉的地铺之上, 头顶没有了雕梁画栋,忽然感觉这一切有些不真实。
金丝玉帛尽数被粗糙的营帐所取代, 更没有精致的玉器物什。她方躺下没多久,只听见帐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是姬礼与部下商议完军事回来了。
脚步恰恰顿在帐子之前, 小姑娘缩了缩身子, 而后听到那边轻轻一声:“阿萤, 朕进来了。”
“嗯。”
一道颀长的黑影。
吃了那一半的药丸,姜幼萤的身子稍稍舒服了些。帐子内有一盏落地灯,少女抬头望去, 姬礼面色也不似先前那般苍白。
见状, 姜幼萤稍稍松了一口气。
“皇上的身子可舒服了些?”
歪了歪头,姬礼脱掉最外层的衣。
时至春夏之交,又是在外跋涉,姬礼只穿了两件,外头那件衣裳一脱,露出最里面那层素白的里衣。
一抬头,便看见男子那结实的胸膛。
姜幼萤面色一红, 却又忍不住往下望去。
“皇、皇上。”
微绯的一张脸,竟还有些犯结巴了。
姬礼走过来, 将被子一掀开, 坐了过来。
周遭一阵凉风,紧接着的,却是融融的暖流。
他身上是带着香的。
他身上是带着些暖香的。
“好些了, 阿萤呢?”
这一声满是关怀,小姑娘点了点头。只见他将手往后一探,将玄青色的发带一把扯了下来。
乌发迤逦,披散下来。
如瀑般,倾泻落九天。
那发带一松,更是带了些香气。如同一阵雾扑在少女面颊之上,她抿了抿唇,小心地朝男子那边靠了靠。
而后,一下躺在对方大腿之上。
好舒服。
姜幼萤将脸颊扬起,两眼看着姬礼流畅的下颌线,以撒娇的口吻,“阿礼,我们还要走多久呀。”
“怎么,这就累了?”
男子垂了垂眼,将乌发往后拨了拨。
他的眼中,如散有万顷星波,熠熠闪着清辉。
她抿了抿唇,唇色如樱花般娇艳,不堪摧折。
她本是花,本是如花一般,养在温室的。
“唔……谁累了,我、我才不累呢!”
姬礼将衣裳与头发整理好了,又谢谢一睨,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勾了勾唇。
“这还没走多久,届时到了边关,那里更是艰难险阻。”
正说着,男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那手指修长,插入少女的发隙中。
手指轻轻挠动着,姜幼萤眯了眯眼,终于感受到几分舒适。
她知晓,姬礼这话不假。到了边关后,更是明白了,什么叫“凶险”。
黄沙漫漫,只要一走出营帐,时不时便有疾风刮过,直朝人身上飞扑。
卷着砂砾、尘土,姜幼萤不敢稍微张嘴,只要一张嘴,下一瞬这口中便是砾石沙尘。
就这般,她陪着姬礼,在边关从春夏,迎来了深秋。
边关鲜有树丛,放眼望去,只有依稀的、伶仃的落叶,从干秃秃的树枝上垂落。
秋天来了。
也不知,京城那边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姜幼萤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从未见过皇宫的秋。
秋天向来惹人感伤,她走出营帐,只看了一眼这漫漫黄沙,忽然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让她猛一弯身。
“娘娘。”
周围路过兵卒,见她面色不善,慌忙赶来。
“娘娘,可要喝些热水?”
如今姬礼正在外,将她安置在离沙场尚远处。姬礼将她保护得很好,来边关了这么久,从未让她亲眼见到一场战争,从未让她看见一具残尸、甚至是一滴血。
她一直都是安安稳稳、干干净净的。
姬礼只会在夜幕降临时,提着剑从外面走进来。
那一身银白色的盔甲万分鲜亮,上面没有一丁点血渍,像是被人精心清理过一般。甚至那刀柄上、那刀穗子上,也没有血液凝固的痕迹。
姬礼的身上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那香气清清咧咧。姜幼萤将头埋入男子脖颈间,只嗅到缕缕清香与淡淡的草药味儿,向来都没有闻见黏腻的血腥气息。
她不免有些讶异。
而如今,不仅是腹中不适,头脑更是一阵眩晕之感。让她匆忙走回军帐内,扶着桌角,缓缓坐下。
想吐。
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周围都是男子,断然不敢贸然上前去,唯恐唐突了她。见她这般难受,只能端茶倒水走上前去,方欲唤来随行的军医,少女忽然伸出手。
“罢了。”
喝完水后,她感觉整个身子好受许多了。
“许又是水土不服了罢。”
她记得自己刚从京城过来时,便感觉到水土不服,便想吐。
“军医们都留给受伤了的将士罢。”
姜幼萤想,自己从京城过来,已然是姬礼的一个累赘了,如此更不想占用医疗资源。
扶着桌子坐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感觉浑身好受了许多,便挥了挥手,让周围人退散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下她一人。
从内心底里,忽然生上几分孤寂之感。
她有些想柔臻,还有些想绿衣。
虽然是在这边陪着姬礼,但对方整日忙于军务,还有许多从京城传来的政务,更让他焦头烂额。二人相处的时间极少极少,他都是在夜至深时归来,而后抱着睡意昏昏的少女,再与她一同入睡。
姜幼萤捧着热水,在军帐内等了许久。
月上梢头。
夜幕深深。
左右一观望,仍是不见人影。
若是往日,她这时候定是钻入被子睡下了,而今天,她无端觉得一颗心发慌得紧,竟没有一丁点儿困意。唯有一颗心突突直跳,飞快得紧。
心慌。
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凌冽的寒光,让她又将手中的杯子捧稳了。
不知是不是身子还有些不适,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一双素手探出军帐,她轻声朝外问道:
“皇上呢,皇上还未回来吗?”
军帐外边,有执着剑的将士值勤,保卫她的安危。
听她这么一问,将士们忽然一默——他们也知晓,看着这时间,皇上理应回到帐中了。
而今日……
右眼皮忽然一跳,突突突突……
“派个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军队的影子?”
她仍怀有期冀,语气却无端有几分慌乱了。
将士们互相对视一眼,帐子内的少女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片刻后,又听到帐子外一低声:
“娘娘,皇上……还未回来。”
手脚蓦地一寒!
从内心深处猛然生出什么不好的预感,让右眼皮更跳动得厉害了!捧着茶杯的手亦是一抖,茶水是方才刚刚换过的,温热的雾气升腾而上,将水泽氤氲在少女眼眸之中。
若按着往时,姬礼定然已回到军帐中——这时候,她会在桌上放上一杯准备好的热水,而后取出包囊里的药。
亲眼监督着姬礼,将药喝下去。
他、他还未回来。
面色刹然变得死白!
几乎是没有思量,姜幼萤一下从桌边弹起,紧接着便去找衣裳。外头的将士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娘娘,您这是——”
“去找姬礼。”
不行,她再也等不下去!
一点风头都没有,没有人跑来告诉她沙场上的战况,她不知是胜是败。而她唯一的支柱,却是杳无音信。
听见这一声,外头的将士似乎一愣。帐子内,姜幼萤已将衣裳披好,方欲走到军帐边,突然听到帐外传来齐齐的跪拜之声:
“皇上。
“恭迎皇上——”
她飞快地冲出去。
右手指刚碰到帐帘,扑面而来的却是一道熟悉的香气。猝不及防地,她与那人撞了个满怀。鼻梁重重地磕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之上,眼前猛地一黑,一道痛意传来……
温暖的风,温柔的月色。
泪水却一下子涌上眼眶。
男子颀长的身形一下子模糊起来。
吸了吸鼻子,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眼下,却见姬礼忽然一皱眉,低下头来。
他似乎被她这般行为吓到了,一下子有些慌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管着哄她。
“阿萤?你、你怎么了?”
怎么还哭了呢?
小姑娘的身形软软的,一下子靠在对方怀中。
耳边一声低叹,对方伸出手来,将她轻轻搂住。
“好啦好啦,小阿萤,别哭了。朕这不是回来了吗,嗯?”
他回来了。
他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心底里所有不好的想法一下子被打消,紧接着,竟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后怕。
让姜幼萤再度伸出手,将对方抱住。
“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平日里,如今都已经喝完药躺下了……今天、今天这么晚,这么晚,呜呜呜……”
说着说着,这底音里居然有了几分哭腔。
他又一慌乱,一时间,竟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
姜幼萤的鼻子红红的,稳稳当当地将男子抱住。
“这么晚了,都这么晚了,皇上知道臣妾有多担心吗,呜呜呜……”
温香软玉入怀,姬礼垂下眼睫,只见自己胸前的衣裳被那泪水浸湿。小姑娘像是完全泄了力气,整个人扑倒在他的怀中。
将他当做所有的支柱,来依靠。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她担心,担心得都要怕死了。
迷惘,恐惧,绝望。
让男子又一垂眸。
那眸光轻轻闪烁,从眼底升上来几分不舍与怜惜。
“朕……”
耳旁刚落了一道声,忽然,姜幼萤眉头一皱,一下子抬起一张小脸儿来。
那眸光精细,闪烁着清明的光。
“阿礼,你、你……”
不对。
她方才,怎么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些血腥味儿呢?
第75章 小舅媳妇
往日的姬礼, 无论是经历了怎样一场鏖战,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
没有血渍, 没有血腥味儿,甚至没有一丁点沙场与泥土的味道。
姜幼萤一愣, 刚想去探寻,对方面上露出几分困意, 将外袍解下来。
“朕回来了, 没事了, 没事了。”
他看上去很困了, 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
似乎怕她担心,姬礼从来都不怎么同她说沙场上的事。故此,姜幼萤也压根不知晓外面的战争有多么激烈。
而后, 他欲牵着她的手, 坐回到床边。
夜已经很深了。
若是一望,二人定是进入了梦乡。姬礼一将外衣解下,露出里面那层素白的衣裳。他身上的味道倾数袭来,姜幼萤没忍住,凑上前去。
“阿礼。”
她将捧着的热水放在桌子边儿,看着男子将发带解下,屋内灯火昏黄, 不甚明晰。
“我来帮你。”
见他半天扯不下来发带,姜幼萤一伸手。
手指有些发凉, 还有些打着颤儿。
姬礼的头发很柔, 很顺,像丝绸一般顺滑。姜幼萤替他将发带解下,绳子缠在手心里, 绕了好大一圈儿。
“我在这里很想你。”
她很想他,她想得坐立难安。
想得根本无法安心入眠。
并非甜蜜的思恋,而是一阵惊惧的、令人有几分胆怯与惶然的想念。说着说着,她竟感觉眼眶又是一湿润。姬礼见状,有些慌神。
慌忙凑上前来哄她。
姬礼记得,三年前,她就是很喜欢哭。
那时候她刚入宫,自己又总是喜欢欺负她,每每都能把她惹哭。
可近来……他已经鲜少看见她哭泣。
月色轻薄,根本穿不透那袭军帐,二人之间有一道明灭恍惚的灯光,将昏黑的影投落在帐子上。与之摇动的,还有两个人无法言说的心绪,姬礼垂下眼眸,紧张地看着她。
手无足措,无所适从。
还未反应过来,唇上便是一道暖意。
姜幼萤扬了扬脸,轻轻地吻住他。她的吐息很柔,很缓,却一下子让男子怔住。姬礼有些愣神,却还是下意识地扶住了少女单薄的双肩,将她往自己怀中拉。
她要担心死了。
现如今,只想整个人扑入对方怀里,想永远永远地与他不分开。
这一吻,便是情动。
如暗夜之中被瞬间点燃的焰火,那烧灼之意,顿时朝她席卷而来。与之相随的,还有那阵阵暖风,包围着她,裹挟着她,推动着她的身形。
姜幼萤一边咬着他的唇,一边哭出声来:“你烦人。”
姬礼被她亲吻着,声音闷闷的,呼吸有些短促。
“朕烦人。”
“你讨厌。”
“朕讨厌。”
她一边说,男子一边回应,乖巧得不像样。
姜幼萤这颗心又无端柔软下来。
她无意识地一倾身,想将他扑倒在不甚松软的床榻之上。方欲压上去,突然听见对方从牙缝中轻轻挤出一声“嘶”。
姜幼萤敏锐地弹起上半身。
“你、你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头,低下头,想去掀他的衣裳。
姬礼伸出手,阻止她的动作。
“没什么事儿。”
她不信。
方才一进屋,她便觉得不对劲了,姬礼受了伤,身上有着浓烈的血腥味儿。刚刚她压下去时,他还下意识地一皱眉头。
心情有些忐忑,不过姬礼不让她动,她也没有再乱动。
乖巧地候在一边,满眼仍是关怀。
“伤……严重吗?”
姬礼摇了摇头。
面上露出不甚在意的神色来。
他向来都是如此,从未在她面前露出柔软的一面。
一时间,周遭静默。
姬礼知晓她心情沉重,拍了拍床榻,温声安慰她:“没什么事儿,上战场嘛,免不了要受些伤的。夜深了,再不睡可就要天亮了哦。”
话是这么说,可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见状,姬礼伸出一只手臂,将她环住,声音轻柔。
“他们伤不了朕的,没事的,不过小伤罢了。”
“上战场,难免要受伤。”
“这世上,也总有人要上战场的。”
声音有几分游离,姜幼萤阖着眼,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原因,脑袋还有些昏沉。
恍恍惚惚地,她听到姬礼低低一句:
“这世上,远不止你想象的那般美好。”
她向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
灯火昏暗。
男子垂眸,看着熟睡着的少女。
她的呼吸很均匀,面容看上去更是安稳沉静。姬礼手臂轻轻拢着她,手掌时不时地轻轻拍抚。
方才他安慰她,战争快结束了,马上就要胜利了。
马上就要凯旋归京了。
听了这一句话,姜幼萤这才安稳地睡下。
阖着眼睛,只余鸦青色的睫羽时不时地翕动。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一颗心忽然又是一跳动,让姬礼忍不住再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熟睡中的面颊。
她的皮肤很细腻,手感很好。
他的掌心处,却有些茧。
将手轻轻搭在她的面上,姬礼眸光微微晃动。如今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不带有心事的孩子,虽有颠沛,却未曾真正历经过刀枪与血剑。看着她的面容,男子忽然一叹息。
希望这场战争能早些结束,希望能早些接回来长姐。
更希望她能一直这般,单纯、美好。
正思量,帐子外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姬礼的耳力极好,敏锐地抬起眸,只听隔着一道帐子,那边低低一声:
“皇上。”
是凌桓意。
姬礼披上衣裳,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姜幼萤正阖着眼,自然看不见二人严肃的神色。更是没有听见,帐子外的话。
“皇上,燕尾那边出了异动,好像要发生大事,还有今夜的偷袭……”
一夜恍惚。
就连月色,亦是昏暗不明。
这些天,她总是没来由地犯困、整个人都提不起什么精神。脑袋昏昏沉沉,只要一沾枕头,立马就能入眠。
她也搞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
包括眼下,她睡得很沉,就连姬礼离开都未曾发觉。
昏昏沉沉之中,周遭忽然有几分颠簸。姜幼萤皱了皱眉头,心口忽然一提,想睁开眼睛一探左右,可那双眼皮却是沉重又疲惫,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不是军帐。
像是……在马车上。
模模糊糊地,她听到周围有人在低声谈论:
“殿下让咱们把她抓来做什么?”
殿下?哪个殿下?
可是燕尾的六皇子?
她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那个湛蓝色瞳眸的男子来……
见她睡得死,那两人愈发无所忌惮,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
“主子的心思,岂能容你我考量?殿下自由他的道理,叫咱们好生看着她,莫要伤了她……”
又是好一阵颠簸,紧接着便是踏踏的马蹄声。一番讨论下来,其中一人又朝马车里面望了望,只见少女紧紧阖着一双眼,便放下心来。
车帘子被人轻轻阖上。
暗色的马车车帘,仍是不容月色侵入。忽然一尾冷风,姜幼萤抬了抬眼,打量了一眼周遭,右手从发髻上拔出一根金簪。
偷偷地,将那簪子藏在手中。
没有发出丝毫动静。
头脑仍是昏沉,腹中还有些难受,不知是着了凉还是怎么一回事,姜幼萤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可如今半躺在颠簸的马车之上,周遭尽是一片漆黑,她却全然没有了再入眠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整个长夜几乎都要在马蹄声中过去。忽然,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像是宫殿。
几个小厮吩咐着,又有两名侍女走上前。
“小心点儿,方又撒了些迷魂香,不知药效过了没有,你们几个动作轻一些,莫把人惊醒了。”
“莫让人大喊大叫的,惊扰到了皇后娘娘。”
那人这么一提,姜幼萤立马反应过来了。
对方口中的“皇后娘娘”,正是姬礼的亲姐姐,姬莹。
眼下无法联系到姬礼,唯一能求助的,也只有这位曾经的长公主。
而敌人,一向都喜欢乖巧听话的俘虏。
想到这里,姜幼萤立马紧紧闭上眼睛,任由着那两名侍女捣拾着自己。
右手掩于袖中,紧紧攥着那锋利的发簪。
若是发生了意外……双手忍不住一颤,她轻轻地打起哆嗦来。
将她抬入房屋内,似乎怕她又突然醒来,那几人往房间内又撒了些迷魂香。www.youxs.org,自然抵不住那迷魂香,又有几分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嘎吱”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女子眸光一闪,那人还未完全走进来,一道寒光陡然闪过,对方一怔,看着眼前锋利的簪子。那簪尾之处映了些寒光,正是泠然逼仄。
埋伏他?
