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元维也在看谢尚的文,看到小徒弟文明山脸上明白无误地错愕,元维不禁哑然失笑:他这两个学生,明明差不多的年岁,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脾性。
似文明山,七步一诗,每日一书,日常的呼朋唤友买醉闹市,吟诗作对,题咏歌赋——来京三年,文明山几乎逛遍了京师内外一应的名胜古迹,茶楼酒馆,但凡题壁处,必有其笔墨诗文。
可谓是将常人眼里的风流才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对比文明山,谢尚却是跟他爹谢子安一脉相承地深居简出,少与人交,除了知交好友等亲近往来,几无一文一墨外流,这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莫不以为其人乏味无趣,不解风流。
殊不知《文心雕龙·文思》开篇便引用前人“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实证文章的构思精神不受任何约束——即作文无论是似文明山一样地放旷在市井人前还是似谢尚一样地孤灯独作,想作得好,必都是一样地抚古追今,贯通千年;目转神移,驰骋万里;吟哦咏唱,吐字如珠;凝神思想,风云变色。
文思之贵,在虚静,疏沦五藏,澡雪精神。
文思之术,在积学、酌理、研阅、驯致以及能随心妙用文辞展示精神意向。
评论文章好坏,历来只评文神、文辞,至于作文场景、观众,则是有则锦上添花,无则不伤大雅的小道而已,无甚要紧。
文明山、谢尚两个人,两样脾性,原似两军对垒时,勇冠三军可夺帅的猛将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儒将一样,两种风采,两种风流。
并无高下之分。
事实上他两个人私交很好。不过一点也没妨碍他们于学问一道,你追我赶,明里暗里的较劲。
比如文明山见谢尚的楷书比他好,这两年就一直咋咋呼呼地在练,而谢尚虽嘴上没说,但看今儿这笔能打击到文明山的行书,想来私下也是有的放矢地用功。
这和他当年,几乎立时地,元维回想到了自己,才入京时,不甘心行书不及孟辉,私下练习的情形可谓一模一样。
他和孟辉,下意识地,元维扫了身边凝神读文的冤家老对头一眼,心说:虽不是挚友,但论及彼此的熟稔度,那真是烂若披掌,比一般的至交好友还更烂熟。
真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接受到元维的目光,孟辉本能地回视了过去,心里嘀咕:元维什么意思?以为谢尚这篇文,这幅字,我写作不出来?
他人怎么这么无聊?
自己一辈子行书没追过我,现就卖弄弟子来了?
有本事,咱们比儿子啊!
比别人的儿子算什么本事?
不屑归不屑,孟辉眼睛诚实地分析谢尚这篇作文——似《兰亭集序》能成为名篇,孟辉暗想:神在作者王右军以清新韵律的辞藻把聚会的天时、地利、人和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生死无常的感叹自然地融洽在一起,一咏三叹地抒发兴尽悲来,“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之慨。
谢尚这一篇《醴泉集序》文风架构完全仿《兰亭》朴实之风,一样从今儿集会的时间、地点、缘由入手,续写宾客贤德才识,转写醴泉胜景,陛下御笔、点出聚会内容为随能任意,体裁不论,或“长赋”、或“五言”、或“一匾一咏”的文墨“颂圣”。最后道出盛会之时正是“一年之始,万象更新”的天时,发无论乾坤运转,世事变迁,惟圣德不朽,后继无穷之慨。
强健意气,盖超《兰亭》。
短短三年,谢尚连中六元,继又封爵,心中豪情,实非他所能及。
如此开题立意已输,实没必要续作。
这醴泉原是谢尚自己一铲子挖出来的,他自己作文记录盛会叙得好也没啥稀奇。他孟辉终也会有自己的盛会。
懒怠搭理元维,孟辉干脆转身瞧文明山的文章。
入目文明山的欧楷,孟辉眼光一闪,定在了文明山身上。
和行书直抒心意不同,楷书历来讲究个中正平和,气定神闲。
孟辉没想今儿这样的场合,文明山还能有这样的沉稳心性,不免感慨传闻不可信,名满京华的文探花年少归年少,绝不似人云亦云地轻狂。
他在文明山这个年岁的时候可没有这个沉稳气度,且元维也没有。
元维的楷书跟他一直是仲伯之间。这些年楞是没较出个胜负。
不过也幸而如此,现今才不至于被两个后辈踩脸——从这一点上看,元维这个人也不算完全地一无是处,他还是有点磨刀石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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