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皎洁澄澈,柔柔洒下淡金光晕。
花团锦簇的偌大园圃,薄嫩紫薇正妖娇,灿然一树,辉映月光,好似淡淡染亮,在暗夜叶丛间,散发光泽;雍容玫瑰静躺绿叶环抱,形似美人卧绿榻,万紫千红的色泽,不似白日鲜妍,稍稍敛去高贵骄傲;玉簪自生香息,和着凉爽夜风轻送,清香馥郁。
密密枝丛掩蔽的一角,一双裸足踩着土,脚趾沾满泥,裙摆卷上了膝,在园圃之中屈膝躺平,地气温暖香甜,夜露清凉沁冷,偶有几只虫儿清脆鸣叫,此处虽不及天山,但不无小补。
除参娃外,哪家姑娘有床铺不睡,非得到此来吸取久违的滋补地气,啜饮凉顺夜露,欣赏高悬明月呢?
这般好风好景,本该忘却诸多纷扰,尽情享受,偏偏进了人类城,吃多人类食物,学起人类的多愁善感,只闻她幽幽一叹,抱怨给天上月儿听:
“还以为他会说出多了不起的高见哩,结果不是与先前一样……食材和食客,我和他一直就是那种关系嘛,啐啐,了无新意……”
月儿无语,兀自明亮。
“你说他是不是很怪?我觉得他越来越怪,眼神呐,口吻呐,还有动作……都很怪,每天把我当补汤要喝几口才甘愿,我是没有感觉身体不舒服啦,可是就不懂他想干嘛……”
人类谨守男女之别,各为她和睚眥准备对门相邻的客房休憩,她仍是每每都在睚眥床上醒来——他以看守为名义,当丫鬟目送他们关门回房后,潜进她房内,将她逮回他那间房。她知道他怕她偷跑,上好灵参取之不易,自然要严加看管,她可以理解,但吃她的嘴,吸她的舌,又咬红她的参皮,更老在她耳边埋怨“就算不是母的,起码是只公的该有多好……”这类怪言怪语,她真的很一头雾水。
她不介意被他吃掉,这句话出自肺腑。
帮他补补身,加加功力,总好过让其余妖魔鬼怪吞食入腹来得强,她宁可化做睚眥的血肉,成为他的一部分,也不想去造福她不认识甚至是她讨厌的家伙。所以现在当睚眥的嘴又凑过来时,她已经很认命很配合地张开檀口,等待他探撷“参汁”。
“灵参不分雌雄,又不是公的比较补或母的比较不补,真不知道他怨叹什么,我明明就已经很滋补很甜美了,他哪里不满呀?难道他还想找别枝参吗?!”她这回向头顶上方那朵微微垂首的白玫瑰,口气酸溜溜。
花儿无解,暗自吐香。
惹她心烦的事,尚有另一椿。
武家庄的比武招亲。
她终于弄懂比武招亲是啥意思,原来就像几头公虎互争互咬,最终胜者取得与雌虎**权,唯一不同之处是人类多出“婚配”这玩意儿,一男一女,一公一母,一雄一雌,共结连理,成为夫妻。
她没看过何谓“成亲”,所以刚开始还颇兴致高昂,鼓励睚眥成一次亲让她长长见识,换来睚眥冷眼两颗。
不只睚眥不娶,武乘凤也不嫁,既然两人有志一同,便没有再深谈下去的必要,婚事直接告吹就好。偏偏武纬文不允,说武家庄丢不起面子,硬要睚眥多留两天,让他说服自家宝贝爱女。睚眥压根不想,是参娃还没住腻人类宅邸,他才勉予同意。
至于她这株灵参为何心烦,则更莫名其妙了,原本吵着要睚眥去成亲来瞧瞧的她,越是弄懂婚配、夫妻这些词意之后,竟觉胸口闷倦,总是无法畅快。
今晚,武纬文又刻意撮合睚眥和武乘凤,办了桌酒席,说是要款待睚眥,实则希望他与女儿多有相处了解的机会。她虽然在酒席间占有一个位置能坐,但她不能快意地用手抓取食物,必须学人类拿着,别说是动筷夹菜,她连如何让两根筷子顺利分开都做不到,这种绑手绑脚的饭,她一口也吞不下去,胡乱编了个“不饿”为借口,退出饭厅,往这儿享受地气拥抱。
她还是比较喜欢和睚眥对坐小桌前,可以肆无忌惮捉这个吃那个,没人管她满手油腻或是吃相难看。
她不喜欢和别人同桌,不喜欢睚眥身旁坐着武乘凤,不喜欢睚眥和武乘凤相互拼酒,更不喜欢武纬文左一句“两人无比相称”,右一句“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她离席前,睚眥低声交代她乖乖待在房里别乱跑,她偏不要听话。哼,交代她要听话,怎么不退席跟她一块走?就这么想和武乘凤喝酒吃饭吗?