男子勾了勾唇,嘴角噙了一抹笑。
不等姜幼萤开口问出声,右手被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一痛,手上的簪子“咣当”一声,径直掉落在地。
发出刺耳的声响。
绝望,恐惧。
那人逆着光,一步步逼近。
暗夜之中,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姜幼萤不知道来者是谁,却隐约觉得,他并非是燕尾六皇子。
对方一双眼打量着她,忽而一笑,声音竟有几分书生般的儒雅与温柔:
“软绵绵的,一点力道也没有。”
“就这般,还想着如何行刺呀,小舅媳妇儿。”
小、小舅媳妇儿?
第76章 见姐姐啦
手上的簪子被对方打落在地, 正如他的话,姜幼萤的力道软绵绵的,根本不足为惧。
男子唇角边噙着笑, 身姿颀长,身上明明穿的是燕尾的衣裳, 但莫名其妙的,姜幼萤居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几分齐人书生的儒雅感。
脑袋有些晕。
对方给她充足的反应时间, 脚步一转, 走到一侧的桌子边, 稍微一倒腾。
整间屋子亮了起来。
姜幼萤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七皇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 看了看桌上摆放整齐的饭菜。
“不吃?”
姜幼萤摇了摇头。
“吃不惯?”
听着对方客客气气的询问,她仍是摇了摇头,抿着唇, 不吭声。
“也是, 你们齐人的小姑娘,都细皮嫩肉的,不似我们燕尾人,这般糙。”
桌子上摆放的是整块的大鱼大肉,还有一些酒。
酒水不知是用什么酿的,隔着大老远儿便闻到那阵酒味儿,很烈。
估计很辣。
燕尾人一向都是这般豪放不羁的性子。
可令姜幼萤意外的是, 面前这人,身上的气质却是儒雅的、谦逊的。许是在刻意掩藏着锋芒, 七皇子眉目温和, 浅笑着朝她望来。
“若是吃不惯,本王再叫人按着你们大齐的菜品做一份来。”
末了,又轻轻一声:
“纤纤也吃不惯。”
纤纤是谁?
眸光闪了闪, 姜幼萤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对方走进来,说的那句“小舅媳妇”的含义。
她是姬礼的妻子,姬礼又是他的小舅子。
那……他又是谁?
看着她眼中满是警惕,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对方和缓地笑了笑。
他的笑声很轻快,丝毫没有燕尾大汉的浑浊之气,若此时对方说,他是个齐人,姜幼萤也是信的。
对方开始自报家门,“你莫怕,在下是燕尾七皇子。”
末了,又轻促地问她:“在下……是这么用的罢?”
姜幼萤这才猛然发现,他自进屋后,与她交谈,一直都在用大齐话。
虽然不似大齐本地人那般熟稔,他说大齐话却不生疏,更不蹩脚。一看便是常年学习过的。姜幼萤看着对方,又看了看桌前的大鱼大肉,眼中的警惕仍是未消散。
他说他是燕尾的七皇子,那他的哥哥……
一瞬间,姜幼萤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湛蓝色瞳眸的男子来。
他佯装作来齐的使臣,眉目恣肆,眼中却尽是不屑之意。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主。
眼前这男人,看上去却是性格温和的,不光如此,生得还有些好看……
姜幼萤想起姬礼,问他:“姬礼呢?”
睡梦之中,她隐约听到,燕尾设了埋伏,要搞偷袭。
七皇子一颔首,仍是目光温和。月色入户,淡淡一层光洒在他头顶的小玉冠上,他勾了勾唇,示意她放心:
“他没有事。”
姜幼萤仍是狐疑。
“如此说来,他是落在了你们燕尾人手里了?”
右眼皮跳了跳,自己落在燕尾手里不说,姬礼身为皇帝,两国开战,也落在了敌军手里。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七皇子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嗯,使了些手段,将他带了来。”
怎么绑个人,他看上去还有些不情不愿呢?
“不过你放心,”他一字一顿,这一句大齐话咬得字正腔圆,“他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我保证。”
“那我现在可以去见他吗?”
“不行。”七皇子果断摇头,“太危险了。”
“我在这里,怎么就安全了?”
对方笑了笑,“你看本王对你动过手吗,小舅媳妇儿?”
这一来回之间,房门突然被人推了推,门被人从内紧紧阖着,七皇子见状,抬头对姜幼萤笑道:
“本王刚抓了你,纤纤就来了。”
纤纤又是谁?
眼中闪过疑色,不过顷刻,房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一缕香气伴着清风袭来——那并非浓烈的胭脂水粉味儿,而是一道很淡的、让人形容不上来的味道。花香?鸟语?泉水的清冽?姜幼萤抬了抬头,怔怔地看着来者。
她穿得并不是燕尾的短布上衣,而是一件齐制的、素白色的抹胸襦裙。裙边用金丝线勾勒着,徐徐绘制出凤凰祥云纹。她生得明媚好看,肤色白皙,像是上好的、又极为清透的牛乳,月光顺着这道门涌了进来,她的玉颈修长,其上落了淡淡的、莹白的光影。
双眉纤细,用青黛轻轻勾着,眉尾恰到好处地敛起,更衬得那双桃花眼万分勾人。
勾人魂魄。
即使姜幼萤是名女子,见此情形,一时间竟也有些痴了。
她的身后,跟着几名侍女。
不仅是她,就连那些侍女穿得也是齐国那边的裙裳。七皇子亦是顺势抬眼,一见到为首的女子,眸光一下子柔和下来。
像是一泓春水,满是温缓的柔情。
他顿了顿,许是顾忌着人多,还是循着规矩,恭敬地唤了声:“母后。”
是姬莹。
是姬礼的姐姐,大齐的长公主。
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姜幼萤只在凤鸾居的那幅画上见过她,当时看着那幅画像,只觉得她气质温润,双眸却是凌冽而骄傲,让人无端生出了几分景仰之意。如今再见到真人,她竟觉得,姬莹比画像中还要夺目,还要惹眼,还要漂亮。
也更有几分像姬礼。
同样的眉目恣肆,眼中尽是天之骄子那份独有的骄傲之意。
姬莹也看见了屋里的姜幼萤,微微拢了拢眉。
“她是……”
七皇子抬了抬袖,示意周围侍女出去。
周围人怕他,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关上了门,月色却仍在女子素色的衣裙上眷恋。那一尾轻风,带动着姬莹袖上轻纱逸起,姜幼萤扬着一张小脸儿,更加痴怔地望着对方。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上的仙女。
姬莹就是那般仙气飘飘的,与周围的燕尾人格格不入。
左右婢女退下,七皇子压低了声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姬莹说了一遍。
姜幼萤知晓她是姬礼的姐姐,应当不会伤害自己,胆子便大了些,一双眼望着二人。
谈论间,女子忽然回过头,四目相对,姬莹缓缓一笑。
如有雷电激触,姜幼萤竟觉得手指头颤了一颤。
她太好看了。
那声音更是温温柔柔的,竟有几分烟南那边独有的温软。
“纤纤,我想着六哥应该搜查不到这里,便将她带了过来。若是给你添麻烦……”
姜幼萤坐在桌子旁看着他们二人。
她看得出来,七皇子喜欢长公主。
可二人对话时,七皇子言语中尽是恭敬之意,那不仅是一个小辈出于对长辈的尊重,更有几分……顺从。
他很惯着她。
眼神之中,几乎是毫不遮掩的宠溺。
姬莹笑了,转过身,朝姜幼萤走过来。
“都是一家人,谈什么麻不麻烦。”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幼萤感觉到,当长公主说起那句“一家人”时,七皇子的身子绷了绷。
姬莹不管他,径直望来。
那一双瞳眸如满月般宁静,让人心驰神往。
“你可是叫……阿萤?”
少女点点头,“姜幼萤。”
姬莹抿唇笑了,“是哪个萤?”
她的名字里也有个莹字。
少女如实答:“萤火虫的萤。”
“萤,萤火虫。”
对方又笑,眉目和缓,“虽不是同一个字,也算是有缘的。听说,小礼很喜欢你,还为你炸了金钟寺。”
“……”
姜幼萤有些羞赧,这件事,长公主怎么知道。
似乎想替他说话,她又连忙道:“后来皇上派人将金钟寺修好了,还把整个国安寺也修缮了一遍。”
见她着急为姬礼说话的样子,姬莹不禁又是莞尔:
“我知晓,小礼都同我说了。他就是这种性子,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他不过是才来这里一晚上,几乎要把整座宫殿都炸了,吵着要见你呢。”
一颗心“咯噔”一跳,姜幼萤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欣喜而道:
“阿礼他也在这里?”
姬莹点了点头。
姜幼萤想起来了,方才七皇子说,他用了些手段,把她与姬礼一同骗了过来。
“使了些苦肉计。”
七皇子刚刚把前因后果都同她说了一遍,“以我的名头,还有以你的。”
末了,又倒了一盏茶。
“抱歉,冒用了你的名字。”
不用她说,七皇子也知晓,她实在是太担心她这个弟弟了,同样的,也担心这个弟媳妇。
“不过,打仗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我也不知晓,这打来打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七皇子竟在一边点点头,颇为赞同。
姬莹将茶杯往少女面前递了递,“尝一尝,茶水里头加了些羊奶,也不知晓你喝不喝得惯。”
既然是长姐发话,姜幼萤自然乖乖地接过茶杯。她看着身前的女子,姬莹年纪不大,看上去却无端有几分压迫感。手指将茶杯攥紧,方将那茶水放在唇下,只一嗅——
她转过头,“哇啦”一声,干呕出来。
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七皇子见状,关怀上前,却被长公主抢先一步。
对方手指很温暖,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还是水土不服吗?”
刚问出声,忽然,她皱了皱眉头。
“阿萤,你这是……”
有喜了?
第77章 他似乎在憋着什么
有喜了?
听了长公主的话, 姜幼萤与七皇子都一愣。
许是在燕尾一个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又或是骨子里流的是皇家的血液,姬莹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凌冽的傲气。那般高山仰止, 姜幼萤见她第一面,便无端感受到几分敬畏之意。
而如今, 不过须臾,对方便牵起来她的手, 如同亲生长姐般, 关怀她。
七皇子唤了大夫来。
许是怕惊扰到了六皇子, 他以王后身子不适为由, 将那大夫请进屋。一走到屋里,身后房门“啪叽”一声被人带上,王后看上去气色极好, 倒是她身侧那个女子, 看上去倒是柔柔弱弱的。
更让大夫吃惊的是,那陌生女子身上,穿得居然是齐人的衣裳。
姬莹声音平淡:“给她把把脉。”
大夫不敢违背她,老燕尾王死了,现下是六皇子与七皇子在争位置,无论哪个皇子登上王位,面前这位主儿都是燕尾的王后。
他压下心中疑惑, 规规矩矩地走上前,从背后的药箱里取出块素纱。
姜幼萤坐在桌子旁, 伸出手来, 半搭着桌子。
他们都在用燕尾语讲话,姜幼萤听不懂,不知长公主说了些什么, 大夫打扮的男子转过头,朝她客气地笑了笑。
又叽哩哇啦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姜幼萤听不懂,却知道要伸手。
在对方双指压上手腕的那一瞬,她莫名地有些紧张。
有孕了吗?
这些天,确实很不舒服,头晕,嗜睡,还想吐。
她原以为还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自己身子虚弱,如今更是换季,难受上几天也是正常的事儿,从未往那处想去。
自从来到边关,姬礼军务与政务缠身,每每回到营帐的时候她几乎都睡得差不多了。深更半夜的,姬礼也不忍心朝着她,便规规矩矩地躺下,只张开手臂,轻轻抱着她。
安安稳稳的睡觉。
白天,他更是忙得没了影儿。
那腹中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姜幼萤红着脸,暗暗思忖。
那一次?还是……
脑海中闪过男人结实的腰身与胸膛。
他很有力,周围都是军队,时不时有脚步声闪过,姜幼萤不敢放开了嗓子,只能死死地抓住姬礼的手腕。可不过一会儿,手指头被人拨开,换而的是她那一双素白纤细的手腕被捉住。灯火明晃,映出两道摇摇晃晃的人影。
他像是真的累着了,整日整日的打仗,身上带了些沙土味儿。姜幼萤紧紧地抱着他的背,将脸埋入男子的胸膛之中。
他说过,想和她生一群孩子。
她更是想生下姬礼的孩子。
现如今……
不过顷刻间,脑海中便闪过许多片段,大夫探了探她的脉象,姜幼萤紧张地看着他。只见对方微微一拢眉头,似乎在辨认着什么,而后一脸喜色地直起上半身来。
“恭喜这位姑娘,是喜脉。”
姜幼萤听不懂燕尾语,却也能从他的神色中瞧出七分信息。
长公主微微弯下颈,轻声与那燕尾大夫又说了些什么,姜幼萤听不懂,安静地坐在原地。
却又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平坦的小腹。
姬莹声音清冷,与那人严肃吩咐了几句,对方会意,点头连连。
七皇子随手给了那大夫些赏钱,后者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长公主……”
姜幼萤忍不住,轻唤出声。
对方莞尔,葱白的手指别了别耳前的碎发,温和地同她道:“不必这般生疏,你也随着小礼,唤我长姐便好。”
少女点点头,微红着脸,轻轻唤了声:
“长姐。”
七皇子先前便吩咐众婢女,要好好伺候着姜幼萤,万不可疏忽了。如今她有孕在身,他更是吩咐左右不能怠慢,将她好吃好喝地供着。
许是考虑到她吃不惯这边的饭菜,姬莹竟将自己的厨子拨给了她,给她做菜。
一整夜过去,姜幼萤很想姬礼。
她醒了个大早,刚一出门,便看见同样早早醒来的姬莹。对方朝她笑笑,而后示意她来用早饭。
她是大齐人,姜幼萤也是大齐人,这里的一切,包括早饭,自然都跟着大齐那边。
饭桌上,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女子朝她笑了笑:“怎么了,没有胃口吗?”
姜幼萤摇摇头。
姬莹何等精明,怎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亲手给她呈了一碗母鸡汤,又笑道:“是在想小礼吗?”
姜幼萤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还有些事,暂时不能与你见面。我也派人同他说过,你在我这里,叫他不要担心。”
言罢,似乎又害怕她担心,女子温声道:“阿萤,你放心,小礼他也很安全。”
他是大齐的皇帝,大齐又与燕尾交战,如今姬礼十之有九身处燕尾军帐里,没有绝对的安全。
但看见姬莹笃定的眼神……没来由地,姜幼萤一下子安下心来。
她相信姬莹,对方是姬礼的亲姐姐。
这些天,姬莹与七皇子都将她照顾得很好,甚至怕她无聊,姬莹还时不时跑来与她说说话、聊聊天。
只是每次聊起天来,她总是三句话不离姬礼。
“阿礼如今,是在燕尾这里吗?”
姬莹含着笑,给她剥了个橘子。
“长姐,那您与七皇子,是同一个阵营的吗?”
对方手指葱白纤细,其上还残存着淡淡的橘子香味儿。听了姜幼萤的话,她又是一笑。
她虽然没有吭声,可姜幼萤依旧读懂了她笑容里的深意。
她与七皇子齐心,她俨然是希望七皇子赢的。
但若是七皇子赢了,按照燕尾的习俗……
姜幼萤没忍住,问出声:
“长姐,这场仗结束后,您会与我们一起回大齐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看见,对方正在剥橘子的手稍稍一顿。
一尾清风,七皇子一身齐制长袍,从门外走了进来。
“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一进门,才发现屋里站了许多婢女。
她们虽然都是姬莹的心腹……男子却还是一正色,恭恭敬敬地朝堂上的女子一揖礼:
“母后。”
姬莹点点头,示意他站起身,而后,含笑看着他。
“阿萤说,待小礼与你们打完,便带着本宫回大齐去。”
大齐是她的故乡,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男子面色微微一僵,神色似乎变了变。
姜幼萤没吭声,坐在一边儿,观察着七皇子的面色。
“光站着做什么,坐下来罢。”
姬莹抬了抬手,须臾,对方干干咳嗽一声:“……好。”
却默不作声了。
长公主又转过头,同姜幼萤谈笑,不一阵儿屋子内便是一阵欢声笑语。周围都是姬莹数年来培养的心腹,都不算是外人,她们便更爽朗地欢笑,一时间,竟像是一对亲兄妹。
王后与姜姑娘也是有几分相像的。
婢女站在一侧,偷偷看她们。
都是实打实的大美人。
美人都是有些相似的,那眉目,那风骨,甚至那笑声……
如铜铃般悦耳,传入七皇子耳中。
他却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要回去了,她要回去了,她要回去了。
虽然那里是她的家乡……
男子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发紧。
“哎——七皇子,你怎么了?”
