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醋鱼,酸辣鱼,梅子鱼,酸瓜鱼,豆酿鱼……口味不是清爽的酸甜,便是开胃的香辣,引得她馋虫大作。
她也不客气,举着便埋头大快朵颐,吃得喷香。
饶是文无瑕心绪微郁,可见她吃得这般满足欢喜的模样,眼神也不自觉柔和了起来,嘴角轻轻上扬。
她真是他私定终身的妻吗?
他险些被入口的莲子酿呛到。
夏迎春夹鱼的动作一顿,抬眼关怀地望向他。「怎么啦?」「没什么。」他摇摇头,忙放下茶碗,定了定神。
「咦?你都没吃呢。」她这才注意到他丝毫未动筷,随即自以为恍然道:「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这些酸汤辣菜的,还是我让他们做几道清淡的来?」「不。」他清了清喉咙。「不用了,我不饿。」「不可能不饿的。」她殷勤热切地道:「看我,只顾着自己填饱肚子,倒忘了你在外头操劳奔波,肯定比我饿得狠了,小二……」「我说不用了!」文无瑕正恼自己莫名乱了的心绪,冲口而出的语气里,严峻不悦毕露无遗。
她吓了一跳。
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口气不佳。「呃……」「也对,想你堂堂宰相金贵身分,自是不屑与我一个小女子同桌共食的。」她看着眼前白袍翩翩,恂恂尔难,却已是异样陌生的他,目光一黯,讽刺之余有些苦涩地道。
以前守诺都会目光温暖地看着她吃饭,一面盯着不让她胡乱挑食,一面细心为她布菜。
以前她总嗔他管得太多,可现在,他再也不管她了……因为此刻在他眼里,她就是个陌生人。
她眸底浮现的伤心令他他胸口一紧。「不,我并非嫌弃、不屑」「你对我,真的连一点点的印象和眷恋都没有了吗?」她直直望着他。
他闻言,沉默不语。
自己虽不愿雪上加霜,令她痛上加痛,可怎么也无法撒谎,拿假话安慰她。
「是啊,你都说你不认得我了。」夏迎春眼神有些恍惚,低声道「那就是全都忘光了呀!」明明都知道,也明明痛自己说好了,别把他的疏离戒备太当一回事,那她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
一时间,那淡淡的压抑和悲伤沉沉地笼罩在厢房里,他们谁也没说话,唯闻偶有清风而过,檐下悬挂的竹片儿轻轻相击,像是敲在心上。
「对不起。」他低叹。
……对不起,我不识得你。对不起,我不是你惦念、找寻的那个人。
她丰美如月的小脸绯色尽褪,徒留一抹苍自,凝望着他,像是有万语千言,却没个说处。
又是一阵静寂,良久后「吃吧。」他夹了一片鱼肉置入她碗中。「还是身子要紧。」她眼眶一热,握筷的指节颤动着,急急撇过头去,掩住了感动欲坠的泪意。
臭家伙……薄幸男……王八蛋,哼,现在才这么温柔,刚刚都干嘛去了「哼,别想靠几条鱼就让本姑娘放过你!」她抓起碗,狠狠将那软嫩鱼片扒进嘴里,恶声恶气地道,「总之没给我们母子一个交代,我们这辈子就缠死你你信不信?信不信?!」他愣了下,然后叹了口气,认分地点点头。
「信自然是信的,文某从未怀疑过姑娘死缠烂打这方面的能耐。」他心情沉重,面色纠结。
夏迎春闻言大怒,纤手指着他鼻头,然后又突然哈哈大笑了出来。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你噗无奈的表情哈哈哈哈真好笑」文无瑕温雅俊容瞬间黑了。
果然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刁妇,真是刁妇啊……
其实,自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之后,夏迎春一开始不是不震惊的,虽然凭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股意气「杀」进了相府,硬要他给他们母子一个变代,可是这几日住了下来,她渐渐感觉出了这儿和石城家里,到底有多么不同。
