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才知道你是文无瑕。」她嗓音微颤,随即倔强地抬起下巴。
「可你还是我的守诺!你就是我的守诺,从头到脚,连寒毛都是,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这位夫人,倘若你有什麽不能对人言的困难之处,本相自可尽力协助你,可像是这等胡乱攀诬之事,还请夫人切莫再为之。」
他眸底严峻一闪而逝,「须记自重人重。」对着他那清冷的目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语气,夏迎春的脸色登时惨白,有种恐惧窜过眼底。
「你……你真不记得我了?」短短数字相询,个中凄凉之意,没来由地令文无瑕心头一撞。
他定了定神,开始仔细地、用心专注地凝视端详着她,由头至脚,眉眼鼻尖唇瓣下巴……最后,带着一缕歉然地轻叹。
「对不住。」他摇了摇头,语气笃定地道:「文某确实与夫人素不相识。」看着他澄澈清亮却疑惑陌生的眼神,夏迎春顿时像捱了一记闷棍,身子晃了下。
文无瑕本想伸手扶住她,终究还是戒於男女大防,仅是瞥了一旁看傻了的婢女一眼。
婢女得自家相爷示意,只得上前搀扶住了这个半路胡乱认夫的大胆无知妇人。
夏迎春愣愣地被扶着,一动也不动,一颗心却不可遏止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看着她的样子,眼神带着淡淡的好奇、迷惑及不解,却又无比的坦然无畏,完全就是看着一个素眛平生的人……没有人的眼神可以伪装得这麽真实、这麽成功。
难道他不是始乱终弃,不是狠心相负,他……他是真的不记得她了吗?
怎麽会?怎麽可能?
她没有说话,没有反应,只是水灵灵的眸子渐渐泛起泪光,似有说不出的凄惶、悲伤。
她没事吧?
文无瑕胸口一紧,心底泛起一丝忧思,却也仅仅止於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关怀而已。
「不……」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他一怔。
但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睁开了眼。
他还来不及开口问点什麽,下一瞬间,额头已被一股重力狠狠地扫中了!
「叫你忘了我!」但见一个毫无气质的娇小孕妇跳起来狠狠巴当朝宰相的头,身姿之灵活,动作之老练,令在场众人为之震惊错愕。「我叫你忘了我!就你这豆腐脑记性还敢忘了我?宰相是吗?我看根本就是蠢相,你那头衔是花钱买来的是吧?」文无瑕这一生从未遇过如此怪异荒谬「凶残」的遭遇,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被不由分说乱打一通,虽说不到抱头鼠窜那麽难看,也是措手不及得节节败退。
「这位夫人……」被暴打中,既惊且恼的他试图抓稳她的双手,一方面阻止她继续行凶,一方面也唯恐她伤着了自己话说回来,她到底有没有自觉是孕妇?她又哪来这般理直气壮对他痛下打手?
「放开我们家相爷!」「大胆!」「你、你快放手!」奴仆们惊怒交加地就想冲向前拉住她,可没想到她虽然挺着个肚子,动作却十分灵活,他们又怕一个失手拉扯冲撞到她「手中」的相爷。
「放?放你娘的狗臭屁!」最后,夏迎春终於追打累了,手扶着腰气喘吁吁地停下,娇容怒色半分不减。「本姑娘只用手,还没棒打薄情郎,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大胆疯妇,竟敢对我家相爷无礼!」相府的仆奴们迫不及待围上来要押住她。
「都下去。」文无瑕忍着满头满身的疼感和狼狈,喝退众人后,清亮温和目光倏转而锐利十分。「这位夫人,君子动口不动手。」若非看在她是个孕妇,又口口声声为寻夫而来的份上,他又何至於再三忍让这种种冒犯不敬之举?
「夫你姥爷的!我叫夏迎春!」她怒气腾腾地瞪着他,「好呀你,是不是一句「忘了」就想打发我?到底你当我是白痴还是把自己当白痴?不过看你这表情这神态这眼色,分明就是把我当白痴,才以为用这种老梗贱招烂理由就能把我撇清得一乾二净了是吧?」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是惊奇还是钦佩好。
连换气都不用,便能谈言吐字如行云流水,真真非常人所能也。
「喂,你!」夏迎春恶狠狠地对他一勾手指头。「过来!」文无瑕回过神来,俊雅脸庞一脸警戒,脚下不动。「夫人有话在这儿说便好,文某就不过去了。」「别以为站离我十步远我就巴不到你。」她眯起眼,杀气横溢。「信不信凭本姑娘一只绣花鞋也可以百步穿杨、取你首级?」「咳咳!」他被口水呛到,这这这……世上有这种女人吗?她到底是自哪个山寨奔下来的母大王?
所谓女子,当温婉知礼,雍雅大方,谈吐宜人,岂有她这样的?