身侧的男人腾地一下站起,倒把姜幼萤吓了一跳,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对方。七皇子的身子僵直了片刻,须臾,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朝二人点点头。
“身子有些不舒服,许是……这几天累着了。母后,儿臣先回殿了。”
姬莹看着他,点点头。
同长公主问过后,七皇子这才朝姜幼萤望来。这一眼,他恢复了面上的神态。眸光平淡,举止行为风度翩翩。
像是方才那个失态的男子,与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又同姜幼萤告了退,后者愣愣地点点头,看着那一袭素衣远去了。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做事冲动,有时候脾气冲上脑,便什么也不管不顾。”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而后关怀地问她,“阿萤,方才没有吓到你罢?”
“没、没有。”
她咽了咽口水。
七皇子走时,没有关上门。明明是秋天,空气中却有几分燥意。这敞开的大门恰恰送上一阵爽朗的凉风,习习凉风难得,宫女便没有将房门关上。姜幼萤坐在桌案边,眼见着那袭衣影一点一点,渐行渐远。
瞧着七皇子的背影,莫名其妙的,她竟也有几分心痛。
他似乎在憋着什么。
在憋着什么,一言一句,一个字也不能说。
……
接下来几天,她的身子越发不舒服,闻见稍微腥一点的饭菜便开始干呕,胃整日整夜的难受。
长公主送了名婢女给她,名叫环儿,她刚一弯身,环儿便极识眼色地从一旁拿出盆子来,接着。
姜幼萤扶着桌角,只觉得喉咙间尽是一股腥辣之意。
姬礼。
她突然很想姬礼,很想抱住他,同他说,肚子里你那个种不规矩,不听话。
忽然,脑海中闪过男子那张脸,她开始联想起姬礼以后严肃着一张脸,教育起小孩子的画面来。
想着想着,竟入了神,不禁“扑哧”一笑。
“姑娘,姑娘在笑什么,这般开心。”
环儿递来帕子,姜幼萤顺手接过接过,擦拭了下嘴角。
“没什么。”
她低下头,温柔地抚了抚小腹,腹部仍是平坦,孩子还没有形呢,就开始折腾她了。
“就是……想孩子他爹了。”
第78章 怀孕了
一想起姬礼的脸——他恣肆桀骜的眉眼, 和那眉目之中蕴藏的、如水一般的柔情,姜幼萤就忍不住一勾唇。
念着她怀了身孕,胃口不好, 姬莹给她送来了许多山楂。
说也奇怪,这明明还不舒服着呢, 一口山楂咬下去,胃中竟舒服了许多。
红通通的山楂, 被清水冲洗得亮堂堂的, 闪着光面儿, 看得人心情舒爽了许多。
刚准备去同姬莹道谢, 便听见脚步声传来,姜幼萤坐在桌子边儿,朝院内望去。对方今日穿了件齐制的齐胸百褶裙, 笑吟吟地迈入殿来。
不光她所穿、所用、所吃的都是大齐那边的东西, 就连她周围的侍女,也都是齐人的打扮。
甚至连这所宫殿,都像是一座缩小版的齐宫。
看来那位刚过世没多久的燕尾王十分宠爱她。
不知是不是在给他守孝,自从姜幼萤见到姬莹,对方一直都是一身素衣。
干净,纯白,高洁。
像一朵明媚的花。
姬莹坐着, 眉目温和,同她随意闲聊了几句。
姜幼萤无聊, 问婢女要了些线布打起络子, 姬莹见了,有些吃惊,举起一个青白色的络子, 连连夸赞。
“自从离开了大齐,本宫有许久未见到这东西了。”
姜幼萤敛目垂容,似乎有些害羞,回之以浅浅一笑。
天气更凉了,似乎知道她畏冷,长公主早早地往屋里送了香炭。燕尾的香炭没有齐宫那般香,掷入暖炉里,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热气便在屋子里游走开。
门庭外的树叶枯了三分,又落了三分。
姜幼萤看着徐徐坠下的黄树叶子,无端有些惆怅。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七皇子,长公主也没有提起他来。姜幼萤隐隐觉得,二人之间,似乎闹了什么矛盾。但这终究是旁人的私事,她不好过问。
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姬礼,秋风自庭院吹过来,清幽幽地,扑在少女面颊之上。姜幼萤的鸦睫卷了卷,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长姐,阿萤有一事,想求助于您。”
她将姬礼身上的蛊术,一五一十地同对方说了一遍。
越往下听,女子眉间蹙意愈烈。她似乎压根不知道姬礼身上的蛊,当听到小礼是为了她,在自己身上下蛊时,一颗心猛地跳了一跳。
她一阖眼,缓缓一叹息。
“他还是这倔脾气……”
“……”
“本宫也不知晓这种蛊术,一会儿差人去四处打听打听。”
“好。”
姜幼萤点点头。
只见长公主再一睁眼,“啪啦”一下,炉子内的炭火又是一声响。女子一袭素衣,很安静地坐在桌案前,纤细的手指攥着一个青白色的络子,顷刻,又将指头缓缓收紧了。
姜幼萤看着她,轻轻问出声。
“长姐,所以我们现在是与七皇子为盟,一同对付六皇子吗?”
“嗯。”
“若是助七皇子夺得王位,他不会再对大齐开战吗?”
“是。”
姬莹就像很熟悉七皇子那般,语气笃定。
姜幼萤抿了抿唇,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还未从蛊术之事回过神来,她的面色微微有些发白,一双清澈的瞳眸中,是遮掩不住的心疼,以及那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虽然这场和亲,她也是被迫的;这场战争,更是不关她的事。
茶水凉了,环儿识眼色地再添了一盏茶。姬莹看了这小丫头一眼,一个眼神,对方便知晓要退下。
殿门被人从外阖上,一时间,偌大的正殿中只剩下她与姬莹二人。
女子抿了一口茶水,声音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八年前,燕尾与大齐开战,我的父皇……大齐的先帝,畏惧勇猛的燕尾人,不战而败。作为‘战利品’,我与大齐的三座城池,统统被献给燕尾王。”
“那一年,我十七岁。”
那一年,他十五岁。
姬莹还记得见他的第一面,从大齐远道而来,她在路上便翻了晕。途径驿站,刚要歇息,山坡上突然冲下来一群人马。她一眼便看见了那为首的、身着红衣的少年。
他扬着鞭子,一袭红衣恣肆,骄傲得不像样子。
这一瞬间,她莫名联想到了自己那个还在齐宫的弟弟。
姬莹原以为是土匪下山,吓得直往后躲,一张小脸儿更是雪白如纸。对方是无意途径此处,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礼节性地朝她揖了一揖。
“这位是燕尾七皇子。”
有婢女在后轻声提醒,姬莹看了一眼他,对方虽是态度恭敬,可身上仍有着燕尾人那不可一世的傲骨,丝毫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四目相触,姬莹正色,这一回,她没有丝毫胆怯,大胆迎上他的目光。
他是燕尾皇子,自己也是大齐公主,她不需要怕他。
论辈分,他还要唤她一声母妃呢!
匆匆一面,二人都没有将此次相逢放在心上。回到驿站时,身后婢女却红着脸,同她道:
“公主,您还不知道七皇子罢?他是燕尾最儒雅,最有风度的皇子,他的母妃,也是大齐人……”
怪不得。
怪不得他身上既有燕尾人的桀骜,更有大齐人的温和矜持。
他不像燕尾那群糙汉子,头发、面容、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下巴上更没有一丁点儿胡茬。他奉了燕尾王的命,将驿站中的姬莹接回宫,再见到她时,姬莹已经被这里的水土折磨得上吐下泻,虚弱不堪。
七皇子看着她,微微拢眉。
身后又随从窃窃私语。
“这便是那齐人的公主吧,弱不禁风,娇里娇气的。除了模样好看些,哪抵得上咱们燕尾的女子。”
“就是。这细胳膊细腿的,哪能骑马射猎。”
“……”
来燕尾之前,她恶补了些燕尾语,大抵能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
七皇子走过来,垂下眼,看着她。
“很不舒服么?”
她呕吐不止,蹲在地上,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对方又看了她一眼,同左右道:“先去歇息罢,明日再走。”
“殿下——”
擅自歇息,定是十分不妥,有人走上前,欲阻止。
七皇子冷声:“怎的,本王的话都不管用了么?”
周遭寂静,鸦雀无声。
七皇子给她送了些参汤药粥。
她心中感激,却不敢同这个陌生的异邦男子表露出太多的情谊。
这段插曲过后,姬莹被七皇子带回了齐宫。
“我见到王上时,他是三十五岁,正坐在大殿之上,看见我走进来,快步下殿,走到我面前。”
王上欢天喜地地,朝她笑。
燕尾王是一个很桀骜不驯的男子,他的身上有种成熟男人的魅力,姬莹怔怔地站在殿下,看着他走进。
一步一步,迈到她身前。
忽然,从身后捧出一大簇花。
燕尾王待她极好。
他也不似那些燕尾糙汉,虽然留着胡子,头发与胡子都是整齐地梳理着。与他拥抱时,他的身上总有一种大草原的味道,激情,豪迈,壮阔。
他捏着她的下巴,亲吻她。他的吻就像是那醇厚的烈酒,稍稍摆弄一下,她的面上便泛起一阵红晕。
燕尾王就像是她的兄长,她的父亲,关怀备至,宠爱有加。
他为她建筑了宫殿,宫殿里面都是齐宫的摆设;他为她找来了许多从齐国来的厨子,为她做她朝思暮想的家乡菜;他为她……
姬莹还记得,在一次亲吻中,他的胡子扎得她难受。女子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又挠了挠嘴边。
“很扎吗?”
男人眨眨眼,温和地看着她。
她像小鸟一般窝在对方怀里,没有骗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燕尾王竟将胡子全部刮掉。
没有胡子的他,看上去更英朗。
他对她很好,却不喜欢七皇子。
七皇子是齐女与他生的孩子,似乎受了母亲的影响,少年身上总带着几分齐人的温润儒雅之气。燕尾王不喜欢他这样,觉得他优柔寡断,不够硬朗。
他们大婚的前一天,父子二人在殿中发生了争执。
彼时她正端着一碗粥欲走进殿,一头撞上刚从殿内冲出来的少年。汤洒了,所幸的是没有将人烫伤,少年匆匆看了她一眼,不打一声招呼,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院子。
“哎——”
姬莹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发着怔。
婢女走过来,宽慰她:“娘娘,人没烫伤就好,您莫同七殿下置气,他的脾气,古怪得很。”
在燕尾,书生气,被人称为“古怪”,被人称为“格格不入”。
姬莹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叹息。
“罢了,再做一碗便是了。”
他怕是忘了她是谁罢。
自从驿站过后,二人就再也没碰过面。王宫极大,里面住着的娘娘也极多,少年认不全,她也认不全。
“七殿下这是怎么了?”
“唉,还能有什么,无非是那档子事儿呗。殿下想去祭拜齐姬,王上不许,都动了脾气……”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声,姬莹抬起头,再度看向那少年的背影。
一袭红衣,那般鲜艳,那般明烈,那般意气风发。
却无端看得她眼睛一刺,须臾,咬了咬唇。
她是在后花园撞见少年的。
一见到她,少年猛地转身,似乎不愿与她说话。
他正生着气。
第79章 七皇子
齐姬是他的母妃, 原是大齐女子,后来辗转到燕尾,得了燕尾王的临幸。
只可惜红颜薄命, 齐姬身子娇弱,受不了燕尾这边成日的风吹日晒, 再加上她在宫中没有多受大王的宠爱,年纪轻轻, 便抑郁而终了。
独留下七皇子一人。
失去了母妃的七皇子, 在王宫之中更不受旁人重视了。
方才姬莹听闻, 过几日便是齐姬的忌辰, 少年想去祭拜她,被大王厉声训斥了出来。
燕尾的空气十分干燥,即便在此待了好些时日, 她仍是适应不了。总觉得脸上干干的, 若是到了冬天,风一吹,脸上定会发疼。
可少年却生得唇红齿白,面容白皙,似乎没有受过曝日与风沙的侵蚀。
她想起来与他见的第一面——少年是那般张扬恣肆。
而如今,他站在墙角,听见了脚步声, 抬起脸,冷冷地看着她。
像小礼。
一颗心无端被点燃, 她垂眸, 看着七皇子,眼底有暗暗情绪游动。这一瞬间,她突然很想家, 很想她的弟弟。
【阿姐,阿姐。】
【长姐,我是小礼呀。】
【这是肖德林偷偷差人从宫外买来的邹记桃花饼,阿姐,给你放这里了。】
【我才不吃呢,腻。】
……
记忆如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日光轻柔撒下,明澈的池面上波光粼粼。
姜幼萤坐在桌前,秋风吹得她发丝微扬,她伸出手,将鸦发别在耳后。
长公主声音柔缓。
“我待他,如对待小礼那般。他听话懂事,文质彬彬,我很喜欢。许是因为他是齐姬的儿子,身上流着齐人的血,大王总觉得他丢了自己的脸,觉得他不够硬朗,不够血性。”
大王不喜欢七皇子,姬莹却愈发怜爱那少年。甚至还想去同大王说,请求将他过继在自己膝下。
可当她在少年面前提起,与他商量时,对方却是面色一变,目色清冷,只睨着她。
一言不发。
幽深的瞳眸中,流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大王喜欢极了她——她有一副人人夸赞的好皮囊,楚腰纤细,身段窈窕。她能歌善舞,才学出众。这样一位绝世美人,自然是一笑千金,自然配得上那浩浩荡荡的十里红妆。
大王宠她,以齐制迎娶。她坐在轿辇中,盖着大红色的盖头。烛火通明,男子欢喜地掀开她的盖头,搂住她的腰,压入帐中。
二人虽然相差十八岁,可他仍是很有活力。男人很温柔,很懂得照顾她的感受,似乎念着她的身子娇,没一阵儿就会放慢动作,贴心地询问她。
“纤纤,纤纤……”
她累着了。对方揉了揉她的脸,看着她,“睡吧。”
这是她的初夜。
第二天,侍女走进屋,看着床单上的血,羞得红了脸。为首的端着水盆上前,笑吟吟地同她道:
“娘娘可是累着了?不着急,歇一歇,过会儿再去给太后娘娘问安。”
她一出门,便撞上七皇子。
他牵着一匹马,有意无意地路过她的宫殿,转过头来,只见女子面上绯红未却,一双乌眸犹如桃花凝露,娇艳得不成样子。
少年一怔,下人轻轻推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给她问安。
“母妃。”
这语气,怎么还有几分不情不愿呢。
姬莹含笑,对他点了点头。经了昨夜那一番折腾,她的身子有些痛,却还强忍着那道阵痛感,客气地寒暄:
“七皇子可是要去给大王问安?”
他懒散地抬眸,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讥讽似的笑,没有理她。
牵着马缰,忽然翻身上马,轻喝一声。
侍女盯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满:
“怎么这般无礼……”
话音刚落,少年去而复返。
他高高地坐在马上,红衣猎猎,冷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他并未弯身,垂眼睨她:
“要不要我载你?”
“七皇子!”
身后有人呵斥,“休得无礼!”
他握紧了缰绳,看着她,又扯了扯唇角。
只是那古怪的眼神……姬莹看不懂。
她始终看不懂他。
直到那次被宫妃陷害,心思单纯的她中了奸人诡计,危在旦夕之际,一道衣影闪过,将那匕首硬生生接住。
“七皇子?!”
她抬眼,震愕。
血珠自他手心汩汩流出,滴落在地面上,他面色不善,却一手将她的身形揽住。
不过几招,便反手将那人毙杀。
她面色雪白,呆愣在地。
一只手从头顶落下,护住了她的眼睛。
她发着抖,眼前是一片昏黑,鼻尖却是那极为浓烈的血腥味儿。男子丢了匕首,声音落在她的耳后。
“在这深宫,母妃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父王。”
他教会她隐忍,教会她坚毅,教会她暗藏锋芒。
他教她骑马,教她射箭,教她执起锐利的弯刀。他将她从当初那个单纯善良、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王宫之中心狠手辣、城府极深的莹姬。
她顺利地铲除了陈姬、燕姬、华姬……那些所有与她为敌之人,都成为她的垫脚石。
让她一步一步,慢慢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姬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用匕首时,对方的血溅了自己满脸。她右手紧握着匕首,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忽然殿门被人推开,就在她往后跌倒之际,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平静地看了殿内一眼,而后温柔地从她颤抖的右手中取下匕首,一脸怜惜地用袖子,擦拭着她面上的血迹。
而后,幽幽轻叹一声。
【母妃,是儿臣没有护好你。】
……
这一句母妃,七皇子喊了她八年。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嫁给大王八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而他却在十五岁当年,深爱上了自己的父王的宠姬。
每当大王的辇车落在她宫殿门前,每个耳鬓厮磨的夜晚,都有一个少年坐在寝殿内,望着纤华殿的方向。
长夜如漏,难以入眠。
她受了临幸,她成了宠姬,她拦着大王的胳膊,小鸟依人,楚态纤纤。
他站在殿下,冷风刮在少年面上,他掩住眼中情动,一字一字,喊她:
【母妃。】
她怀了身孕,呕吐不止。
他站在纤华殿外,看着殿中那抹靓影,忽然有了一种疯狂的冲动。
……
姬莹还记得,自己小产当夜,整个纤华宫是死一般的寂静。于森严的侍军中,他闯入寝殿,站在床榻前,看着平躺在床上安稳沉睡的女子,一人站了许久。
良久,他俯下身,于她耳边,一字一字。
【纤纤,你莫怕。我会替你和孩子报仇。】
【父王护不了你,我可以。】
人前,他是那温文尔雅的“废柴皇子”,只有姬莹知道,人后,他是怎样一番痴情的模样……
但她终究是无法背叛大王,也终是让那少年眼睁睁看了他们整整八年的情意绵绵。
……
说着说着,姜幼萤看着,坐在身侧的女子缓缓垂下脸。她的睫羽极长、极为密,能完完全全遮掩住她眼中的情绪。姬莹就是这般坐在这里,声音平淡,不露声色,同她讲着自己与七皇子的故事。
“长姐,那您是要回到大齐吗……”
不等她问出声,殿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二人同时抬眸,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一名黑衣之人跪倒了进来。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女子右眼皮猛地一跳。
“有人通敌……叛变了!”