她迳自跑到园林中庭的花圃内养精蓄锐,太久没接触到泥地,有损元气,害她都有些倦懒,趁睚眥没空理睬她,她好好补补精神。
“要不是你缠在我身上的红绳没解开,我早遁地溜了,就不用在这里恼这烦那儿的,以前在天山,我只要顾着长高长壮便好,没事儿赏赏月,淋淋薄雨,哪像现在……被弄得好复杂,全是臭睚眥害的!”
在天山,根本不会因谁烦恼为谁思量,而今,无论做啥说啥想啥,都有一个“睚眥”卡在脑子里,用他轻佻的笑容和浓烈的眸光,干扰她,影响她……迷惑她。
参娃翻个身,侧躺在地,嗅着泥香。熟悉的气味,总能教她放松心神,贪婪地多吸几口,它与睚眥身上淡淡的咸海味不同,最近太常被睚眥塞进怀里,闻惯他的味道,那是在天山待了一辈子也没有闻过的阔海气息……
参娃迷迷糊糊即将睡去,身后枝叶悉悉索索的拨动声,又把她吵醒。
一定是睚眥,八成是他大老爷终于酒足饭饱,与武乘凤培养完感情,甘愿回房,才发现她这株可以替人解酒醉的好用灵参没待在房里,又跑出来逮她回去。
她睹气不理他,故意继续背对来者,埋首泥地里,不准自己去吸嗅他身上骠悍强势的味道,她知道自己绝对不敌它的引诱,脸蛋深深按抵在他胸口时,他的气息,会害她失神。
后颈传来浓重吐息,当她惊觉味道不对劲时,温热湿滑的舌吮已经滑过她细腻颈肤——
她弹跳起来,捂住颈子,回首,水眸瞪大,一屁股跌坐在地。
不是睚眥,那是一只长有赤红色牛角的妖,双臂虽是人形,却布满黑色粗毛。
“果然不是谣传,灵参当真现世……这参香,错不了……”牛妖的鼻翼翕动时,清晰可见白雾喷出。
“你谁呀?!”恶心死了恶心死了,后颈上残留的湿腥,教她寒毛直耸,怎么擦也擦不去。
“大鹗说它瞧见时,我还不信,但鳙鳙也说难得一见的灵参在城里出没,多么求之不易,谁都挖不到的灵参,竟自己跑进人类城里……”牛妖紫色的舌长长伸出,在嘴角滑了一圈,舔不尽不断淌落的唾沫。“所有妖物最想吃的补品就在我眼前……”
它探出粗壮的毛茸掌蹄要抓她,参娃反应迅速,闪了过去,往玫瑰丛里钻,人形太大太碍事,她躲到绿叶间,马上恢复参形方便藏匿,往昔若遇上此类妖物,她就直接土遁,将它远远抛脑后,现在受困于该死的红绳,只能自求多福!
参形小巧灵活,挨着枝叶,慢慢挪动脚步,不发出半点声响。牛妖的她左后侧,动作有些迟缓,她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敏捷及它的驽钝,要逃离它应该不是难事,这令她稍稍安心,叫自己别太慌张。她从叶缝偷觑,牛妖正在她消失的玫瑰丛里翻找她,她忍下咭笑,换到下一株花丛后,拉开她与牛妖的距离,顺利往圈围满园景色的石雕矮栏前进,只消跨出去,直奔回房,谅牛妖也不敢闹进住满人类的地方吧!
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牛妖仍满园圃里嗅寻她的气味,压根没留意她已经爬过石雕矮栏,她无声做出仰天狂笑的嚣张模样,正欲跃下矮栏,参脚才离地,身子被鹫猛冲劲给活逮,腾空飞起——
还有另一只鸟妖?!
