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征的第七天阿列克谢才知道,在那个暴风雪之夜,他听到的远处的战斗声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实在是精疲力竭,在积雪渐渐融化的林中之路上拖着双脚慢腾腾地走着,而为了能接着走下去,他不时地要停下来休息。春天已不是在远处微笑,而是走进了这片禁上砍伐的森林,并带着阵阵和煦之风,带着透过树枝、冲洗掉土堆和小丘上积雪的强烈的阳光,带着傍晚才会有的乌鸦忧郁的啼声,带着在路中暗褐色土块上缓慢移动的丰满的白嘴鸦,带着蜂巢似的多孔的湿润雪团,带着雪融化时的耀眼水洼,带着家酿麦酒的强烈气味,这味道能使所有的生物都愉快得陶醉起来。
阿列克谢从小就喜欢这个季节,就连现在他还是贪婪地呼吸着这湿润的醉人芬芳,虽然此时他在水洼里拖拉着那穿着湿乎乎的、被水泡得发涨的长统皮靴的坏脚,还有饥饿与因疼痛和疲倦而几乎要丧失的知觉。他诅咒着水注和粘雪及初春的泥泞。他已经不辨道路,不绕过水洼,一路摔着跤,跌趴下来,又站起来,重重地靠在手杖上,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积蓄着力量,然后再把手杖向前移并尽量多移动一些,继续缓慢地往东走去。
林中之道在这儿猛然地拐了个弯,往左折。他就在这儿停下来,并愣住不动了。有个地方的路特别狭窄,两边挤满了密密的小树林,就在那里他看见了几天前越过他的那些德国汽车。两株粗大的松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在这两株树旁边就停有那辆像斧头的装甲车,它的散热器扎在这两棵树中间。不过它已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白底带圆点的了,而是紫红色的,它低低地架在铁圈上,因为它的轮胎被烧掉了;炮塔则倒在树下的雪地上,像一种奇怪的蘑菇。装甲车旁边躺着三具尸体(它的乘员),这些死人都穿着油污的黑色短上衣,戴着布做的兜形帽。
两辆越野汽车也被烧毁了,成了深红色的,里面烧得焦黑。它们跟那辆装甲车紧贴在一起,停在被煤烟、灰烬和焦炭弄成黑色的雪上。在路的两旁,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在水沟里,到处都是躺得横七竖八的德国士兵尸体。由此可看出:士兵们是吓得到处乱窜的,甚至没有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没弄清楚死神用暴风雪之慢遮蔽着藏在每一棵树、每一处灌木丛后面窥视着他们。有一具穿着军服但没有穿长裤的军官的尸首被绑在一棵树上,它的黑领绿色对襟上衣上别着一张字条,那上面写着:“罪有应得”。稍往下一点是用黑色铅笔添补的一个很大的“狗”字,笔迹是另外一个人的。
阿列克谢久久地看着这激战之地,寻找某些可吃的东西。他只在一处发现有面包干,它已被乌啄食过,存放了好长时间并开始发霉,还被踩进了雪里。他把这面包于拿到嘴边,贪婪地吸着黑面包的酸味。他恨不得把这块面包干整个儿地塞到嘴里,不断咀嚼、咀嚼,咀嚼这一大块香喷喷的面包。但是阿列克谢把它分成了三份,两份深藏在裤口袋里,一份搓成碎片,接着就像吸吮冰糖似地吸吮这些碎屑,极力延长这种享受。
他又环绕战场一周。就在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游击队应该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就在附近!灌木丛中树林周围那些发暗的雪不就是他们的脚印吗!或许他在尸首堆里徘徊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发觉,也许有一位游击队侦察员正从松树顶上、从灌木丛后面或是从雪堆后面监视着他。阿列克谢把双手放在嘴跟前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喂,喂!游击队!游击队!”
使他惊奇的是,他发出的声音是多么地轻微无力。从密林里传来的回音同他的喊声呼应着,把他那被树于断断续续地反射过来的叫喊声返送回来,甚至连这个回音好像也比他的声音洪亮些。
“游击队!游一击一队!喂,喂!”阿列克谢坐在烧得乌黑的汽车和不做声的敌人尸首中间的雪地上,大声喊叫着。
他一面喊,一面凝神细听。他喊得声嘶力竭。他已明白,游击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搜集好了战利品,早就离开了——再说,他们何必要留在这座没人的密林里呢!但是,他仍旧一直喊着,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立刻有几个大胡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关于他们,他已听说过很多),把他抬起来运走。他甚至可以休息一整天,一个小时,一切都由别人来安排,什么也不用担心,也不必着急往哪儿去。
只有森林用断断续续的响亮回声来答覆他。突然,阿列克谢透过悦耳深沉的针叶林声,听见了一阵低沉而又密集的炮轰声,它们一会儿清晰可辨,一会儿完全沉寂。或许是因为过分紧张而有如此感觉吗?他全身振作了起来,好像远处有一个很友好的召唤声传到了他这片荒凉的森林里。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听觉,又伸长了脖子坐了好一会儿。
不,他没有受骗。湿润的风从东方吹来,又带来了一阵现在清晰可辨的枪炮声,而且这枪炮声不是懒洋洋的、稀拉拉的,不像最近几个月来,双方军队在坚固的防线上挖起战壕、筑起工事不慌不忙地投掷着互相骚扰的炸弹那样,而是频繁不断地响着,仿佛有人在滚动着一堆沉重的卵石,或是不断用拳头去敲击橡木桶的桶底。
全都明白了!是紧张激烈的战斗。根据炮声判断,前线大约远在十公里处,那儿有什么战事发生了,有人在进攻,有人在拼命地射击自卫。阿列克谢的脸颊上流着欣喜的眼泪。
他望着东方,虽然道路在这儿猛地折向相反的方向,展示在他面前的是茫茫白雪,但是他听到的这召唤声正是从那里来的,游击队员在雪地上踩出的足迹就通向那儿,那足迹已变成一串串发黑的长长的小水洼。他们这些勇敢的林中人就住在林中某个地方。
阿列克谢喃喃自语道:“没关系,没关系,同志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同时,他坚决地把手杖插在雪里,艰难但坚决地把脚移到雪堆上。他从道路上拐了个弯,往没有人走过的雪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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