……
姬礼被抓了。
他被人绑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遭都是六皇子的人。他们将整间屋子守得严严实实,似乎怕他会跑掉,更是将他五花大绑。
双手,双腿,都不能动弹。
“这便是大齐的国君?”
有人窃窃私语。
姬礼被绑在椅子上,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望向窗外。
有人轻声议论着,不过须臾,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她听上去像是年纪不大,声音很清脆,周围人见了她,慌忙跪拜。
“九公主。”
“九公主万安。”
他想起来了,这位九公主,是六皇子的亲妹妹。六皇子极为宠爱她,待她如掌上明珠。
九公主听说六哥抓了个极为貌美的齐国人,吵着要进屋看。
下人不敢拦着她,也不敢告诉她姬礼的真实身份,只得由着她去。
房门被人推开,一道强光刺了过来,姬礼眯了眯眼,还未看清来者呢,便闻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胭脂味儿。
他讨厌这么浓郁的味道,忍不住蹙了蹙眉。
对方却“哇”了一声,饶有兴趣地凑上前,打量着他。
“你、你便是那个齐人?”
她用着蹩脚的齐国话,问姬礼。
男子睨了她一眼,没吭声。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他的耳朵饱受这位燕尾九公主的摧残。
对方似乎极为喜欢他,见他手脚被绑着,心疼地想过来解绑。周围人吓了一大跳,慌忙将她拦下。
“公主,使不得。他会武功,剑术极好。若是松绑了,六殿下找小的们问罪……”
“公主,使不得。他会武功,剑术极好。若是松绑了,六殿下找小的们问罪……”
这一次是有人通风报信,好不容易抓住了他,若是他跑了,再抓一次可就难了。
九公主瘪了瘪嘴,“好吧。”不过须臾,转过头,又问眼前这位模样好看的男子。
“你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喝水,要不要吃饭?”
“我是燕尾的九公主,他们都听我的,若是你饿了,同我说,我让他们送些吃的来。”
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头疼。
姬礼懒得理她。
她吵着要给姬礼送吃的,一桌子的饭菜还有新鲜的水果。这时候,他才终于开口,“手绑着,没法儿吃。”
“松绑。”
“九公主……”
“就松绑一小会儿,放心,我不会告诉六哥的!”
第80章 以王后之名
九公主给他松了绑。
手腕上一道鲜明的勒痕, 对方见了很是心疼,凑上前来,又带起一尾暖醺醺的风。
她送来的都是燕尾这边的饭菜, 姬礼吃不惯,更担心对方会在饭菜上动什么手脚, 随意咀嚼了一口便吐了。
见状,九公主一脸关怀地望了过来。
如今六皇子与七皇子正在争夺皇位, 奸细通敌, 将正欲帮助七皇子的姬礼捉了起来。抓住了齐国皇帝, 接下来便是他那个弟弟——六皇子正是春风得意, 企图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些天,九公主也是频频来见他。每每都有人在周围看守,让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很不舒服, 便在夜黑风高之时, 趁人不备,偷偷溜了进来。
姬礼坐在椅子上,听见动静,没有抬眼皮。
敛目垂容,正在小憩。
“齐人哥哥,齐人哥哥。”
姬礼还是没有理她。
假装没有听见她的呼唤,男子将脑袋一偏, 一道月光穿过窗牖,照在他清俊的面容之上。
“嘎吱”一声, 女子推开了门。姬礼仍是微微阖着眼, 又听见一阵动静。
对方不知道他叫什么,周围人也不敢透露他的真实身份,九公主只好喊他“齐人哥哥”。
“齐人哥哥, 你是休息了吗?”
“……”
“齐人哥哥,明月有没有吵到你?”
“……”
这般冷冰冰的态度,九公主早已是见怪不怪。她就是这样,对方却不理会她,她越想往上面凑。
一双眸凝了秋露,她想起来,眼前此人儒雅贵气,定然喜欢那种温柔小意的姑娘。
身姿袅娜,柔婉动人。
少女放柔了身段,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在脑海中回忆莹姬的模样。
“齐人哥哥……”
姬礼抬了抬眼。
只见眼前之人一袭轻纱如云似雾,双眸迷离犹如秋波凝露,唇角勾着笑,那笑意潋滟,姿色楚楚。
他心中毫无波澜,就在对方快要泄气的前一瞬,男子忽然朝她勾了勾手。
“过来。”
明明是他被抓了,明明他才是俘虏。
九公主眼巴巴地凑上前去。
“你们这儿,有没有抓住一个齐国女子?”
姬礼垂下眼,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发问。
九公主努力地想了想,摇摇头,“没有。齐人哥哥,怎么了?”
没有就好。
姬礼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回答完男子的问题,对方却又不理会她了。
她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无论是父王,或是六哥,都将她放在掌心一手捧大的,何曾受过这般冷落?少女撇了撇嘴,一双眸却流连于这齐国男人的面容之上——他生得好看,不光是仪表,气度更是不凡。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俊秀的男子,他即便是被六哥捆在这里,举止仍是矜贵有度,颇让人心驰神往。
如此想着,她还是控住不住自己,将带来的吃食放在桌子上。又歪着脑袋想了想,给他递上一个清洗干净的果子。
“齐人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明月呀。”
“你……你是不是在生六哥哥的气?”
对方似乎喜欢极了他,一个劲儿地缠着他。姬礼被她扰得头疼,若不是双腿被人捆着,真想给她一脚。
聒噪。
头疼。
双手拢于袖下,对方却笑吟吟地望过来,一双手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揪了揪他宽大的袖角。
“你莫怕,有明月在,没有人能伤害的了你。”
“齐人哥哥,明月去同六哥哥说,求他放了你。你……你做明月的驸马,好不好?”
姬礼垂下眼眸。
她咧出一抹笑,佯装作明艳之色,可她的面容却是在大草原上风吹日晒,看上去不甚白皙。虽是扭捏成纤纤之态,可相较于齐国姑娘来,她还是有些虎背熊腰了。姬礼看了一眼她,迎上其殷勤的瞳眸,略一沉吟。
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明月公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须臾,他勾了勾唇,竟看着她笑了:
“好。”
女子欣喜若狂。
她欢天喜地地缠着他又说了许多,殿外忽然闪过一道人影,正是九公主的婢女。对方催促着她走,女子娇羞地回头,凝视被捆绑在座椅上的男子:
“齐人哥哥,明月一定会去同六哥哥说的。”
姬礼唇角噙着温雅的笑,朝她点头。
“啪”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带上。
屋子内,恢复了先前的清幽与冷寂。
男子沉下面色,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匕首从袖中滚落,他拢了拢眉心,将袖角割裂。
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
七皇子这边出了叛徒,除了抓去了姬礼,更是被剿灭了许多眼线,一时间元气大伤。
许是还在同姬莹闹脾气,又或是忙得焦头烂额,这些天,七皇子没有来殿中找她们。
他不来,六皇子却突然登门拜访了。彼时,姜幼萤正与长公主在正殿内打着络子。长公主的手极巧,没一阵儿,便打了极为精细的一只,刚将其欢喜地捧在手心,便有侍人慌忙上前通报。
一听见六皇子的名字,姜幼萤右眼皮突突一跳,想起来齐宫莲池边那一双幽深莫测的湛蓝色瞳眸。
姬莹忙不迭让人待她先躲起来了。
当男子走入殿时,姜幼萤正藏在侧殿之内。隔着一道屏风,她屏息凝神,看着那男人一身劲装,朝长公主走了过来。
“母后。”
言语倒是恭敬,只是那态度……却有几分随心所欲。
姬莹懒得与他计较,巴不得他早些走,以免暴露了还藏在殿中的姜幼萤。
他刚抓了姬礼,定然听说齐国皇后也跟来的事情,恨不得将他们一网打尽。
姬礼,姜幼萤,七皇子……
姬莹目色清冷,看着他。
对方嘴角边噙了一抹笑,目光却不安分,他左右望了望,巡视一圈儿。
“好些时日没来给母后请安,不知母后心中,还记不记得皇儿。”
姬莹两手整理着针线,镇定自若地打着络子。
见她不理会自己,六皇子倒也不恼火。他扯了扯唇角,饶有兴趣地迎上前来。
“母后这是在给谁做这些东西呢?是个父王,还是皇儿,或是……”他忽然一沉吟,表情一下子变得有几分古怪,“还是那个已经被皇儿抓起来的七弟?”
细密的睫羽垂下,恰到好处地遮掩住眼底眸色的波动。姬莹仍是不吭声,对方凝视她一阵儿,只见她双手纤纤,手指葱白,像玉一样。
干净,美好,漂亮。
父王很喜欢她。
七弟也是。
想到这儿,他忽然大笑:“说起来,七弟他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为了母后,竟暗地里养精蓄锐了这么多年,将三哥、五哥都吓了好大一跳呢。”
言罢,又凑上前来,一下子抓起女子的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他的气息扑在姬莹面上。
“也吓了皇儿好大一跳。母后,你听听,皇儿的心跳得急不急,烈不烈?”
他像发疯似的猛地抓起姬莹的手,女子似乎有些被他吓到,面色微微一白。下一阵儿,却见六皇子忽然一冷笑,湛蓝色的瞳眸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
“可这有什么用呢?养精蓄锐,处心积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到头来,还不是栽倒在了本王手心里。”
还不是狠狠地,栽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男子手上力道猛一加紧,双手紧紧握起,姬莹想将左手往外抽,却抽不开。
“母后,本王的好母后。七弟已被本王关起来了,还有父王的遗诏书,也落在了本王掌心里。届时,本王将会捧着皇诏登基,以作乱之名惩处那个齐人的贼子。本王会成为燕尾的新王。”
“本王……”
手上力道兀地一松,姬莹刚想往后退,却被人捏住了下巴。
有隐隐情绪,游走在男子湛蓝色的瞳眸之中。
他抚摸着女子的下巴——她长得极美丽,便是这倾城之姿,迷倒了他那过世的父王。不仅如此,他的叔父、他的兄长,还有……他那个以下犯上的好七弟。
“本王也想尝尝,七弟求之不得的,www.youxs.org……”
得到了遗诏,又抓起来了七皇子,唯恐夜长梦多,他着急着登基为王。
按着燕尾的习俗,姬莹是要再以王后之名,嫁给六皇子为妻。
前一夜,“新王”早早差人送来新婚的吉服——明日不仅是六皇子的登基大典,更是他们的大婚之日。姜幼萤看着被长公主随意扔在床上的吉服,腹中忽然又是一道翻江倒海,环儿慌忙赶来,将她扶住。
“姜姑娘,姑娘可是又想吐了?”
她于盆边干呕一阵,取来帕子,拭了拭嘴角。
“长姐——”
听见她的轻唤,女子立在原地,转过头来看她。
“您……当真要嫁给那六皇子吗?”
她不甘心,即使她并非这出嫁之人,却还是替姬莹感到不甘心。
姜幼萤为她想过许多结果——或嫁给七皇子,与心爱之人厮守一生;或是随着姬礼入齐,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国土,继续做那金枝玉叶的长公主。
她不该这样,不应该这样。
姜幼萤走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
对方面色清平,亦是微微敛目,眸光和缓,看着她。
“这是燕尾的习俗。”
入乡随俗,身不由己。
第81章 “小礼,她怀了你的孩子。”……
看着姬莹的面色, 姜幼萤内心却不平静。
外头不断有人来催促,姜幼萤站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菱镜中的女子被人绘上喜庆的妆面——她就像一个精致的玩偶, 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周遭皆是六皇子派来的侍军,让她插翅难逃。
周围人认不得姜幼萤, 还以为她是姬莹的婢女,便给她随意丢了件衣裳, 让她换上, 陪同姬莹一同前往大典。
临走之际, 趁人不备, 她偷偷塞给长公主一把匕首。
冷冰冰的刀柄让姬莹一愣,女子转过头来,正对上姜幼萤一双眼。后者压低了声音:“这是阿礼给我的, 叫我素日里多揣一把刀, 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也好防身。”
姬莹笑了笑,将匕首藏入宽大的衣袖。
六皇子在正殿等了她们许久。
他难得穿得这般严肃,湛蓝色的瞳眸中却透露出几分玩世不恭。
见姬莹在婢女的簇拥下走来,六皇子挑了挑眉,朝她戏谑性地一笑。那笑容中,尽是得意与讥讽。
以及……那与生俱来的征服欲。
姜幼萤走在长公主身后, 低下头,唯恐那蓝眸之人认出她来。
男人今日的目标不是她, 根本不看姬莹身后的婢女一眼。只一瞬, 他迈步上前,将女子的手牵起。
细嫩柔软,正是令他那个好弟弟魂牵梦萦。
一想起这儿, 他愈发洋洋得意。姬莹的手被他死死钳制住,男子的力道极大,她挣脱不掉。
眼睁睁看着对方面上带笑,势必要将她拉入那黑黝黝、血淋淋的地狱。
“你说,若是七弟看见本王与王后这般……猜猜,他会不会祝福我们呢?”
他一低头,几乎要咬住女子的耳朵。
“七弟他这么喜欢你,一定会难过得要疯掉吧……”
正说着,他吹了一口气,女子脖颈微微发僵,佯作镇定,与他一同朝前走去。
他们身后,规规矩矩跟着婢人。为首的婢女手捧着花簇,不过须臾,便有礼乐缓缓起。
姜幼萤跟着他们。
屏息凝神,盯着六皇子紧握着女子素腕的那只手。
“时辰到,起礼——”
拜过堂,二人便坐实了夫妻之名。从此以后,她是他的王后,是他的女人。
姜幼萤与环儿站在殿下,忍住身体的颤栗。
愤怒,无助,迷惘。
她四下望去,企图搜寻姬礼与七皇子的影子。
“一拜天地——”
姬莹被他死死拽着,带过来身子。
“二拜高堂——”
殿上女子身形僵硬,暗暗抗拒那人。
“夫妻对拜——”
手上兀地又是一道力,姬莹转过头,死死盯着对方。
“哟,力气还挺大,脾气也不小。”
六皇子挑衅地看着她,“怎么,还指望着你的情郎来救你,亦或是,指望着你那个弟弟?”
“不过王后还真是厉害呢。不光将父王,三哥他们迷得神魂颠倒,让那个下贱的齐人之子为你卖命,就连你那个远在齐国的弟弟,听闻你要再嫁,急匆匆地率军打了过来。本王也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大的魅力……”
正说着,男子又伸出手来。他的手掌处有一道厚厚的茧,覆上她的面容。
一道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让人直直皱眉,腹中还有一阵不适感……
忽然,六皇子的右手顿住。
一道凌冽的寒光闪上他湛蓝色的瞳眸。
“王上——”
“六殿下——”
殿中还有些未改口之人,面上皆是惊惶之色,震愕地看着大殿之上,那执着匕首的女子。
“王后娘娘?!!”
姬莹紧紧握着匕首,眸光清冷,望向她。
她身段窈窕,又是齐国女子,面对高大的燕尾男人,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压迫感——对方整整高了她一个头有余,略一垂眸,便能瞧见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以及脖颈之上,那高傲的、从不轻易低垂的头颅。
她不会轻易委身于他。
六皇子笑笑,眼下情形,他早已猜到了。
却没想过,对方会真藏着一把刀,再趁着他不备,用尖刀架上他的颈项。
男人一下来了兴趣,抬了抬手,示意众人不要上前。
六皇子的武功也极好,成日里骑马射箭的,力道更是骇人。姜幼萤站在殿下,提心吊胆地看着男人赤手空拳与女子打了好几个来回,长公主的出刀极快,唰地一下,侧着男人的面颊刮去。
在他的脸上,留下不小的一个血印儿。
台下众人又提了一口气。
六皇子仍不准下人上前,猛地一伸手,欲打掉姬莹手上匕首。后者眼疾手快地一侧身,又是好几个回合,“咣当”一下,姬莹手里的匕首坠在了地面上。
男人勾着唇角,气息有些不稳,眼中却全是兴趣。
“你这手法,也是那个卑贱的齐人之子教给你的?”
他一向不喜欢自己那个“懦弱”的弟弟,曾用一切卑劣的词汇去讽刺他。果不其然,姬莹听了,眼中隐隐有愠怒之意。
“生气了?”