“大鹗!是我先发现它的!”牛妖在底下喷气跳脚。
“谁先抓到就归谁!嘎——嘎——”大鹗振翅的强大气漩,刮得此刻沦落为它爪下猎物的参娃满头参叶参果凌乱颤动,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至少让我吃根参脚!”牛妖“哞”地嚷叫。
“这可不行,灵参这么补的东西,我自己吃都嫌不够,哪能分你?!”鸟爪收紧,箍牢参娃,锐利爪锋几乎要刺进她的身体,惹来她叫痛。
“你太不够意思了!”牛妖朝它抛掷一根精壮木棍,鸟妖避掉,双翼大振,眼看就要飞向高空,若这么被带走,下场绝对是连渣也不剩下,参娃试图挣扎,完全无用,气急败坏的牛妖在她眼前越变越小、越变越远……
无计可施,只能惨叫,只有一个名字在她无助之际,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睚眥!睚眥快来救我——我要被吃掉了!睚眥——”
乌沉的夜,月儿不知何时让夜云遮蔽,星子寥寥无几,却有一道银电,划破天际,银芒之后本该随之而来的轰隆雷声久久不闻其响,反倒是诡异的惨叫绵延不断,紧接着,雨,落下来了,溅湿她一身——
雨不是这种腥臭味。
那阵骤雨,源自于鸟妖断掉的左翅,红得刺眼。惨叫声犹在持续,银电停留夜幕空中,显眼醒目,待她看清银电的真面目后,它又劈下来,这回斩断鸟妖捉住她的那只利爪,她从鸟妖箍制中逃脱。
“电掣!”是睚眥的刀!那把活生生的龙刀,斩鸟妖时,它是锋利钢刀,此时它又变成一尾小龙,朝坠下高空的她驰来,龙尾一卷,把她缠绕两圈,护在身躯间,与她一同落地时,它以一半刀形牢牢竖插入泥,另一半柔软的身体将她放下,不至于害她摔成参泥。
可是落地后,一只牛妖等在那儿。
刷刷两声乍起又乍失——
朝她跨来两步的牛妖双角被削成一片一片,电掣像道光,在它身上绕一回才重返参娃身边,牛妖壮硕身体如山崩般垮下,恢复成黄牛原貌,只是已断气息。
不过是她眨了眼的瞬间。
园圃里恢复寂静,只有风声和叶梢沙沙。
她左右张望,以为睚眥在哪儿驱使电掣龙刀,遍寻好一会儿,没看见睚眥身影,她转而问向电掣:“你一直……跟着我吗?”
银白色小龙与它的主人一样高傲,睨她的眼神正嗤哼回着:废话。
“睚眥叫你这么做?”
电掣的龙眸是淡淡碧绿色,仿似无瑕通澈的玉,若里头多镶些温柔、少些鄙视就太完美了。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命令电掣?”睚眥这时出现在后园小径,悠哉步来。夜风拂扬他的发丝,混着淡淡酒味,微醺的他,笑起来更形慵懒。“它跟着你好一段时日,平常不轻易现身,只有你哀号叫出我的名字,它才会跳出来解决想偷灵参吃的妖物。”幸好他早有防范。
“你怎会料到有妖物想抓我?”
“灵参不都很珍稀难寻吗?既麻溜又爱跑,没有不想一尝灵参滋味的妖,把你摆在这儿,就像鱼线吊着香甜肥饵,会引来多少贪食鬼,我不小心提防怎行?”他走近她,手却是轻抚电掣脑袋瓜,将这小家伙摸得舒服眯眼,参娃瞧了好眼红。
他他他……他难道没看见她惊魂未定,也很需要被抚慰吗?
“叫你待在房里不听,自己四处乱跑,差点肥了其他妖物,这笔账,从哪里算起呢?”不听话的小孩,活该得到教训,房门外有他施展的法术,只要不走出去,她的气味可以轻易隐藏在里头,没有哪只妖能察觉她的踪迹,自然安全无虞。他特别叮咛嘱咐,她当成马耳东风,那么就让她亲身体会一下坏孩子的下场,尝过惊吓,以后就乖了。
他他他……竟然还骂她?
参娃抿起嘴,脸上写满委屈,在心里将睚眥从头骂到脚,再由脚骂回头。
明明是他自己想和武乘凤共处,又贪杯又贪吃,若他同她一声离席,她哪会遇上牛妖鸟妖,险些被吃干抹净?