非但宅院园林大了十倍不止,规矩礼节也多了数十倍,连随随便便题在亭台楼阁匾额或门柱上,那字迹龙飞凤舞的对联诗词,都比她连辈子认得的、见过的字还多。
宰相名府,诗书世蒙,果然不是尔尔啊。
尽管府里下人在文无瑕的吩咐下,尽量拿她当贵客看待,可是从他们时不时瞥来的视线中,她还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愤慨、不齿。
饶是夏迎春脸皮厚如城墙,有时也不免会小小的沮丧一下。
「还是在怡红院里和众姐妹耍完有趣多了。」她喃喃自语,绣花鞋踩过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打打马吊,赚赚她们的皮肉钱,日子可快活了,哪像现在,吃饱了饭也不知道能做什么,连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她开始怀疑文无瑕连几天不见人影,刻意把她晾在这府里是别有心机的。
他敢情是想,活活把她闷死在府中,连样就可以不用负责了夏迎春暗自嘀咕,走着走着,突然隔着一片绿柳听见了姑娘吱喳声「我不知道刘管事是不是喜欢我。」「下回等刘管事从庄子上京进府交账,你偷偷试探他不就成了?」「可人家毕竟是姑娘家,万一他说不喜欢我……我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哪?」「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再拖下去就过十八了,万一你爹娘胡乱把你配给了马房的小子,你怎么办?」「呜呜呜我不要嫁别人……」那一头姑娘嘤嘤饮泣,这一端夏迎春却是听得双眼发亮、兴致勃勃。
哟,感情事啊,这可是她夏小鸨娘的强项之一哪。平常在怡红院里,三天两天总有那么一两个想不开的花娘为情所困,像这种时候就该由她这个「没吃过猪肉,但见无数猪跑过」的老板上场指点一二了。
想她老家床底下还有一本阿娘留给她的传家宝典「**十二式及番外之之如何套牢一百种男人」,里头真是句句警语,字字嚼香啊!
就在她竖尖双耳,热血澎湃之际,另一头的姑娘呜呜咽咽地叹了句:「罢了,若他什么都不提,也就是我的命了……」「此言差矣!」夏迎春一跨出,一出声,顿时吓得两名年轻姑娘花容失色。
「你、你」两个姑娘一见是她,登时像是见着了鬼怪或登徒子似的,脸色都吓白了。
下一瞬间,她们俩相视一眼,立刻记起了跟前女子是侮辱玷污了自家相爷清誉的淫妇,随即化惊吓为愤慨,同仇敌忾地瞪着她。
「你又想干什么?」「嗤!」夏迎春笑了出来,闲闲地道:「我想干什么?不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啰!」两个姑娘一个唤小书,一个唼小典,不约而同满腔防备。
「你是不是想去跟管家或相爷告、告我们的状?」「那个叫刘管事的,是不是一向沉默寡言,只懂埋头做事,把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平日深得相爷和管家器重?」夏迎春扶着腰晃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随意用袖子搧了搧风。
京城的初夏真热死人了,还是芜州好,依山傍水,天气凉爽。
「你怎么知道?!」小典低呼,又讪讪然忍住。「呃……」她嘴角弯弯一笑,又问:「那刘管事是不是年纪三十左右上下,不很大也不很小,就算进府交账也极少与旁的士子攀谈,行事很是稳重,甚至不哼不哈,木头到气煞人?」「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夏姑娘,你也认识刘管事?」小典还顾不得说话,小书已经脱口而出。
「我不认识刘管事,不过我识得许多像刘管事那样性情的人。」夏迎春笑得很灿烂、很娇媚、很甜美,却颇有些引诱无知少女入山的黑山老妖的魅味「那……那……」小典心儿怦怦跳,想上前求教,又碍于她「显赫」的名声,远迟疑疑犹豫再三。