六皇子嘻嘻笑了一声,“这么说,你心疼了?”
转眼间,男人猛地一伸手。
“www.youxs.org,www.youxs.org,另一个觊觎着父王的宠姬。果真是齐人卑劣的种!”
手腕上猝然一痛,女子右手又是一阵微蜷。正当她欲再迎上对方的招式时,男人忽然飞身下殿,如一把疾利的长箭,唰地一下来到姜幼萤身前。
眼前一道剑光,六皇子随手抽过一名侍从的腰间长剑,架上了少女脖颈。
一抬头,耳边便落下一道冷笑。
“住手!”
姬莹站在殿上,看着男子,怒斥。
她唯恐阿萤被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伤到。
她越焦急,男人便越开心。力道又一加紧,他一手紧握着长剑,另一只手却钳制住少女的肩头。姜幼萤被他捏得难受,只觉得那痛意从肩头处直直往下坠,流动在她的四肢百骸。
手掌,胸膛,小腹……
腹间一阵绞痛,如同万千细密的尖针,刺得她紧蹙起双眉,额头隐隐有冷汗冒出。
六皇子的手掌从她的肩头慢慢往上挪,最后竟变成掐着她的脖子,让她愈发感到窒息。
难受。
小腹中,似乎有什么在隐隐往下坠……
呼吸愈发困难,眼前的景象也愈发模糊。
……
就在她冷汗淋漓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便是婢女惊慌失措地喊叫:
“九公主,九公主!您、您——”
六皇子一愣,循着那声音,朝殿门口望去。
正见着姬礼一手钳制着明月公主,一手架着长剑,那剑光逼仄,正是架在少女的脖颈之上。
九公主就这般被姬礼钳制着,面色灰白,整个人瑟瑟发抖。
见了六皇子,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六哥哥,六哥哥,救救明月……”
姬礼冷眸,将长剑挪近了半分,不耐烦地道:“闭嘴。”
燕尾九公主连忙一噤声。
听见姬礼的声音,姜幼萤这才觉得稍稍好受了些,眼前原本逐渐模糊的画面再度变得清晰,她看见了对方焦急又关怀的双眼。
“阿礼……”
这些天不见,他似乎瘦了些。
腹中尽是委屈,脖颈处还有些发痛,姜幼萤看着方走入正殿的少年,咬了咬唇,委屈地快要哭出声来。
“阿礼,阿礼……”
她终于见着他了。
一见她落泪,姬礼神色一下变得万分慌乱。但如今,她却不害怕了。即便是脖颈上架着那燕尾六皇子的刀,姜幼萤仍感受不到分毫的惧怕。她站稳了身形,佯装出镇定之态,却控制不住眼眶的泪水。
天旋地转。
晕,眩晕。
孕期的犯困,以及脖颈处的窒息感,逐渐让少女散了力气。她抬了抬头,再度凝望姬礼一眼,倒下之际,身前像是刮起一尾淡淡的香风,混杂着轻幽幽的草药味儿,朝她整个人袭来。
将她整个身形裹挟。
她昏睡了许久。
奇怪的是,她的身子虽然没有动,眼睛更是没有睁开半分,却仍能清晰地听到周围人的话。
她听见环儿焦急呼唤大夫的声音,听到姬礼轻柔的呢喃,还听到……
“阿萤这是怎么了,昏睡这么久。还有这些药……她、她是生病了吗?”
姬礼的声音里尽是紧张与无措。
见他这般着急,一侧的长姐忍不住“扑哧”一笑,恍恍惚惚之中,姜幼萤甚至听到了七皇子的声音。
七皇子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不等他开口,姬莹便同自家弟弟调笑:
“小礼,阿萤没有生病,她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
即便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姜幼萤,似乎也能预想到姬礼此时的神态。
他微微拢着眉头,望向床榻上的少女,眼中尽是心疼之瑟。
“嗯……还有。”
姬莹笑吟吟地凝视着他,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小礼,她怀了你的孩子。”
姬礼明显一愣。
他似乎是傻掉了,看着正昏睡的姜幼萤,半天说不出话来。姬莹与七皇子笑着望向他,只见少年眼中一下掀起万顷波浪,那铺天盖地的情动,直在这暗夜中涌动。
游走。
“孩、孩子?”
他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见状,姬莹又轻轻推了他一把。
“想什么呢,高兴坏啦?人家可是怀了你的孩子,小礼,你以后可要对阿萤好一些,别总是那么凶,吓到了她……”
第82章 大婚
姬莹的声音轻飘飘的, 明明是那般温缓,却无端带了几分俏皮。
听得少年一颗心猛地收紧,再抬眼望去——女子躺在那如云似雾的床帐中, 袅袅香风将她整个身形包裹着。他一顿,紧接着便是欣喜若狂。
姜幼萤昏睡了整整一晚上, 这一晚,脑子里都是奇奇怪怪的嘈杂声, 待她想仔细再探寻时, 那声音忽然又歇息下来。恍恍惚惚之中, 她似乎听到几声:
“皇上、皇上, 大事不好了!沈世子他……他带兵打进来了!”
她听到了马蹄声,听到了兵器交接之声,还听到宫人的哭喊声……她皱了皱眉头, 只觉得头疼欲裂, 乍一抬眼,周遭却是万籁俱寂。
不等她开口,床边便凑过一张脸来。
是他。
一看到姬礼的脸,泪水便不受控制的涌上来,在少女眼眶中打转。
让她一下子扑上前去,将男子的脖子环住。
“阿礼,呜呜呜……”
他垂下眼眸, 鼻尖逸动着那清幽的香风,姬礼听着她强忍住的、小声的啜泣, 心尖儿不由得一颤, 也伸出手将她抱紧了。
右手轻轻拍动着她的背,似为安抚。
“阿萤,阿萤, 朕在。”
“不怕了,朕一直在呢。”
“……”
这几天,姬礼姬莹,与七皇子联手,终于将六皇子打下台。七皇子握着先王留下来的“遗诏”,即将登基,成为燕尾新君。
问及姬莹是否要与他们一同回齐时,前者抿了抿唇,却是一阵沉默了。
姜幼萤一转头,便看见七皇子那双满是深情的眼。
她头晕得愈发严重,更是时不时犯干呕。她晕得厉害,姬礼更是心疼的厉害,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宛若一名侍人。
就连长公主差给她的环儿也清闲了许多。
这一天,姬礼却是一早就出门了,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回来。
与他一同入殿的,还有一件大红色的吉服。
“这、这是……”
姜幼萤瞪大了眼睛。
一尾温风袭来,男子将她拢入怀中,唇角含笑,有几分欢喜地看着她:
“朕去同皇姐说,你我不日便要归齐了。突然想起来,朕与阿萤还未举办过婚宴,不若就在燕尾补办了,刚好趁着皇姐在。”让她也做个见证人。
他这么一说,姜幼萤想起来,三年多前那次大婚……
她的面上有了些愧色,姬礼却像是根本不在意般,欢喜地将吉服递到她面前。
“去试试,合不合身。”
话音刚落,姜幼萤便捕捉到他语句中的重点。
“长公主?她……是不打算回齐国吗?”
姬礼点点头,面上却没有一丝讶异之色,像是早就知道,皇姐会做如此决定。
见状,姜幼萤也松了一口气。
七皇子喜欢长公主,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至于长公主的心意……
姜幼萤还记得,那日一身齐制长袍的男子只身走入正殿中时,身侧那正专心打着络子的女子忽然抬了抬头,眼中闪过一抹欢喜之色。
明媚,清澈,却又转瞬即逝。
似乎在怕被人发现她这不可明说的小心思,又怕那人无法发觉、没有看清。
少女情怀,向来都是如此。
面对心爱之人,那眼底涌动的欢喜,是遮掩不住的。
如此想着,姜幼萤忍不住又抓紧了姬礼的右手,他的手掌很大,很宽,恰恰将她的柔荑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这些天,对方将她照顾得很好,让人差点儿忘了他还是齐国那矜贵的君主、那至高无上的帝王。
姬礼一伸手,揽住她,少女鬓边的青丝轻拂着他的唇角,有些发痒。
“还有,阿萤,皇姐与我们一同举办婚宴。”
姜幼萤一下怔住。
待反应过来时,她眼中是雀跃的惊喜。
“皇姐与……七皇子?”
“嗯。”
缱绻的气息忽然沉在耳边,姜幼萤没反应过来,那道喑哑的声音忽然垂落,耳垂上一道重力,让她一下子缩了脖子。
像小兔子一样,受了惊,眼睛也红通通的。
见状,少年轻轻笑了笑,笑声在胸腔中打转,有些闷闷的。
“咬、咬我?!”
烫意从耳垂上传来,周围站了些婢女,姜幼萤羞极了,绯意一路从耳朵窜上了整张脸。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姬礼扬了扬下巴,又朝她挑了挑眉。
好你个姬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调、www.youxs.org。
她气极,又不好发作,只好右手食指和中指并着,拍了一下他的嘴唇。
对方又笑出了声,将她的手腕捉住,像老母鸡抱小鸡崽一般,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
三日后,大婚之宴如约而至。
这是燕尾历史上最为声势浩大的大婚宴,虽是准备得急忙,但这场婚礼的主角却是燕尾与齐国那两对最为尊贵的夫妻,所有人都不敢怠慢。
七皇子与姬礼皆是行动派,在他们的安排与监督之下,红绸十里,浩浩荡荡地铺了满城。
金秋之节,满城飞花。
燕尾的风沙极多,极大,猎猎秋风席卷,黄叶自树上簌簌飞落,一路舞动这,急急落入了皇宫。
宫殿之上,更是满目喜色。两对璧人相携着,立于大殿之外。
司仪欢喜地伸长了脖子,只一声,喜庆的礼乐声震天奏起,飞叶与鲜花起舞,落在姜幼萤与姬莹那大红色的盖头之上。
她们都是齐人,七皇子极为宠姬莹,便也用了齐人的仪式。
这场婚宴,轰轰烈烈,众人叹为观止。
于一片喧闹声中,姜幼萤被人带到姬礼面前。周围站着会说齐国话的燕尾婢女,隔着一层盖头,姜幼萤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能听见环儿轻轻一声:
“姑娘,该入殿啦。”
一抬头,盖头映着满眼喜色,只见一道身形缓缓逼近,再一瞬,左手被人温柔地牵住。
“阿萤。”
“嗯。”
左手被人牵住,他的手指修长,有些温热,一根一根,www.youxs.org。
将她牢牢牵稳了。
似乎怕她再溜掉。
阿萤,阿萤。
他轻轻地,欢喜地唤她。
眼前这景象,他不知心心念念了多久。终于看着她凤冠霞帔,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与他一同步入新婚之房。
不是新婚,却胜似新婚。
这一次,他比先前还要温柔。姜幼萤坐在床榻之上,只见着那道人影走近,一步一步,来到床边。
烛火摇动,映出男子影影绰绰的身形。
姜幼萤低垂着一张小脸儿,只见着眼前出现了一双华靴。再往上看,便是他的衣袍。男子腰间束了枚玉佩,其下是一条坠着的流苏穗子,伴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晃。
姜幼萤也觉得自己一颗心摇曳得发紧,心跳更是怦怦地厉害。
紧抿着唇,没有吭声。
不过须臾,一双手探入,稳稳当当地攥住了盖头的两角。大红盖头掀开的那一瞬,只见她规矩地坐在床沿处,两只手服服帖帖地搭在大腿面上,着实是位乖巧的小媳妇儿。
又像小兔子,像小猫,像小鹿。
像被烫熟了的小鹿。
姬礼站在床边,见她迟迟没有抬头,少女细密的睫羽却是忽闪忽闪的,他忍不住低低一笑。
“害羞了?”
姜幼萤坐在床边儿,手指忍不住去抓腿上的裙面儿。
却还是摇摇头,死鸭子嘴硬,才没有害羞呢。
他笑得愈发欢喜了,弯下身子,想要来看她。
“就是羞了。”
姬礼低了低身,那流苏穗子一瞬坠下来,姜幼萤也觉得自己那一整颗心,随着男子的动作大起大落。
如海潮,汹涌澎湃,流动不息。
“羞什么?”
他勾了勾唇角,于她身侧坐下,“又不是第一次掀盖头了。”
“就是第一次。”
话音刚落,她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禁有些懊恼。
好在姬礼不再纠结过去的往事,听着她声音细细的,小小的,笑得愈发开怀。如今的他,虽然较三年前成熟了许多,但现下,他却像一个少年。
像一个欢天喜地的,得到了心爱至宝的孩子。
外头仍是锣鼓喧天。
咚咚咚咚……姜幼萤听着,愈发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小声问了句:
“外头是什么,怎么还这么吵。”
“他们在庆祝。”
姬礼微微垂眼,少女两手紧张地攥着裙面儿,手指微微蜷缩起来。见状,他便伸出手去,直将那细软的柔荑握住。
包裹在手心里。
“在庆祝,大齐的皇帝,与大齐的皇后,今日大婚。”
万民跪拜,欢腾不止。
在庆祝,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
他终于,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地迎娶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姜幼萤一怔,身侧之人忽然弯身,扶住她的肩膀,铺天盖地地亲吻了过来。
“唔……”
他的唇角有些甜,可又一瞬,姜幼萤竟感觉到他唇角边那淡淡的清酒香气。对方紧紧握住她的肩头,将气息一寸一寸地送入。竟让她舌尖一阵颤栗。
“阿礼……”
清风,明月,烈酒。
香雾,衣影,鸦青鬓。
对方动情地亲吻下来,清酒沾了热意,醉醺醺地打转。
姜幼萤知道燕尾的酒烈,后劲儿足,却为想过这酒也这般香醇。
酒劲儿往往是久经酝酿后生起的,那醉人的清香一层一层,www.youxs.org,更让她的面颊染上一层忘情的绯色。
她醉了。
姜幼萤伸出手,抱住他的背。
“你怎么还喝酒了?”
气息不稳,流连于男子唇齿中,丝丝离离的,将人搅得愈发头晕目眩。
“肖德林跟我说过,你不能喝酒的。”
“他们拼了命地给朕灌酒,嚷嚷着起哄,非要拿朕与七皇子比酒量。朕不能在外面给你丢人,让别人说你男人不行,是不是?”
姜幼萤涨红了脸,“谁、谁说你不行。”
他最行了。
第83章 秦晋之好
烛火跳跃在二人的眼眸中。
那般明艳的、撩人的气息, 一下让人感到些醉意。醉意上了头,少女面上更是醺醺然,抱着男子的背, 将他拉过来。
气息愈发逼近。
她轻嗅着姬礼身上的清香,望向他。
一双乌眸中, 隐隐有迷离之色。当她再度抬眸、吮吸男子身上香气的那一瞬,只觉得一股热火游走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 让她愈发难耐。
忍不住将对方抱得更紧了。
姬礼下巴稍稍低下来, 一垂眼, 乌黑的发丝便滑至少女的脖颈处。他忍着如潮水般阵阵上窜的酒意, 将她往床里面抱了抱,而后又忍不住想压下。
身子刚一弯,立马想到了她如今还怀有身孕。
她肚子里还有小宝宝。
一想到这儿, 男子的手微微一顿, 见他不动,怀中少女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发上的流苏叮叮当当地碰撞、敲击,一根发钗轻轻刮蹭在姬礼的喉结处。
金钗坚实,他的喉结更是结实,看着她,轻微动了一下。
“阿礼?”
她喃喃,伸出手来, 摸了摸他的脸。
真好看。
她的阿礼,是这世上, 最好看、最温柔的男子。
他当真是温柔、细致极了, 心中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双手将姜幼萤的身形搂住,从身后环住她。
轻轻地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
姜幼萤坐在那儿, 燕尾王宫不似齐宫那般金碧辉煌,却也有几分富贵漂亮。风一吹,纱帐如云似雾般袅袅飘起,姬礼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声音沉在她的周遭。
遏制住她的小悸动。
“不可以。”
男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今更是加了些力道。
对方将手指一根根,从她的指缝中穿过,旋即又将她细软的手指捏得更紧了。
手指紧紧攥着,似乎在克制着些什么。
姜幼萤怀了身孕,对方心疼她的身子,便什么也没有做。可即便如此,如此“新婚”之夜,二人还是无法轻易地安寝。姬礼先将她扑到在床栏上,www.youxs.org,待意乱情迷之际,忽然又躲开。
他的眼睛里沉着一团雾气,醉醺醺的,却又隐隐透出些亮光。
“睡觉。”
男子轻轻咳了声,耳根却染上些红晕。见他这般,姜幼萤越发想要逗他,嘻嘻笑着,用手指在他的喉结上打转。
他似乎有些无奈,一把将她的手指握住。
低下声,声音居然有些发哑:“别折腾了,乖。”
揉了揉她的脑袋。
姜幼萤一下又扑入男子怀中。
刚一靠近,突然压到一个很硬的东西,猝不及防地,让她吓了一跳,忍不住朝后缩了缩。
反应过来时,她的脸上一片烧红。
姬礼看着她的反应,勾了勾唇。
“害怕了就乖乖睡觉。”
语气中,大有威胁的味道。
天已经很黑了,今夜的月色不甚清朗,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这月色看上去总是有些迷迷蒙蒙的。窗户紧阖,更是遮挡住了窗外的月色,姜幼萤就这般坐在床榻的正中央,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种坚实。
挺拔,有力。
就像他的腰与背。
再望过去,姬礼已经低下头去,他将发冠拆了,发丝如瀑般倾泻而下。嘴唇轻抿成一条好看的直线,左颊处的那个小酒窝若隐若现。不过须臾,他便极为贤惠地铺好了床榻,示意姜幼萤躺下来。
不要乱动。
动作,神态,皆是温柔。
如河溪,似流水。
她的内心却是一阵汹涌澎湃。
乖乖于床榻上躺下,烛光穿过床帘,打在她的眉睫之上,少女眼中神色微闪。
“吹灯么?”