明明是他惹她心烦,她才会想到园圃里赏月散心吸地气。
明明是他在她身上绑了红绳,害她无法逃命,否则她哪需要窝囊地喊他名字求救?区区牛妖鸟妖根本别想碰她半根参须。
明明是他……全是他害的!
“先把你擒回去刷刷洗洗,瞧你一身泥和脏鸟血,洗干净再来处置你。”睚眥光凭两根指头就反拈起沮丧灰暗的参,用袖子帮她先擦拭泰半血汗,淡淡一句“有没有哪里受伤?”换来她的振奋精神和急忙诉苦,仿佛她等他这句关怀问候等了好漫长。
“那只鸟妖抓得我好痛,它爪子好长好尖,差点要刺破我肚皮,还有还有,那只牛妖舔我后颈试味道,它舌头的触感好恐怖,粗粗湿湿的,一股腥臭味,我都快吐了……”
这行径像极了撒娇,但她忍不住这么做,短短参手,捉紧他正在替她擦脸的长指,借此平息微微战傈。
睚眥耗费最大力气,忍住想折返回园圃,将牛妖碎尸万段的怒火。她的后头——不,她从参叶到参须,整株参身,除他之外,谁都不能碰!
“睚眥?”她发觉他怪异的反应——突然全身崩硬起来——猜想他是在生气吗?另一方面,她也为迟迟等不到他进一步的安抚而不甚满意地低声唤他。
“……不会有下次,谁都别想再动你半根参须。”睚眥目光坚定,凝觑她。
对嘛对嘛,就是要这样哄她、骗她、安慰她,哪怕他只是随口说说,她听在耳里也很受用。
最近老是这样,他一句话,一个笑,一个眼神,都能让她感动心安,轻易平稳她受到惊吓而怦通乱跳的胸口,好似只要他在,烦恼尽数丢给他,他会全盘扛下。
越来越依赖他,越来越信赖他……越来越赖着他。
这样好吗?
她忐忑着,身体却比思绪诚实,放得软绵绵,把全身重量将会到他手上。
在被熬成参汤之前,小小放任一下,应该没关系啦……
*
若说参娃留在武家庄是为了见识一般人类平常起居,住上十来日已经绰绰有余,她却还没开口要走,睚眥不得不怀疑她真打算看她迎娶开乘凤,满足她旺盛的好奇心。
“才不是哩。”参娃听完他的质问,立即否决。
等着他迎娶武乘凤?她比他更排斥这个说法!
“那你为什么不想离开武家庄?”他被武纬文吵得很烦,巴不得马上走人。
“嘿嘿嘿……”她笑得神神秘秘,亮灿眸儿眯了起来,在只有她与他的房里,压低声音说起耳语:“武家庄有处地方很好玩哦,能看戏呢,我还没看到最后结尾,不想就这么走。”
“看戏?”睚眥不记得武家庄哪处有戏台。
“很精彩哦。”
睚眥不由得想起来采参人之言:灵参呀,像孩子一样顽皮好玩,传闻要是有人在山林里讲起故事,它便会来到一旁偷听呐。
半字不假,光瞧她此刻脸上光彩,便知道她有多期待看戏时间。
“在哪里能看到?”睚眥倒想见识这绊住她脚步的戏曲为何。
“还没开始,要再等一会儿。”
她的“一会儿”,是半个时辰之后,她拉他逛完一条街通铺,吃完两碗街边小店热粥的事。
参娃不改诡秘举止,纤指抵在唇上,脚步轻似猫儿,逼他也得学她的宵小行径。她带领他穿过廊门,钻出园圃,绕呀绕,走呀走,已经走到武家庄颇为远幽之处,一墙之隔就是宅子外,听力极佳的他,听见交谈声,一男一女。
参娃蹲下,模样可笑地前行几尺,停步于一扇月形花窗,这儿听得更加清晰。
“……你要我怎么办?!你真无所谓吗?!你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女人哭着,吼着,问着,男人没有回答。
“我有一回不小心逛到这里,听到有人在说话,我想可能是武家庄的丫鬟和长工……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有恶人要破坏他们的感情,逼雌人类和另一个家伙成亲。”参娃做起前情提要,小小声凑在睚眥耳边说。
睚眥不知该佩服自己的聪颖,抑或唾弃她的迟钝。
不用透过月形花窗去瞧说话男女的长相,光从声音他已知道那只雌人类是谁……
武家庄掌上明珠,武乘凤。
“你为何沉默不说话!你勇敢去跟我爹爹说,说你要娶我,我不嫁给来路不明的男人,我喜欢你几乎喜欢了一辈子……你们真要逼死我吗?我决计不会委屈自己嫁给你以外的人,我认定你了!我不惜一死也要为你守身——”
“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男声加入,激动严厉。
睚眥剑眉一挑,倒颇意外男声是“他”。
参娃则是听了入迷,对于女声的坚贞固执感到新奇有趣,情爱之于她,是陌生未知的,浓情蜜意更是她难以理解的境界。
为什么会爱一个人爱到连自己死了都无妨?