「哎,说到底,咱们女人这辈子求的也不过是夫妻恩爱、终身有靠。」她桃红色的袖子靠在石几上,一手懒懒地撑着头,一手轻弹裙裾上不存在的灰尘,眉儿微挑。「是吧?」「是是,没错没错。」两个姑娘点头如捣蒜。「夏姑娘说得是。」可怜相府中人一向知书达礼、诗香传家,连个丫鬟都能舞文弄墨一番,却没料到遇上「情」字便是白纸一张,只得傻乎乎地被夏家小鸨娘「春情泛滥」的思想给生生地染指了。
「你想和心仪的亲亲刘管事鸳鸯自首、鸾凤和鸣吗?」她对眼前的小婢士勾勾手指头。
「想!」小典掩不住的娇羞,可眼睛都亮了。
「你想找个心心相印、你侬我侬的好郎君吗?」她望向另一个兴奋期待的小婢女,笑得越发暧昧。
「想!」小书屏住呼吸,满脸盼望。
「好,没问题!」夏迎春豪迈地一拍胸口,得意洋洋。「快则五天,慢则七日,包见面包诉情,需要的话还有包滚床服务当然,滚婚前还是滚婚后,任君选择,还可自由搭配。总之一句话,迎春姊姊我全包了!」「真、真的吗?迎春姑娘谢谢你!」平常婢女们几时哪允许能有这么芳心烂漫、恣意奔放的时刻,一听之下,简直欢喜到晕头转向、感动到痛哭流涕。
她俩心里突然升起了股如果是眼前的迎春姑娘做日后的当家主母,好像也不错的认同感。
夏迎春却是乐得偷笑,活像偷吃了一大箩筐鱼的猫。
很好,就这样,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滴水可穿石,铁杵终能磨成绣花针。
无瑕失君,看你娘子我脸家中奴婢婚配之事都这般上心,是不是很贤慧?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颠鸯例凰第三式兀郡软玉温香壶遍,弱柳缠了檀郎腰。
文无瑕忽然发现最近府中气氛甚是怪异。
每当他缓步而过,一路所见奴仆洒扫庭除,井井有条,进退有据,一如往常,好一派相府气度风华。
可不知是否他疑心生暗鬼,总觉得行步过后,背后便恢复吱吱喳喳,扰扰攘攘,嘻嘻哈哈,严然一片止不住的欢乐喧哗。
连样诡谲的疑团,终于在这一日午后,露出端倪。
文无瑕于书房内理完了一堆文事,正捧起茶碗轻啜一口,就见管家谭伯满脸急得火烧似的跑了进来。
「相爷!相爷,您得作主啊!再这样下去,老奴真没脸见相爷和文家历代老主子,再没法活啦……」一向沉稳自敛的谭伯又气又羞地嚷道。
「谭伯,有事好好说。」他一怔,放下了青瓷茶碗,温言如故。「天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莫慌。」「老奴守了这么多年,万万不能老来清帷失修,丧德淫奔。」谭伯急红了眼,就差没紧揪衣衫,誓死维护清白了。「老奴生是文家人,死是文家鬼,求相爷为老奴作主呜呜呜……老奴不行,老奴断断不行啊」文无瑕睁大眼睛,看着素来稳重干练的老管家呼天抢地,形象全无,不禁一时无言。
嗯,现在笑出来,好像会伤到谭伯的心。
I咳。」他放下不知何时已紧抵在嘴边忍笑的拳头,努力状若平静地清了清喉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老奴老奴」气急败坏的谭伯脸上浮起一抹几乎可称作「娇羞」的红霞。
咦?他眉挑得高高的。
「相爷,老奴都快五十岁的老人了,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谈婚论嫁,耽误了耽误了小姑娘们的终身。」好半天后,谭伯才语焉不详,吞吞吐吐地开口,「老奴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缺德无耻倒是不要紧,可辱没了姑娘家的名声总不好」文无瑕越听越是狐疑,越思忖越是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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