姬礼侧过身来,问她,“还是再聊一会儿?”
新婚之夜,若不是她身怀六甲,以姬礼的体力……
姜幼萤将脸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个鼻子。
被被子压着,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吹、吹灯吧。”
脑海中不禁带起“呼”的一声,周遭暗了下来。紧接着,右侧被褥被人轻掀起,姬礼也躺了下来。
他是平躺着的,姜幼萤忍不住转过头,偷偷看了他一眼。
纹丝不动。
只看见他坚毅流畅的轮廓,在暗夜中愈发显得硬朗。
仅此一眼,她便忍不住一颗心怦怦直跳。
心跳声在这静谧的黑夜之中,尤为剧烈清晰。
就在她第三次偷偷望向姬礼的时候,对方突然转过头来。
“不专心睡觉,偷偷看朕做什么?”
他的气息扑过来,姜幼萤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贴过去。
一下滚到他怀里。
姬礼一愣,身子立马变得僵硬。
“莫,莫闹。”
对方的胸膛忽然变得热烫,气息也愈发不稳。一片漆黑之中,少女笑盈盈地抬起双眼,乌眸璀璨,如同暗夜中的星子。
让人忍不住想采撷。
姬礼后背兀地一僵,仓促按住她的手,“别玩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姜幼萤眨了眨眼,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之中,她仍能看见对方耳朵上的绯色。男子的眸底亦是被她点燃的渴望,却又不得不握紧她的手,硬生生地忍着。
就连那五根手指亦是紧紧绷着,硬得厉害。
她咽了咽口水,却看见姬礼喉结轻轻滚动。
他像是渴了。
姜幼萤轻轻扯开他的手指,说也奇怪,他明明那么有力,如今的手指却有些软绵绵的,叫人一掰,就立马散了。
“还难受吗?”
于他怀中,少女抬起明灿的双目,像夜明珠灼灼闪烁。
姬礼手指顿了顿,垂下眼,看她。
眼中游走着淡淡的情绪。
她压下手,手掌慢慢收紧。她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了,可还是有几分赧然。姜幼萤低垂着眉眼,有点不敢看姬礼,不知他是何神色,少女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
一不做二不休。
掌心的充实感,让她又吓了一跳。
一抬头,便看见姬礼正躺在那儿,微微偏着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捣蛋。
“要不要……我帮你?”
本以为自己胆子很大,本以为花柳本已熟读一通,再加上先前花楼妈妈所授,姜幼萤原以为可以轻轻松松地操作。可这一句,她的声音却是轻轻的,低低的,音量小小的,底气不足。
语调还有几分颤抖。
姬礼目色微动,凝视着她。
就在她即将要泄气的前一瞬,那黑叉一下子膨胀,姬礼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沙哑着声音:“好。”
……
夜风阵阵,凉意习习。
姜幼萤额上却是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的右胳膊已经酸痛不堪。
就在她躺下的前一瞬,整个身子被人从后背抱住。对方最为真挚、炽热的情话落在少女耳边,将她整个人紧紧地裹挟。
……
后半夜,姬礼却犯了胃痛。
他的胃不好,素日里是一滴酒都不能沾。今夜又喝了这么多喜酒……
他蜷缩在床榻上,两只手交叠在小腹之上,不过一阵儿,又抿着唇走下床去。
“阿礼?”
姜幼萤迷迷糊糊地望向他,“你要去哪儿?”
“找……热水,渴。”
他这么一出声,姜幼萤才发现对方竟是这般虚弱!
她连忙唤来了大夫,又连忙喂了药,情况才稍稍好转了些。
姬礼紧抿着唇线,双目阖着,面色苍白如纸。
这一下让姜幼萤想起了姬礼身上的蛊,第二日便去同姬莹和七皇子说。听了她的话,七皇子略一沉吟,而后痛快应下,帮助她和姬礼查找这蛊术的解法。
燕尾这边要比大齐干燥上许多,也更早得迎来了冬天。踩着秋日的尾巴,姬礼收整军队,浩浩荡荡地回齐。
饯别那天,长公主与七皇子站在山坡之上,二人互相挽着,目送着队伍,就这般,默默站了许久。
姜幼萤坐在马车上。
马车颠簸得很,再加上她腹中怀了个孩子,这次回京,一路上更是吐得厉害。这把姬礼心疼坏了,更加无微不至地照料她。姜幼萤身子瘦弱,身形窈窕纤细,又穿着秋冬日那几层厚实的衣裳,若不是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出她微微拢起的腹部。
就这般,好一阵折腾,车队终于浩浩荡荡地驶入了皇城。
周遭围了一圈儿人,听闻七皇子将先皇割让出去的三座齐国城池归还、当做长公主的迎亲礼,不光是大臣,就连百姓亦是十分欢喜。燕尾以三座城池相聘,迎娶姬莹公主为燕尾王后,两国达成盟约,喜结秦晋之好。
第84章 回宫
脚步踏入皇宫, 正是深秋。院内的树枝皆是光秃秃一大片,方一看到朱红色的门槛,后脚便看见前来接迎的人群。
“娘娘, 娘娘回来啦!”
绿衣欢喜地唤上凤鸾居的宫人,柔臻亦是跟在她身后, 站在人群之中,努力踮着脚。
伸着脖子, 往宫门口望去——
不仅是宫人, 宫门外还围了一圈子朝廷贵臣。姜幼萤与姬礼坐在同一匹马上, 男人身形宽大, 恰恰将她环得严严实实。清风吹起,青丝伴着香气拂至少女耳侧,让她不由得伸手抚了抚耳背, 右手方一落, 却又被人严严实实地握住。
好一番神仙眷侣,恩爱异常。
人群中传来惊羡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整齐地跪拜:
“恭迎圣上回宫!”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旗鼓声喧天,姜幼萤方一垂眼,便看见为首的沈鹤书和姬鸷寒。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隐约觉得, 这二人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姬礼稍一拂袖,众人便从地上起身。沈鹤书拂了拂衣摆, 他今日穿了件湛蓝色的官袍, 乌发用一根玄青色的发带束着,整个人看上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之态。
姜幼萤也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集,目光匆匆从他身上掠过, 又往宫门内望去。
容羲。
他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桃花树下,身形单薄。
看着容羲,她竟莫名从心中生上了一股感伤之意。说也奇怪,自己明明只与他在烟南有过交集,相逢也不过是匆匆几面,但对方却时常进入她的梦境中。每当自己陷入沼泽与泥泞时,或是姬礼,或是他,都会伸出一双手来。
带她走出这万丈深渊。
自己与容羲……
好像不止是烟南。
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许多天的风餐露宿、日夜颠簸,让姜幼萤的脑袋有些痛,她没有再往下想,容羲的目光中也没有太多神色,仅是站在那里,仰望着他们二人。
无悲无喜。
“听说容大人马上就要大婚啦?!”
“是呢,是跟张尚书家的二千金,那姑娘的模样……啧,可叫一个水灵呢!”
正在出神,www.youxs.org,姬礼轻“吁”一声停了马车。
“阿萤,小心些。”
右手被人牵过去,少女点了点头,下意识护住了腹中的孩子。
姬礼有许多政事要处理,转过头细心叮嘱了她与绿衣几句,而后便先回坤明宫了。只是这几步一回头,好像有些放心不下她,姜幼萤朝他笑笑:
“臣妾在凤鸾居等您。”
姬礼一走,绿衣与柔臻便放松了许多,听说她怀有身孕,各个欢喜地上前。
“娘娘,奴婢可以摸摸吗?轻轻摸一下。”
绿衣眨了眨眼睛,迎上自家主子温婉的笑容。
自从怀了孕,她的气质也变得柔和了许多。看着她面上的笑意,绿衣竟一时痴怔,直到有人小心拽了她的衣袖一把,这丫头才回过神来。
“绿衣姐姐,娘娘叫你呢。”
绿衣将手从姜幼萤的肚子上挪开。
姜幼萤极瘦,身姿纤妙,光用手摸小腹,是摸不出什么不大一样来的。可即便如此,绿衣的动作还是轻悠悠的,生怕伤到了她肚子里的皇嗣。
这可是皇上的嫡长子呢!
凤鸾居、坤明殿,乃至整个皇宫上下,皆是一片喜色。
姜幼萤坐在暖和的寝殿内,炉子里盛满了香炭,将周遭烘得热气腾腾的。主仆几人面色红润,小太监带了皇上差人从宫外买的邹记桃花饼,又念着她如今胃口不好,捧来了一大盘山楂。
“离宫这些天,宫内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绿衣眉飞色舞,讲着一件件趣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小丫头抿了抿唇。
“娘娘,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自从怀了身孕,她的气质愈发柔和,声音也愈发温婉可人。
绿衣看了一眼柔臻。
“娘娘……”
她说起一件有几分古怪的事来。
“皇上临走前,将朝堂之权交予荀南王,您与皇上不在京的这些日子,皇宫、皇城皆是一片安生。只是……”
绿衣一顿,旋即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娘娘一眼。
“宫外有些流言……”
流言?
姜幼萤兀地一皱眉。
又是谣言。
京中谣言她听得不算少了,闻及,女子不由得自嘲似的笑笑,“外头又说本宫怎么了?”
与容羲?或是与沈鹤书?
离京之前,这些流言蜚语便未曾停歇,姬礼虽然相信她,却也不能不在意那些谣言。天子勃然大怒,派人前去焚烧了上千卷书籍,又抓来写这些话本子的人,将其拷至天牢。
皇帝一出手,百姓便再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他们畏惧姬礼,皆不再敢出声。
这刚一离开京城,那些谣言又“出山”了么?
姜幼萤抱紧了柔臻非要盖在她腿上的小棉被,面色未变。
却不料,竟听见绿衣说道:
“娘娘,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面,外面都在传……皇上苛待宫人的谣言。”
“不仅如此,还传遍了皇上虐杀宫妃,虐待完宫妃后,又将她们各个打发回家……”
姜幼萤一愣。
“还有……皇上此次带兵打仗、征讨燕尾也不过是一个空名头,都是沈世子在后方调度、运筹帷幄,您与皇上只是坐在军帐中,随便随便发号施令。”
“……”
“宫外头,传遍了污蔑皇上的谣言!!”
姜幼萤坐在柔软的贵妃椅上,心有戚戚。
她知晓,上一次那些谣言冲着她来,不过只是毁毁她所谓的“清誉”,可这一次,对方的矛头却直指皇位上的姬礼。妖言惑众,三人成虎,若是这些谣言发酵,引起民怨……
难怪,难怪她回京路上,看见周遭百姓面上的神色都有几分古怪。
怕是都在迫于这“昏君”、“暴君”的淫威罢。
姜幼萤略一沉吟,眉头仍是紧锁着,“那此事……皇上知不知晓?”
刚一说出口,她便一顿。
这么大的事情,连绿衣一个宫女都知道了,姬礼又如何不知晓?
如今他被臣子叫去商讨政事,怕就是为了这件事罢……
小厨房那边送来了晚膳,姜幼萤却是怎么也吃不下了。一来有心事,二来没有胃口,吃了好几颗山楂也开不了胃,所幸只扒拉了几口,便在绿衣的陪同下去后花园散散心。
自从姬礼不顾着众臣子反对遣散后宫后,这后花园也清净了许多。冬日将近,花园内皆是光秃秃一大片,没有什么好看的,她的心情愈发烦躁,便带着绿衣往湖边小亭子那处走去。
今晚夜风不是很凉,不到一阵儿,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幸好出门时绿衣见天色不对,提前备了一把伞,将伞骨撑开,一主一仆相携着,往亭子那边慢悠悠地走。
一边走,一边散心。
忽然,撞见一行人影。
夜色有些漆黑,来者逆着光,姜幼萤还未看清这几人的面容,对方率先出声了。
“皇后娘娘?!”
声音竟有几分惊惶。
寻声望去,是个面生的宫人。她在前引着路,这一声,让身后之人顿足,纷纷朝姜幼萤望来。
“皇后娘娘。”
“臣女张氏,见过皇后娘娘。”
张氏?
脑海中刚闪过“张尚书家千金”几个字,姜幼萤又看清了女子身侧玉立着的男人——他一身湛蓝色的衣袍,腰间佩了块温润莹白的软玉,见了姜幼萤,先是一愣,而后恭敬规矩地一揖:
“臣容羲,拜见皇后娘娘。”
果真是这个张氏。
容羲那未过门的妻子。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抬眼望去。身侧的绿衣也反应过来眼前女子乃是何人,也忍不住探寻的望过去。
都说容大人年纪轻轻,官至要职。更是姿容出众,气度不凡。京中未出阁的姑娘们挤破了脑袋想嫁入容府。绿衣也想看看,面前的这位张氏千金究竟有什么本事。
月色之下,女子低垂着脸,眼底却有隐隐的好奇与雀跃。唯有容羲只身站在那里,清淡的月色落在他身上,男子面容平静。
听见姜幼萤出声,容羲抬眼,不动声色地朝她望来。
念着先前的流言,姜幼萤心想着还是与容羲少接触为好,便只朝着他们二人点点头,带着绿衣走远了。
此番他们入宫,是大婚之前拜谢皇恩,看这方向,正是朝坤明宫去。
……
“容哥哥?”
一声轻唤,让微怔的男子回过神来。
张氏颇为关怀地抬眼,“容哥哥,你怎么了?”
忽然发呆了好一会儿。
容羲回过神来,看了看她低垂的衣袖,终是没有牵起她的手。
轻声:“无事,去坤明宫拜见皇上罢。”
见他此般魂不守舍,张氏面色一顿,忽然想起先前婢女们的议论。
“皇后娘娘好像与容大人还有些不清不楚的……”
“当真有此事?皇上竟不在乎么?!”
“皇上?咱们皇上是怎么对皇后娘娘的,你又不是没看见,皇上还能怎么办,只能宠着呗……”
第85章 一更
从坤明宫内走出来, 张氏仍有些心神不宁。
那些流言蜚语她不是没有听过,若说不在意那定然是假的,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夫君。
认识容羲的时候, 他还尚未成名,那是在一场家宴上, 父亲升迁,宴酬宾客。她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日却偏偏去了花园前的小亭, 这一见面, 便是芳心暗许。
那时候, 他根本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理寺卿,她却一眼相中了对方仪表不凡。说也奇怪,明明是相当的年纪, 他身上却有一种少年老臣之感。做事稳重, 行为举止矜贵大方。
只可惜……一心为政为民,无意情爱之事。
纵是百般惋惜,她也不愿强贴上对方的。父亲知晓女儿心事,原欲招揽容羲为门客,却遭对方婉拒。对方乃七窍玲珑之人,心思缜密至极,又如何不知晓张尚书的醉翁之意?
她无可奈何, 父亲更是替女儿叹息不已,眼看着容羲青云直上, 管拜大理寺卿, 仕途如日中天!
天子看上去比她想象中要年轻上许多,也没有传闻中那般阴戾可怖。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在殿下站着, 几番寒暄后,天子似乎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直接让他们二人退下去了。
天子这般,容羲像是早已司空见惯。带着她朝那龙椅遥遥一拜,而后便告退了。
走在甬道上,耳旁是飒飒的风声。不知是不是错觉,张氏总觉得,宫里的风声要比宫外大很多。宫墙内的风很凉,很烈,一不留神,便会被寒风打得一个哆嗦。
容羲与她并肩走着,却没有看她。
从进宫到现在,他从来没有主动看她一眼。
他就是那般清冷疏离的性子,高高在上,清风霁月,遥不可及。
可行为举止偏偏又那般温柔,这种温柔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并未因为她是“未来的容夫人”。他的温柔对谁都一样。
可对皇后娘娘却不一样。
他在无视皇后娘娘。
花园里撞见,容羲便恪守规矩地低下头,敛目垂容,根本不看那女子一眼。www.youxs.org,却让张氏愈发觉得欲盖弥彰。
“皇上当真是不在意皇后娘娘与旁人那般么……”
耳边又回响起婢女的话语。
“怎能不在意……”
这一语,如梦初醒。
张氏的身子震了震,突然抬头,望向身侧的男人。
天色昏昏,粉霞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下颌处渡上一层淡淡的光影。
似乎感受到目光,容羲终于转过头。
“怎么了?”