为什么会死心眼认定了一个人,就约不更改心意?
“那你跟我去求爹呀……我们两个一起求他,你才是最适合成为武家庄女婿的人选,没有谁比你更熟悉武家庄的一切,它也算是在你手中建立起来的,爹一定会懂……”
“乘凤……”
参娃听见这个名儿时,双眸睁得好大好圆,不敢置信地望向睚眥。他耸肩,不像她迟钝意外,她低喃了一句“小姐与长工……”,让睚眥失笑。
“爹若不允,我们一块走,远走高飞。”
“这太伤你爹的心,不行……”
“等我们成完亲,有了孩子,我们可以再回来,爹不会气我们气那么久……我好怕,爹这些日子不断劝我念我甚至是骂我,我瞧得出来,爹很中意姓龙的男人,可我不喜欢他,他像是摸不着底的深海,根本不能明白他心里想些什么,我只能虚张声势,摆出娇蛮的性子,实际上我怕他……叫我与他独处一个时辰我都会疯掉,更别说是把终生托付给他……”
姓龙的男人摸摸鼻头,无辜成为戏中一角,惨遭听戏参娃对他这根挥打鸳鸯的“棒子”很不理解的眼神。
“原来你就是那个破坏他们感情的坏蛋!”参娃替男女主角抱不平,听戏听了好几回,对于其中第三者咬牙切齿已久,万万没想到,坏蛋就在她身边。
“我不姓龙,我也没有要娶她,更不想破坏他们的感情。”睚眥只能咕哝,无端扫中暴风尾,算他倒霉。
“……从小,就属你最疼我,爹爹护镖长年在外,娘又走得早,出世以来,你是陪伴我最久的人,地位远胜过我爹娘,我最爱勾着你的脖子,大声说“我长大要嫁给楚叔叔”那不是孩子气的话,是我视为最大的心愿,你却担心辈份,担心年纪,担心我爹与你恩断义绝……你独独就是不担心我会伤心难过,你所有事全依我,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偏偏我最奢望求得的,你不允我……”参娃后知后觉,终于听出戏里最重要的男主角是谁,不禁惊呼:“楚、楚唔唔唔——”睚眥捂住她的嘴,偷听还敢出声,想将场面弄得更混乱吗?
四人之间一片宁静,参娃是因为中嘴儿被大掌覆盖,睚眥细声是否形迹败露而不作声,另外两人也没再传出对话,这令参娃狐疑,由他掌间挣扎,要从洞窗瞧一眼。睚眥制止她,食指在白墙上轻画一圈,本是石砌的墙面,从指腹点过的那处开始轻轻抖动,如涟漪,扩散再扩散,白墙变成水墙,不用踮脚就能看清墙的另一侧正有一对唇舌交缠的爱侣,激狂拥吻中,他们无法亦无心感受石墙变化,人类看不见睚眥施下的法术,武乘凤与楚灿现在眼中只剩彼此。
“原来是武乘凤和她老挂在嘴边的楚叔叔……我一直以为是武家庄的丫鬟和长工耶……”参娃还很震惊,即使人已遭睚眥拽着走,两人离武乘凤与楚灿好一大段距离了,临走前那一景,依旧历历在目。
楚灿怎么仿效睚眥对付她的那套在咬武乘凤小嘴?武乘凤也有一嘴补气参汁吗?
“难怪她反对亲事,心上有人了嘛。”睚眥倒没有太多反应,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
参娃脚步一定,认真看他。“你……你不会破坏他们吧?”