「再说一句不认识我试试!」她横眉竖目。
「文某确实不认识夫人。」他叹了口气,正色道。
「有本事再对着我肚子发誓说你不认识!」她眼角抽搐。
「文某发誓确实不认识夫人。」他书生意气也拧上来了。
夏迎春瞪着他,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的辰光,然后慢慢磨起了牙齿狰狞一笑,笑得他莫名脚底发冷。「不、认、识?」文无瑕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呃……」「行!」行什麽?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她一把扯下了腰带,丽色衣衫半松开来,微露出雪色里衣衬裙。
「夫人……请自重。」文无瑕清俊脸庞泛红,立刻背过身去。
「好!既然不认识,那我和孩子死了也不关你一毛干系!」她咬牙切齿,阴恻恻嗓音里依然听得出满满的伤心。
背对着她的挺拔身影一僵,还是没有转过身来,显然深不认为她当真会上演那更老梗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戏码。
直到后方传来椅凳翻倒的不祥声响,文无瑕心一紧,急急回过头来,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喂喂!夫人、姑娘,你……」他慌得七手八脚将她挂在半空中的身子抱下来,一颗心跳得如擂鼓,惊得面色发白。「有话好说,你何至於此?」「咳咳咳……」夏迎春边呛咳边喘气,泪水都咳出来了。
这无情薄幸的大混蛋,他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哪?她本来都算计好了双手紧攒着腰带边缘,只是把脖子那麽虚虚一挂做个样子,可被他双臂往她腿上紧抱一拖而下,生生勒得她差点吐舌断气。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你还好吗?来人,快叫大夫」喉咙痛得似火烧,耳际又被他的吼声震得嗡嗡生疼,夏迎春索性假作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想一声「忘了」便撵本姑娘走,书呆相爷,您还嫩点儿哪!
颠鸯倒风第二式羞逗樱桃点点红,翻倒了葡萄架。
想她夏迎春,可是石城唯一一间青楼「怡红院」的当家老鸨,自幼承继家业,见过的花姑娘和龟公、寻欢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打小她便是窝在床底下听看上头嗯嗯啊啊咿咿呀呀声,一边啃包子一边画春宫图长大的,多年来培养出了她无比坚韧的心性,极度厚实的脸皮,以及没有尺度、没有羞耻的本领。
是故,才能以十五岁清白佳人之身,两年来率领一干花红柳绿姑娘,在南来北往商潮热点的石城小镇上站稳脚步,为众多商客提供最温馨最火辣辣的服务。
可连样一个恣意不羁、无形无状的她,偏偏栽在了他一个温雅可人的文弱书生手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迎春在心底冷笑着,紧闭双眼,面上还是装作人事不知的样子,只竖起双耳倾听四周动静。
「大夫,她怎么样了?」那个一贯文雅的声音透着一丝关切。
死家伙现在装什么纯情装什么关心?刚刚想跟他相认,需要他关怀的时候都干啥去了?
「咳,回相爷的话,夫人是干活旺盛了些,没有大碍,吃几帖药静养几天就没事了。」老大夫听似正经八百的医嘱里,完全掩饰不住想打探绯闻的热切。「敢问相爷,这位夫人是您的」「大夫这边开药!」管家凶巴巴的声音横插一杠,显然自家相爷进入被侮辱被诬蔑的程度已经到达他无法容忍的地步。
「请!」夏迎春心中的冷笑更深了,当这样就可以只手遮天了吗?
然后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离去,屋内回复静谧,静得仿佛只有听得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耶?都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窥看,直勾勾对上了那双若有所思的深邃黑眸,骇得她瞬间瞪圆了双眼。
「你」不是也出去了吗?
「夏姑娘,你醒了。」文无暇面色平静无波,很是镇定。
「呃唉。」对上眼前这张带有浓浓书卷气息的清润如玉俊容,一时之间,她的心乱跳了两三下,往日熟悉的着迷痴恋又如大网般当头罩了下来。
夏迎春,争气点!现在可不是美色当前,晕头转向的时候!
就在她暗中恨恨唾弃自己的当儿,那柔和如月华的嗓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你冷静些了吗?」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就好像她方才十足是个泼妇,而现在好吧容易终于正常点。
她脸色瞬地一僵。
就凭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温和问法,她完全可以板上钉钉的确定他便是她的守诺!这世上除了守诺之外,还有谁有这种柔和温雅的语气和真挚就能活生生气死人的功力?
虽然,夏迎春承认自己刚刚又打又闹又上吊的行为确实过激了点,可这都是拜谁所赐啊?
「哼!」她自鼻孔重重哼出声。
见她就算不说话也是副张牙舞爪的凶横样,文无暇叹了一口气。
「女子当以幽娴贞静为好。」屁!她怒极反笑。
「尤其夏姑娘现在身怀有孕,更该洁身自爱,顾惜自己的德行与身子」文无暇看着她,说着说着,眸底的不赞同之色渐渐演变成尴尬。
他脸红个什么东西呀!
夏迎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下因生气,还有方才的「上吊」过程,致使衣衫半褪,先前他闭上眼睛帮她盖好了被子,却又被她气极坐直起来的动作,导致该遮的地方越发遮不住,不该露的露得更开。
她只顾者火冒三丈,「你都不认我和孩子了,我还洁身自好个鬼?」他把目光别向他处,轻咳了一声。「夏姑娘请先整理好衣衫。」她一怔,低下头,这才看见自己露出了一抹桃红色肚兜,脸微微一热,忙拢紧了衫子,偏还是嘴硬。「全身上下都被你瞧过了,还装什么正直好青年。呸!
虽说夏迎春平素是十大胆的,可每每一对上他这个温文正直的书生郎,她骨子里仅存的少少羞耻心就会冒出来作祟。
「夏姑娘,你-」他这下脸不红,而是一阵青一阵白了。「文某井非你口口声声提及的那位守诺兄,姑娘真的认错人了。」「你说认错就认错?」她双手抱臂,挑眉恨恨一笑。「你全身上下都被我摸透了,哪儿硬哪儿软哪儿有胎记我都知道,敢不敢当堂验证?」文无瑕瞪着她,又是尴尬又是懊恼又是不知所措。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清。
「夏姑娘,要如何你才愿意相信,文某的确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他极力维持住最后一寸理智镇静,微蹙清眉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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