“没、没事。”
一颗心猛然一颤,她想起来婢女的话。
怎能不在意?无非是这份爱意,远远大过了在意。
……
容羲倒也是个合格的“夫君”。
二人还未大婚,他便待她极好,聘礼下了重金,张尚书乐得合不拢嘴。
不光如此,他待她的父亲也如同生父,孝顺,有礼,让外人看哪哪儿都挑不出半分毛病。
一想起父亲,她又不禁联想起容羲的祖母。
容羲由祖母一手带大,老人家却在半月前过世。
张氏很清楚,容羲应下这份婚事,多半是为了祖母。
祖母离世,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沧桑了不少。却又因是朝廷命臣,不能请命守陵。
可即便是祖母西去,他还是信守着婚约,没有悔婚,更没有因此埋怨怪罪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
刚坐上马车,不等马车行驶,容羲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跳下马车。
“大人,您要去哪儿?”
张氏掀开帘子,问他。
他的身形隐于那一片昏黄的暮色中。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先回府罢。”
“……”
去后花园走了一圈儿,姜幼萤仍觉得心头闷得紧。
像是有什么东西打了个结,沉沉地束在心口处,她伸出手来,稍稍压了压胸脯,长长吐出一口气。
“娘娘,怎么了?”
见状,绿衣关怀望来。
“身子不舒服吗?”
如今她怀了身孕,日常便更不能懈怠。
“无事,就是胸口闷得慌。”
就连散心也解不开的郁结,也不知是在为何事而忧虑,心头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姜幼萤踩着地上的影子,浅浅一叹息。
“罢了,先回凤鸾居罢。”
心头郁结,胃口也不好,还老一直犯吐。
这个孩子,真是折腾死她了。
正往前走,一拐角,忽然撞上一道人形。
“皇后娘娘。”
定睛一看,居然是容羲。
姜幼萤一愣,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望望,没有看见张氏。
他身后空无一人。
见了容羲,姜幼萤身侧的绿衣亦是怔了怔,忍不住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子。
“娘娘……”
按着避嫌之说,容羲不应出现在此处。
不过既然他出现了,肯定有他来的道理。
姜幼萤微微抬目,眼中一片清平之色,与之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卑不亢地问他:
“容大人此番来找本宫,是有什么事情么?”
容羲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她身侧的绿衣一眼。
目光中似有淡淡的疑虑。
姜幼萤立马会意,温声道:“绿衣是自己人,容大人但说无妨,无需顾虑。”
男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看着她。
见状,姜幼萤只好将绿衣差走。这小丫头仍不放心,又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衣袖,姜幼萤轻声:“你去路口那边站着,看着点儿人。”
“……是。”
绿衣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姜幼萤这才重新抬眸,望向身前的男子。
冬日天色黑得早,不过须臾,便是夜色沉沉。容羲微微垂目,鸦青色的睫羽翕动着,冷风一吹,他眼底有情绪紊乱。
青丝飘摇,连带着他宽大的衣摆,他的身形看上去有几分瘦削。
姜幼萤这才突然想起来,不日前,对方的祖母过世。
他看上去确实消瘦了许多,可即便如此,眼底仍是一片流动的光彩。
容羲是人中龙凤,是清风霁月。
他不会做出沈鹤书那种混账事,与对方独处,姜幼萤也莫名感到放心与安心。
“容大人?”
见其迟迟未言语,她忍不住低低出声,唤了一下他。男子面上一怔,恍然回神。
又是朝她恭恭敬敬地一礼。
“娘娘,微臣有一事……”
声音却愈发消小。
他的声音似乎压抑着,低低地从喉咙中溢出。那竭力克制的情绪,引得姜幼萤一阵怔忡。声音低沉之际,那眸光也微垂了下去。他低着头,月色寥落,坠在男子的肩头与眉睫处——姜幼萤就这般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榕树下,树叶皆是零落,没有遮挡住一丁点的月光,也让那月色愈发皎洁莹白,将面前的景象照得清明。
照得清晰。
这景象……
她好像在梦里见过。
她好像……在梦里见过容羲。
面上又一晃神,只听容羲轻轻一声:
“关于沈世子,还有荀南王。”
沈鹤书与姬鸷寒。
“他们怎么了?”
提起沈鹤书,她便隐隐觉得不妙。至于那个荀南王……不知道为什么,姜幼萤也是对他提不起什么好感来。
“他们……”
容羲忽然一沉吟。
这般严肃的语气,这般欲言又止的神色……看得她心头莫名一提,眸光也不免锐利了几分。
“他们要反。”
一道冷风扑打至少女面上,风中掺了些沙,一下让她迷了眼。
见姜幼萤微微弯身,右手放在眼睛上轻揉,容羲亦是关怀上前。他下意识地想探出手,可右手又顿在半空中。夜风凌冽,吹乱男子的衣摆,他抿了抿唇,终是将右手悄悄收回。
揉完眼睛,小姑娘的眸底有些发红。
似乎没有听清,似乎还想确认,她提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
“沈鹤书与姬鸷寒,”容羲一顿,而后压低声音,“他们要反。”
“容大人又如何得知?”
姜幼萤皱了皱眉,“有什么证据?”
容羲目色微动。
“尚且有确切的证据。”
没有……证据?
猛地吸了一口凉风,姜幼萤被呛到了,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容大人没有证据,还能如此笃定?”
她大为吃惊,眼中竟是讶异的神色。
他的神色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因为——”
就在姜幼萤再度探寻望来之时,容羲忽然一顿。
他垂下眼睑。
因为……
这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上辈子,在她死后,沈鹤书以起义之名造反,将姬礼软禁与金陵台。
而后又拥护荀南王上位。
回想起上辈子的事,于私,没有保护好她,于公,无法挽回天子的自裁。
从始至终,他心中有愧。
第86章 二更
姜幼萤抬眼看着他。
对方神色晦暗, 细密的睫羽垂下,遮挡住眸底流动的情绪。他欲言又止,似乎想与她说些什么, 满腹心思呼之欲出。
夜色愈发黑暗,昏沉。
容羲眼中隐隐有皎洁的光。
“容大人?”
见他一时怔忡, 姜幼萤抿了抿唇。虽然她已怀了身孕,可那声音又轻又软, 如空灵的鸟儿雀跃在山谷, 啾啾一声, 直将人的心思再度提起。
姜幼萤从未见过容羲这般。
素日在宫宴、在朝堂、在其他重要场合上见着他, 对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从未这般失态过。二人虽然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姜幼萤似乎仍能看见他眼中的微光。莫名其妙的, 这道微光让她感到有几分胆怯, 她抬了抬头,下意识地朝绿衣望去。
那丫头还站在道路岔口,认认真真地把着风。
本是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却没想到竟清晰地落入了对方眼中。见状,容羲先是一愣,而后才知晓自己此举实为冒犯,忙不迭又往后退了半步, 面上似有惶惶然之态。
“娘娘,臣……僭越。”
他失态了。
姜幼萤暗暗攥了攥衣袖, 仍是保持着母仪天下的大方, “无事。”
言罢,便迈动步子,欲转身离去。
前脚刚往绿衣那里迈动一步, 后脚便听他忽然在身后唤:
“娘娘——”
那声音极低,似乎在担心旁人听见。
“娘娘可曾相信,前世之说?”
前世。
又是前世。
阖上眼,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个梦境,无数个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出她从未历经过的过往。
正欲再说些什么,绿衣忽然慌张转过头来,见状,几人立马会意,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容羲一下子正色,装作若无其事般,与身前的女子擦肩而过。
姜幼萤亦是理了理衣袖子,夜色寥落,吹得她衣袍微微翻起,绿衣急匆匆地跑过来,见她的身子扶住。
“娘娘,小心些身子。”
“嗯,回宫罢。”
“……”
只是在转身的一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微微发哑的一声:
“千万……提防他们二人。”
……
回到凤鸾居,姜幼萤才发现自己的心跳飞快。
前世之事,她是记起来的。她记起来自己曾与太子礼经历的所有,只是这件事太过于荒谬,就像是她做了一个无稽的、莫名其妙的梦。梦里自己是太子妃,对方是温润如玉的太子礼,梦醒了,入目的是金碧辉煌的凤鸾居,绿衣与柔臻在身侧,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她。
她肚子里,还有与姬礼的孩子。
可如今,却又有另外一个人告诉她,这场梦是真的。
她是真真切切地死过了一回。
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处。她清楚地记着那种窒息感,整个身子被一根绳子吊着,呼吸一丝丝变得发难。面色亦是一寸一寸,变得万分灰败。
疼。
难受。
眼泪止不住地,齐刷刷往下流。
绿衣见状,吓坏了,慌忙赶过来问她:
“娘娘这是怎么了?”
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见了容大人一面,竟成了这个样子?
姜幼萤摇了摇头,“本宫有些乏了,同皇上那边说,本宫先歇息下了。”
容羲的婚期很快就到了,堂堂大理寺卿迎娶尚书千金,仪仗自然是轰轰烈烈。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往日里鹅毛大雪,今日竟然放了晴。文武百官皆来祝贺这一对良人。
容羲大婚前夜,姬礼来了一趟凤鸾居。他披着雪色大氅,一进宫殿,便是一阵暖香扑鼻。
姜幼萤坐在松软的贵妃椅上,下意识地抚摸住小腹处,见他来,唇边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
“皇上。”
她眨了眨眼睛,有几分俏皮,“您来啦。”
自从回宫后,政务缠身,他经常忙得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对于此,姬礼还是颇为愧疚,刚一走进凤鸾居,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将她的腰揽住。
姜幼萤靠在他宽大的胸膛前,一只小手任由其握住。
他的手掌亦是宽大,结结实实地将她的柔荑包裹着,让她整个人都有一种被人裹挟之感,忍不住再朝他贴近,再度被他包裹。
一张小脸儿向上抬了抬,轻轻蹭了蹭对方的下巴。
他身上很香。
忽然,少女一蹙眉。
“今日没有喝药吗?”
似乎预料到她会这么问,姬礼抿了抿唇,声音不咸不淡:“皇姐派人从燕尾那边送了些药回来,说是能治这种蛊,朕先试试,看看管不管用。”
闻言,姜幼萤点点头,却还是有些紧张地将他的前襟揪紧了。
似为宽慰,姬礼将她的手又捏紧了些,抱着她,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整夜。
……
婚宴之上。
这是容羲第一次穿这般明烈的颜色,入目之处皆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周围亦是一片恭贺之声。恍惚之际,有仆人端着水果走上前来,轻声提醒他:
“大人,时辰快到啦!”
是他与张氏的吉时。
容羲掩下眼中黯淡,点点头:“我知道了。”
正欲整理衣裳往外走,仆人又是一声:“大人,皇上与娘娘也都来了呢!”
声音中,是掩藏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皇上与皇后娘娘呢!
这多大的面子呢!
容羲一怔,对方第三次出声:
“不光如此,沈世子也来了!”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到齐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侍仆竟看着,当自己提到“沈世子”三个字时,自家主子眼神中竟闪过一丝狠厉与杀气。
容大人一向温润无双……侍仆暗暗打了个寒颤,一定是自己眼睛花了,看错了……
不光是那仆人,姜幼萤也看见了宾客之中的沈鹤书。
一见到那人,姜幼萤下意识的是退避三舍,那晚容羲对她说的话更让她对沈鹤书有避让之心。若是容羲所说的话不假,前世沈鹤书真的伙同姬鸷寒造反……
容羲没有直接同姬礼说,而是告诉了她,就是怕姬礼知道了,心生嫌隙。
要知晓,姬礼先前可是与沈鹤书亲如兄弟。这疑心一旦生了,便如杂草般疯狂生长,不可遏制。
他需要具体的证据,而并非一个简单的“臣怀疑”。
隔着重重人群,对方居然也注意到了她。
满城飞花,殿内更是喜气洋洋,鲜红色的花瓣时不时从半空中撒下,一切都梦幻到了极致。
沈鹤书正坐在宴席之上,一手随意一捻,便捻过一片花瓣。那般娇嫩,那般鲜艳的花瓣,男子的手指亦是葱白如玉。他身侧还坐了名臣子,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沈鹤书微微一侧首,捻着花瓣,朝其莞尔一笑。
斯文。
矜贵。
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只扫了一眼,姜幼萤便收回目光,她不愿再望向对方,可沈鹤书似乎却不想放过她,目光再度穿过重重人群,一双眼紧锁在女子身上。
而后,又有意无意地垂眸,隔着一道桌子,望向她小腹的位置。
被那道目光刺得头皮发麻,姜幼萤忍不住再度抬眼。便是这一眼,恰恰对上沈鹤书那一双幽暗不明的眸子,见她终于望过来,男子嘴角边噙了一抹笑,对她比了个口型。
“过来。”
姜幼萤没理他。
见她这般,对方似乎有些恼了,www.youxs.org。姜幼萤被他看得难受,欲从宴席间离去,到屋外透透风。
刚一起身,周遭却挤来一个小侍女。
“皇后娘娘。”
这一声软嗓,如掺了蜜一般,听得人心头格外舒服。
姜幼萤望向她。
“知晓您怀了龙嗣,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汤羹,加了枸杞与山楂,有养颜稳胎之效。”
言罢,她又袅袅一福身,离开了。
姜幼萤着实没有胃口,看了一眼那汤羹,只抿了一口。
忽然被汤水所呛到,捏着被子,猛咳出来。
胸闷,仍是胸闷得发紧。
到了殿外,仍是感到胸闷,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右手抚了抚胸口,前脚刚迈得拐了一个弯儿,忽然一下子撞到一人。
对方的胸膛有些硬,硌得她鼻子生疼。
第87章 他不去成亲,跑这里来做什么?……
姜幼萤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对上那人的一双眼。
他的眸光仍是锐利,那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锋芒,甚至还带了几分怨愤之意……沈鹤书比她高了一个头, 男子垂下双目来,看着眉头微微颦起的女子, 讥讽似的一勾唇。
他的胸膛极硬,若是再往前走半步, 怕就要一头栽进对方怀里。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便听到耳边一声短促的笑。
他笑得极为轻佻, 一双眼亦是上下打量着她, 颇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沈鹤书似乎在刻意打量着她的面色,不知怎的,姜幼萤只觉得胸闷得发紧, 呼吸变得有些急, 经了方才那么结结实实的一撞,她的头愈发晕了。
“皇后娘娘。”
这位以风流倜傥著称的沈世子咬着字,那声音轻落落的,像烟花柳巷里的一块香帕子甩在脸上。
庸脂俗粉的香,一下子在鼻尖弥散开来。
“皇后娘娘,可是热得慌?”
对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红晕,“席间拥挤, 娘娘还怀着身子,可千万要注意了。”
一提起她的“身子”, 沈鹤书打心底里就翻上一阵酸涩的醋意。姜幼萤轻扫了他一眼, 定下心神,兀自拐了个弯儿。
没有理会他,佯作镇定地往前走去。
对方却穷追不舍, 从身后跟了上来。
他本就生得高大,影子更是被月光拖得老长,逐渐包裹住阿萤那一条窄窄的影子。她虽然是怀了身孕,可身形仍是纤纤。沈鹤书将她追到一处拐角,姜幼萤顿住步子。
身子不适,让她的面色有些难堪。青白的底子,透不出一丝儿润意,面颊之上却是仿若酒醉的、红红的一酡。见沈鹤书仍是不走,她眉间蹙意愈发明显。一双眉被人精细地描了黛,头发也被宫娥精致地盘起,用三根金钗束着,月光落下来,钗玉有几分晃眼。
更是多了几分惹眼。
女子眸光清冷,看着沈鹤书。
他一袭缎袍,旁人说的风流不羁,落入姜幼萤的眼中,www.youxs.org。
她心有余悸。
那目光当真比月辉还要清冷,引得沈鹤书先是一怔。淡淡的嘲讽之意从唇边勾起,也不知他如今是在嘲讽谁,冷静的辉波透过树缝,男子眸光忽一黯淡。
“阿萤……”
他的声音染上许多失落。
“你也不必如此避我如瘟神……”
他是喜欢她的。
自打四年前,湖畔的惊鸿一瞥——小姑娘那日醉得厉害,面上粉扑扑的,煞是可爱。
嘴里说着胡话,一头栽入他的心里。
这四年,他有过许多女人,却未曾娶妻。
他始终记得,那年宫宴之上,那位表面上待他如手足的少年天子,明明是答应了他们二人的婚约……
一想到这里,沈鹤书眼底又闪过一道阴冷的光。
那道目光,带着许多戾气。
让姜幼萤心中微微一骇。
见她似乎被吓到,沈鹤书面色顿了顿,旋即压下心头的怒火——他分明知晓,拆散二人婚事的是当今天子,那名刚从燕尾归来的、实际却是人人唾骂的暴君,姬礼。
姬礼,姬礼。
沈鹤书的拳头暗暗攥紧了。
宽大的袍子遮挡住男人的双手,他眉睫垂下,更是遮挡住了眼底的神色。一阵极为短暂的沉默,让姜幼萤心中莫名打起了鼓点。她抿了抿唇,方欲开口出声,缺见沈鹤书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神色一阵百转千回。
“阿萤,我对你,本没有什么恶意的……”
都是姬礼!都是因为姬礼!他们如今才成了这般下场!