“我都快说烂了——我不可能娶她。”他此时仍困在武家庄中,理由为何?“理由”正站在他面前,眼神严肃地问他这个蠢问题。
“可是她长得很美丽。”参娃是不太会分辨美丑,可时常听武纬文自夸自个儿宝贝爱女容貌无双,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她想……武乘凤应该算是美的吧?
“比起氐人族,她离‘美丽’还很遥远,瞧过各界诸多莺莺燕燕,胜得过氐人族雌性的,大概只有凶兽穷奇吧。”睚眥实话实说,不能怪他眼高于顶,而是自小生长的环境里,抬头望去,全是浑然天成的俊男美女,偶有一两条例外,那些例外摆进人类城里,说不定也算极品呢。
“穷奇姐姐很美没错……你们海底城像穷奇姐姐那样的美人很多哦?”
“很多。”他点头。
“真那么多?”参娃表情有些古怪。
“嗯。”
“睚眥。”
“嗯?”
“那……我算不算漂亮?”不是对自己没自信,也从不在意美或丑这种小事,灵参只比药效不比外貌,但她很是在意从睚眥眼中看见的她,是何种评价。
睚眥的停顿,像是被她给问得无以回答,实则是没料到她有些一问。
漂亮吗?
昧着良心都无法说她貌美如仙,可要否认她不美,又显得娇情,她太顺他的眼,那对眉,那双眼,那支鼻,那张嘴……他完全没有哪里想挑剔。
“你干咳不回答?有这么难以启齿吗?”参娃追问。漂不漂亮一句话,考虑这么久很伤人耶!
“不是不回答,重点是,你连女人都称不上,要我用什么当标准来比较呢?男人的漂亮与女人的漂亮不同,你问倒我了。”睚眥不愿把心里所想的赞美告诉她,省得有人太过骄傲,便采虚与兴委蛇的方法回她。
“如果我是男的呢?”
“失败。男人要高,五官不用多精致,唇红齿白反而太娘味。”
“那……我是女的呢?”
他会直接把她拖上床,扑倒,尽情戏弄,尝遍她的滋味,要她拿娇美身体来补尝他这些日子以来,被点燃却无处宣泄的炙焰焚身之苦。
睚眥用一种让她忍不住想吞燕津液的眼神看她,又迟迟不给她答案,瞅得她脸蛋开始泛热,她好希望从他口中听见一句“漂亮”或是“还不错”,她就欣喜若狂,乐上好半晌。
她希望在他眼中,她是美丽的……
“如果我是女的……你觉得,好看吗?”她扯扯他的袖,又问一遍。
“不要做这种不负责任的假设,会害人白高兴一场。”睚眥的回复,是两指狠狠拧住她的鼻,让一张人模人样的俏脸蛋皱成一团。
“什么嘛,我只是一时好奇才问,跟负不负责任哪有关系?”她从他作恶的指头下逃走,捂着微微发红的鼻,朝他不满地吐舌做鬼脸,恼他死不肯夸她美丽,连骗骗她都不愿做,气呼呼掉头跑远。
睚眥笑觑跑走的背景,良久之后,低吐出他发自内心的评语。
“好看呀。”
*
不是冤家也路窄。
参娃从睚眥身旁跑掉之后,赌气不想回房,在武家庄胡走乱逛,去瞧庄里子弟练拳舞刀,去听庄里丫鬟说三道四。但她胸口闷闷的,啥事都觉得无趣,最后决定缩藏在武家庄一泓小鱼池前,赤脚泡水,让脑袋瓜冷静冷静,那时,双眼红通通的武乘凤也躲到这儿来,两人对上了眼。
两人打从头一回照面便吵了几句,迄今倒没再对彼此说过半个字,武乘凤只当她是睚眥的妹子,因为睚眥死不肯离开,她也就跟着白吃白喝白住。
武乘凤本想扭头走人,又高傲的认为该走的不是她,而是这名小食客,于是她哼了声,落坐在她每回心情烦闷便爱独处的池畔扁岩上。
参娃与武乘凤不同,她对武乘凤称不上喜欢或讨厌——如果睚眥会和武乘凤成亲,那么她就很讨人厌,偏偏这几回偷偷去听戏,已对戏里男女主角的痴心感动同情,连带影响武乘凤在她心目中印象,坏的那一面淡化许多,加上武乘凤爱的是楚灿,而非睚眥,参娃连半点排斥她的都不剩。
“你哭完啰?”参娃率先开口,一副和武乘凤相离数十年那般自然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我哭过?!”武乘凤则是浑身发刺的警戒和惊讶。
“我刚刚看到你,你抱着姓楚的,哇哇大哭——”
“你无耻!你偷听?!”武乘凤跳起来吠。
“一开始是不小心听到的……后来几次才‘勉强’算是特地去听续集。”参娃很坦白。
“你听到了什么?!”武乘凤漂亮脸蛋又是窘又是气,涨得通红。
“很多耶……你跟他说非君不嫁啦,逃家成亲啦,爱你要勇敢一点啦……你干嘛拿鞭子出来?!”参娃反应很快,自水池中抽脚起身,跑离武乘凤十来步远。
“我把你这个偷听鬼的耳朵和嘴巴给撕烂,看你用什么听用什么说!”武乘凤以为参娃在调侃她、戏弄她,变脸比翻书更快,一鞭子抽过去,幸好参娃早有准备,闪到石块后方,没挨到皮肉痛。
“我不会说出去啦!我才不管你喜欢谁哩,那是你自个儿的事,你不要睚眥喜欢就好……”
“你是说姓龙的吗?!我巴不得把他轰出武家庄,还喜欢他哩!”
“睚眥也不喜欢你呀,更不会娶你。”
“哈!我求之不得!既然如此,你们怎么不快点滚出去?!待在这儿想捞油水吗?!”
“不用你赶,我和睚眥一定会走,但是我们走了,你就嫁得成你心爱的男人吗?”
参娃只是好奇地多问了这句,却让武乘凤气焰全消,鞭势委软,方才的张牙舞爪仅剩气虚沮丧。
“……要你管!”红红的眼,又浮上一层闪亮泪光,武乘凤地倔强地抹去。
“你这么爱他哦?”爱到光是问了个小问题,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
“从我懂事开始……便是他陪伴着我,我学步,是他牵着;我挑食,是他哄喂着;我习字,是他握我的手,一笔一画的教导着,就连我初次**,以为自己生了重病,也是他红着脸,笨拙且努力地解说女孩子长大必经的过程……我是真的爱他,不是当他像爹那样的爱,而是一个女人深爱一个男人,他却因为身为我爹义弟,自惭年岁长我许多,逼自己放弃我,更逼我去喜欢与我同龄的男人……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是他的包容和他的温柔,并不是他的年纪。”
武乘凤不懂为何要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兴许是她已经濒临无助绝崖,太需要有个人分担一下女孩心事,让她宣泄情绪。
诉苦就这么麻利地倾倒出来,她继续向着参娃道:“比他晚出生又不是我的错!他那么好,那么疼惜我,难道将我送入一个年纪和我相仿,却待我极坏极差的男人怀中,对我才是好的吗?他没娶我没嫁,我爱他又没有伤害到其他人,我自小期盼的就是快快长大,不让他被别的女人抢走,每次只要有媒人上门向他说亲,我多害怕他会答应,我担心他不肯等我,烦恼他娶妻生子,好不容易我大到可以嫁人,他却说他老了,不合适我……”
“你和他差几岁?”参娃问。
“二十四……”
武乘凤知道,马上又要得到另一个反对的声音,总是这样……她曾与一两名师妹暗喻此事,师妹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不看好——
“还好呀。”睚眥差她都不只两百二十四岁哩,她也不觉得有何干系呀。
“……你没觉得有些悬殊吗?”武乘凤极少露出吃惊过度的憨傻神情。
“一点也不,他没有大你多少。”参娃忽略了人及妖的不同,答得理所当然。
如果连二十四岁的差距都如此困扰武乘凤,睚眥那种几千几百岁的男人还不快快把他轰出武家庄?
“……你是头一个这么说的人。”武乘凤有些开心,仿佛终于觅得知音。“所以你也认为我该要坚持下去,不放弃这段感情?”