若是没有姬礼,没有他那个所谓的“亲同手足”的君主,现在他们定然是一对万人惊羡的神仙眷侣罢!过着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恩爱生活。
“就如容羲与张氏那般。”
满堂,满目,都是那鲜艳的喜色。
那般炽热的、明艳的、让人看了直觉得高兴的大红色。火红的盖头一蒙,接着便是洞房花烛的月圆……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沈鹤书万分心驰神往。
原本,原本他也可以这般。
“都是那人,都是那个人!”
他像发了疯一般走上前,步步紧逼。
“阿萤,莫怕我,莫要害怕我。我明明未曾伤害过你,我明明……阿萤,你的脸色有些难看,可是身子不舒服?怀了孕是应该多歇息的,我扶你去歇息,好不好?”
正说着,便要探出手去。
姜幼萤眼疾手快,赶在他掌心覆上来的前一瞬将一双柔荑往后移了移,对方一下子攥了个空,却也不恼,径直过来搀扶她的手臂。
“阿萤,我扶你去屋里头歇息。”
“放肆!”
少女一冷目,额头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了涔涔冷汗。
因有身孕在身,姜幼萤时常觉得身子不舒服。原本最厉害的是呕吐,今日却不知怎的,竟莫名觉得头更晕得厉害。仅是与沈鹤书对峙这片刻,她愈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生生要晕倒过去。
“绿、绿衣。”
她开口,欲传唤宫女。
乍一出声,竟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沙哑得可怕!
不光是沙哑,喉咙间更是一阵干涩之意。像是三日三夜未曾饮水,一阵烧意直从喉咙深处往上翻涌。沈鹤书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眼前忽然一阵模糊,她摆了摆手,却推不开那人。
整个人有气无力,软绵绵的,直往地上倒去。
“阿萤。”
对方温柔唤她,屋门被人从外推开,烛影剪出一对身形。
男人一手将床帘掀开,而后将怀中女子温柔地放在床榻上。方才席间那杯枸杞茶水,他派人下了些东西,不过少时,面前此人的意识将会完全消散。
月色侵袭,穿过窗牖。
此处乃后院最不起眼的一处小房间,他在先前便特意巡查过几次,素日里鲜少有人途径,更罔论今日乃容家大婚,所有侍人都被调去了前堂。
沈鹤书慢条斯理地于床边坐下。
姜幼萤平躺在床上,浑身烧得难受,两颊更是红得厉害。沈鹤书一侧身,烛火便晃在她眼皮之上,女子蹙了蹙眉头,迷迷糊糊地看着床边的人影。
只见一个高大的男子,遮挡住了眼前的景象。
她晕糊涂了,看不清那人面容,只把他当作姬礼。
“阿礼,我头晕,我好难受。”
男人身形微顿,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有些发冷,让姜幼萤忍不住想把整只手都钻进去,她的手指轻轻拨动着对方的指头、掌心,忽然,又被那人一把反手握住。
“阿礼,阿礼,我好难受呀……”
对方的手渐渐收紧。
听着她的撒娇声,沈鹤书压下声音:
“莫提他。”
姜幼萤一顿。
“不许提他。”
黑夜之中,冷不丁想起一道阴冷之声,女子皱了皱眉,额头上已然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不等她反应,手上那力道愈发紧。他的声音一寸一寸,www.youxs.org。
“阿萤,不要提他,不许提他。他、他——”
他是沈鹤书!
“是我待你不好么?阿萤,我哪里不及他?我比他先遇上你,那日你的耳坠子落在我怀里——就在那假山之处,明明是我,明明是我捡了你的耳坠子……”
“……”
“阿萤……”
“放肆,本宫乃——”
不等她艰难说完,对方忽然大笑。他伸出手,摸了摸姜幼萤的脸。后者身子一瑟缩……”皇后?他的皇后?”
“……”
“皇后又如何?!”
男子忽然压下身来!
素色的帐如打翻了的云雾,瞬时缭绕在她身侧。她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四肢更世被钳制得动弹不得。沈鹤书压下来,压得她腹部一阵难受,忍不住抬脚猛地朝对方踢去。
男子灵活地一侧身,让她提了个空。
紧接着,姜幼萤又看着,对方微低下头,万分嫌恶地看了一眼她的腹部。
她的孩子。
她与姬礼的孩子。
……
夜色如墨,冷意涔涔。
姜幼萤僵硬地平躺在床板上,她不知如今身处何地,只知道,沈鹤书对她下了药。
他欲行那不轨之事。
甚至……还想打到她腹中的孩子。
她从未想过,他明明是姬礼的伴读,二人一同长大,亲如兄弟。他竟对姬礼有如此大的怨恨之意。
看着面前男人那满是阴狠的双目,她只觉得恐惧从脚底生起,直往心头涌。
他的大手再一次轻抚过女子的面颊,贪恋地吮吸着她发间的味道。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姜幼萤的发髻全散了,对方索性将她发上的金钗拔下,还颇为轻佻地看了那几根发钗一眼。
“宫里的东西,也不比外头的好上多少。”
更罔论宫里的人。
“他是暴君,是人人唾骂的、让大齐生灵涂炭的暴君,你还要跟他么?”
“你跟着他,有甚好的?”
“这高高的宫墙,密不透风,不觉得束手束脚么?”
“……”
“罢了,你若是真想要,真喜欢待在宫里头……”
沈鹤书眸色一闪,忽地一勾唇,“我也不是不可以。”
姜幼萤一愣,还未来得及探究这句话的含义,意识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消散。于一片昏沉之中,她感觉对方在解自己的衣扣,她奋力想反抗,那力道却软绵绵的,犹如棉花落在了钢铁上。
对方笑得愈发猖獗,紧紧扣住她的手腕,那藕节似的小臂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嘭”地一声,房门猛然被人从外踹开,屋内男子一愣,俨然没有反应到会有人闯进来。只见着对方怫然冲入屋门,一下冲到床边,把沈鹤书从她身上揪了出来。
“容——”
沈鹤书震愕地瞪大双目。
容、容羲?他不去成亲,跑这里来做什么?!!
第88章 “你对她如何了?”
只见容羲身上还穿着那件未来得及换下的红衣, 唇线紧抿着,一双手暗暗发抖。
眼中瞬间弥漫上了一阵阴霾,他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却又无法抑制住眼底的愠怒,攥着沈鹤书衣领的手再度收紧。
“容、容羲?”
今日的新郎官儿。
按理说, 如今他应是在与张氏洞房花烛,怎的、怎的找到这里来了?
不光是沈鹤书, 姜幼萤也满腹疑虑。容羲踹门而入时, 带来了一尾刺骨的冷风, 让她一下子清醒了, 撑着身子从床上半支起来。
容羲一把将沈鹤书揪到桌子边儿。
沈鹤书与姜幼萤一样,都以为容羲是个文弱的书生,素日里只会些舞文弄墨的本事, 全然不知其力道竟然如此之大。沈鹤书没有防备, 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差点摔倒下去。
这一摔,他也恼了。圆目怒瞪,直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容羲的目光急急略过身前男子,往床榻上望去。只一眼,呼吸便屏住。
“你对她如何了?”
一向镇定自若的容大人,语气竟变得如此急促。沈鹤书先是一愣, 而后反应过来,看着他笑。
后者勾着唇, 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领子, 他今日未束发,更显得整个人有几分风流与不羁——便是这道风流,落入眼前这位新郎官的眼里, 愈发刺眼灼目。
姜幼萤浑身烧得难受,忍不住呓语一声。
容羲立马紧张得再度望来。
“滚。”
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一个字。
对于有人突然闯入,沈鹤书自然是有几分胆战心惊,但如今面前此人又是这般不给面子……一阵恼怒自心底深处升起,一下子窜上他的头顶。
沈鹤书反手,一把将对方胳膊钳住。
容羲冷冷地睨来。
“容大人,此时不应该在与夫人花前月下,www.youxs.org?”
冷风灌入,吹起他鲜红的喜袍。容羲身上的喜袍做工精致,打扮得却有几分随意——满头乌黑的发用一根带稍稍束起,即便是如此急匆匆地闻声赶来,他头上的玉冠仍是未斜半分。沈鹤书说这话时微微挑眉,从他的话语里,www.youxs.org。
沈鹤书向来都是这般随心所欲、玩世不恭。
可他不是。
他隐忍,他克制,他循规守矩,他彬彬有礼。
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动作僭越,而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推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
耳边的声音愈发聒噪,似乎是人在对峙。她平躺在床上,整个身子愈发燥热,恍然间,似乎听到男人的一声冷笑,紧接着便是冷冰冰的揶揄与嘲讽。
“真是可笑,容大人还说本官,您这何尝不是五十步笑百步?明明是自己大婚的日子,却将刚入门的夫人冷落在婚房之中,这若是传出去,啧啧……”
“本官一向不在乎这些名声,可容大人却不一样。您可是那最孝顺、最看重礼义廉耻的人了。因为祖母的一句话,与那张家小姐喜结连理,也不怕委屈了自个儿……”
“……”
忽然,一人再度被摔倒在地,紧接着便是摔门之声。姜幼萤蹙了蹙眉头,感觉到有人在慢慢朝自己靠近。
他有些发促的呼吸声落了下来。
“娘、娘娘。”
“……”
姜幼萤喉咙发涩,一时出不了声。
“娘娘?”
对方的声音亦是有些发涩,发哑,还带着些莫名的潮意。
天青色的烟雨滴落在青石巷,朦胧的雾气徐徐往上升腾,桃花碾碎在池畔,绒草随波流逝,空中弥留下淡淡的苦味。
容羲小心翼翼地探开床帘,垂下眼眸,睫羽轻颤。
“姜……阿萤。”
床榻上的女子动了动眉头,似乎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烟南江波上缓缓传来,轻轻的,散散的,柔柔的。
更是让人听得不甚真切。
阿萤,阿萤。
阿萤……
姜幼萤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少年的面庞。
她不由得勾了勾唇,嘴边弯起一抹浅浅的、甜蜜的笑,似乎是梦到了什么极为高兴的人或事。
看着那笑容,容羲先是一怔,而后只见她揉了揉眼睛,眸光却仍是一片朦胧。
“阿礼,我好难受。”
“我好热……”
她身上被沈鹤书下了药,容羲皱了皱眉头,弯身欲将她从床上打横抱起。
可又怕自己一个不留意,不小心伤到了她腹中的孩子。
耳边冷不丁又响起方才沈鹤书所说的话。
对方大笑着,讽刺他:
“恪尽职守如何,清廉不阿又如何?容大人,您千提防万小心,唯恐与她沾染上一丁点儿关系,生怕她的名声受到外人一丁点的诋毁。可到头来呢?您迎娶了从未动心过的女子,您穷极一生,小心呵护的女人,如今却怀了旁人的孩子。”
“那不是旁人,是当今圣上。”
“容羲,你当真是给姬家做狗做惯了!”
粼粼夜色吹入男子眼波之中,容羲两手微顿,看着窝在怀中、面色绯红的姑娘,抿了抿唇。
“臣带您去见圣上。”
沈鹤书为了今夜“成事”,特意让姬鸷寒将姬礼支开。
容羲原是要踏入洞房的,可一听到事情的不对劲儿,步子刚落在新房前突然转了个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朝后院奔去。
任凭何人在身后唤,都唤不回他的身影。
两手刚将其从床榻上小心抱起来,陡然,眼前闪过一团昏黑的影,男子两腿一软。
小腿居然控制不住地颤栗!
与那微颤一起的,还有从脚底升起的燥热之意。
意识过来时,他震愕地抬眼,望向门外。
忽然想起来,沈鹤书在离去之时,那个不怀好意的眼神与笑容。
……
房门被人从外锁上了。
www.youxs.org,容羲忙不迭提起桌上的茶盏,颤抖着右手,将那香炉里的东西浇灭。
而后瘫倒在香炉边,www.youxs.org。
燥热。
悸动。
惶恐,不适与不安。
他望向床榻上的女子。
容羲不知晓,如今姜幼萤服了那种药,能撑多久,更不知晓如果那药未及时解开会有什么后果。但他万分清楚的是,沈鹤书厌恶她肚子里的孩子,甚至欲除之而后快。
猛然,他又一个颤栗。
不行,不能这般坐以待毙。
先前听闻消息后,容羲便猜出来了个大概,担忧风声走漏、让她的清誉受损,容羲特意叮嘱心腹不准许外人靠近半步。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即便是房门被人从外上了锁,自己也能破门而出。只是现在他又中小人算计、中了那脏东西,只觉得意识一点点抽离,整个人的身子变得软绵绵、轻飘飘的。
看着素帐内的娇影,他……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喜欢了她整整两辈子。
烟南集市上的匆匆一瞥,少女面纱被风吹起,她惊惶回首,迎着微光理了理青丝。
她袅袅走上花楼,步履翩翩,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他的心坎上。
她回眸,她浅笑。她……嫁入帝王家。
两辈子了,两辈子所有的冲动与念想,忽然就在此时如沸水般炸裂开来。那般滚烫的、炽热的、来势汹汹的情感,目光所到之处,皆是触及生痕。
他呼吸发乱,十指颤抖。
“阿礼,阿礼……”
他从墙边站起身,扶着桌角边,重新站到床前。
月色落拓,烛影昏黄。
容羲身上穿的是,那殷红、喜庆的颜色。
男子垂眸,无声凝视着床榻上的女子,眼尾之处,亦是沾染上了一抹胭脂红。
浅浅的,淡淡的,那绯色未经遏制,竟一寸一寸,弥散至他的面颊、他的呼吸深处。
情难自制。
情难遏制。
容羲手指微抖,再度掀开那一袭素色的纱帘。
“姜姑娘。”
“阿萤。”
“太子妃娘娘。”
“皇后……娘娘。”
眼前景象忽然一转,他站在金陵河前,看着眼前荒芜的景象,忽而落下两行清泪。
清风明月,吾心向月。时而晦涩,时而皎洁。
www.youxs.org,容羲终于伸出手去,很想摸一摸她的脸。
手指刚落下一寸,她的鼻息轻轻扑了来,如一只振动翅膀的小蝴蝶,颤动了整个春天。这一瞬,欲念破冰,香雾缭绕,百花盛然绽放。
男子却猛然回过神来,苍白着脸颊,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
一阵静默,忽然,他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
刀刃刺穿手指,血珠子止不住地汩汩而出,痛感终于压制住那道念想,容羲的眼前也一寸寸清晰、明朗了起来。
他重新抱住她,小心翼翼呵护着她的腹部,少女脑袋一斜,也闻到了屋内的血腥味儿。
那味道太过于刺鼻,竟让姜幼萤皱了皱眉头,意识稍稍清醒。
“容、容大人?”
她震愕地看着男人的断指,后半句话堵在干涩的喉咙里,“您……”
他为何这般?
为何一次次地帮她?
容羲垂下眼眸,目光清澈温柔,先是一脚踹开房门,而后抱着她行走在夜色中,一边走,一边温声讲起一件事来。
这件事,太过于遥远。
遥远到了,历经了整整两辈子。
当心腹带着张氏慌张找到容羲时,他怀里正躺着位意识不甚明晰的女子。一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张氏的眸光忽然晦暗了下来。她是认得当朝皇后的。
如今再度见着她,张氏竟也不觉得惊讶。
容羲没有刻意同她隐瞒,面对张氏,是有问必答。
“所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容羲看了张氏一眼,平静道:“这些都是旁人杜撰,与皇后娘娘没有关系,全是我一厢情愿。”
张氏一愣,而后竟噗嗤一笑,“容羲,你倒也不瞒着我。”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你入了容府,我尽量不亏待你。”
“可……如若我反悔了呢?”
容羲怔了怔。
张氏看了他怀中女子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如若我想悔婚,容大人,您会放小女走么?”
她站在夜色深处,风吹红衣猎猎,发上珠宝累累。
心腹一听见这句话,吓得浑身一哆嗦,“夫人,这话您可不能乱说,您这……”
张氏没有理会他,径直望向容羲。
“不用大人说,小女也知晓,这门婚事是怎么来的。方才在婚房那一阵时间,小女也想通了。容大人,您放小女走吧,如何?”
字字珠圆玉润,清晰得掷地有声。
说这些话时,张氏的视线紧紧盯着容羲的双目,她企图从对方的一双眼中看到动摇与挽留之意,可惜的是,她的企盼落了空。对方先是一讶异,明白了她的意图后,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
张氏眨了眨眼睛,又是一笑。
二人正站在一棵硕大的、光秃秃的榕树下,虽然树叶已落,可那树干仍是将些许月光遮挡住。张氏的半张脸埋入一片昏黑的阴影里,眼中的神色让人有些看不真切。
她努力扯出一抹明艳的笑容,发上流苏晃了晃,折射出一道灼目的光。
她也是这般光线照人的姑娘。
声音温婉,毫无半分怨念:
“皇上如今正派人在前堂找着娘娘,您带着娘娘去找皇上罢,我……就从后院溜了。您无须再管我,也无须再挂念着这桩婚事。”
他的祖母已经故去,也不必再用这段姻缘,糊弄她老人家。
张氏明白,容羲是何许人也。如若自己嫁给他,他定也能尽起为夫之职责。虽然能与心爱之人朝朝暮暮,但……
她偷偷望向容羲怀中的少女。
她怕这一幕会永远烙在脑海里,成为一个噩梦,久久驱之不去。
与其这般,不如大方放手,她之于容羲,一如容羲之于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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