感情事拿来问参娃,比对牛弹琴更加白费功夫,参娃哪里懂呀。
“嗯,不要放弃。”很不负责任的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胡乱回应,会害武乘凤为这段爱情再吃多少苦、遇多少挫折。
武乘凤咧开大大笑靥,芙颜妍丽漂亮,快乐得很明显,她收起长鞭,缠回腰上,行动代表着她不会鲁莽再伤参娃,已经把参娃当成自己同派的人马。
“你呢?你看起来也是一脸怨怼和苦恼,我可以当个聆听者,让你吐吐苦水。”武乘凤在池畔坐下,拍拍身旁的石,要参娃一并坐。
“我?我没有呀。”参娃本能的摇头。
“还否认哩,我刚刚一踏进这里,就看见一个嘟嘴委屈,眼泪都挂在眼角的小丫头。”换武乘凤取笑她。
“我才没有想掉泪哩……只是被睚眥给气到了,那只小气龙,不过是想听他夸我漂亮,他竟也吝啬说,难道我真长得不好看吗?”参娃唇儿抿成一线。
“不至于不好看啦,差我一些些。但……你哥哥觉得你漂不漂亮,有这么重要吗?”她耳闻参娃是龙家养女,与龙二没有血缘,又久处一家,难免日久生情,武乘凤倒不意外养女与非血亲兄长产生异样情愫这类故事情节。
“重要呀!”
“像我就只在乎楚叔觉得我好不好看,其他人怎么夸我贬我,我全不管。”
“我希望在睚眥眼中,我不输给他见到的雌性生物。”
“你这说法和口吻好像妒妇哦。”
“肚腹是什么?”参娃以为是同音的这两字。
“吃醋的女人,霸着自个儿的情人,不许他看其他姑娘半眼,只准他望着你,只准他说你美丽,最好是所有女人在他眼里全是无盐,就你是唯一天仙美人儿。”
参娃头一回听见此般说法,而且还是用在她身上,她自己都未曾深思为何会如此气恼睚眥,光埋怨他不懂得说些她爱听的话儿,却没发现自己怎会在意睚眥是如何看她……
武乘凤说得没错,她不要睚眥看其他姑娘,不爱听他夸他谁谁谁好美,不爱睚眥和谁谁谁成亲——原来就叫吃醋?
参娃懵懵懂懂,又仿佛碰触到了她似明非明的字眼。
从不曾体验的情愫,不同于山野林间,与花花草草们打闹交好的友谊,也不是住天山,享受窮奇和月读的护卫,视他们如亲人的感情……
“我为什么会这样?”参娃困惑地问,把自己的迷惘丢给武乘凤解疑。“我为什么会对一只想吃……想伤害我的家伙有这种怪异感受?你喜欢的男人是对你温柔有耐心,但睚眥又不算待我很怜惜,我叫他放我走他也不肯,虽然他没有狠到完全不听我的心愿,可是他很清楚我跟着他的下场只有一种,他好像全然不在意我的死活——明明就不在意,那只牛和那只鸟要抓我时,他又让电掣保护我,只是因为我很珍贵,除了他之外,谁都不许碰吗?”
“呃……老实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武乘凤打断她的嘀咕。牛?鸟?电掣?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半点头绪。
“对哦,你听不懂……”差点自曝身份,参娃眉眼苦苦地思索该要如何修正用词。
“跳过不懂的字眼,其他部分我勉强可以理解啦。”武乘凤本就是个聪颖伶俐的女孩,举一反三。“总而言之,一个对你并不是太好的男人,你却仍是满心挂念他,还笨笨的美化他所有缺点,替他说话解释,因他随便一句话就生气或开心好久好久,既然知道他会伤你,依旧忍不住想亲近他……对吧?”
“你怎么都知道?!对对对是这样没错——”参娃连连点头。“然后还有还有,他明明不是月读那种好看的男人,我竟然觉得他很俊很特别,甚至比月读更吸引我的目光,我是眼睛出了毛病还是脑袋有伤到?他应该是我最要害怕的人,可是当我遇上危险,我只会想躲到他背后去,因为我知道有他在,我一定很安全,但这样很怪呀,他比谁都危险恐怖,我该要避之唯恐不及,而不是一直想靠过去吧?”
武乘凤吹了声响哨。“哦喔,你根本就是爱惨了他吧!”
参娃仿佛被巨大石槌给敲中脑部,晕眩半晌,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胸口一阵频繁刺痛袭来,她本能绞紧心窝方寸的衣料,呼吸变得凌乱而急促。
“好……好痛……”
“你怎么了?!”武乘凤连忙扶住摇摇晃晃的参娃,不解她为何突然疼到脸色刷白。
“好痛好痛好痛——”
“快来人呀!快点!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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