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七月, 烈阳如火。
周文茵穿着一身绿军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 提着一捆崭新的农具跟着亲爹一起到了五星大队。
林芳秋拉着林芳夏躲在村口那棵大树后面, 一脸羡慕地看着周文茵那身新衣服, 还时不时跟林芳夏咬耳朵, “三姐,她身上的衣服真好看。”
林芳夏点头认同, 欣赏过后,就要拉她回家,“爹要回家了, 要是看不到我们会生气的。”
林芳秋抱着大树不肯走,腆着脸跟她商量, “三姐, 再等等, 我再看一眼。”
林芳夏原本只是欣赏,可现在看到四妹这样, 心里不放心, 叮嘱她,“她是咱家的客人,你千万别提那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要求。要不然咱爹会生气的。”
她爹为了迎接这两人, 一大早就把家里人支使得团团转, 甚至刚下工就亲自到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可见他爹有多重视这两位客人。
林芳秋被戳中心思,有点不高兴, 瘪了瘪嘴,没吭声。
林芳夏见她不答应,语气加重,“你可别让城里人看不起咱们农村人,说咱们都是眼皮子浅的乡下土包子,丢咱们农村人的脸。”
林芳秋彻底火了,反过来瞪她,“丢脸怕什么?只要我也能穿上这么一身新衣服,再丢脸的事我都无所谓。”
林芳夏气结,“算了,我不管你了。”
林炎城带着两人往家走,一回头就看到小女儿站在大树旁边。
他轻咳一声,冲着那边喊,“芳夏,过来。”
林芳夏听到亲爹叫自己,这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忘了隐藏,她当即吓得不轻,涨红着脸,跑到亲爹跟前,捏着衣角,低着头期期艾艾解释,“爹,我马上就回家摆饭……”说着就要开溜。
林炎城把人叫住,“你先带周文茵同志到咱家,跟她讲讲咱们大队的事情。”
林芳夏见亲爹没生气,松了一口气,点头答应,又朝着周新民点了点头,“周叔叔好。”
周新民朝林芳夏扫了一眼,赞不绝口,“林同志,你这闺女长得可真俊,一看就很老实,比我闺女省心多了。”
林芳夏被夸又羞又臊,低下了头。
周文茵撅了撅嘴,扯了周新民一下,撒娇卖乖,“爸,你还生气呐?你说说你,气性咋这么大啊,天天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瞧着你心眼只有针尖那么大。”
周新民气恼瞪了她一眼,嘴角上翘,故作不高兴道,“胡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当着外人面就这么编排你爸。”
周文茵笑了笑,“林叔又不是外人,你在家不是天天说林叔有多敞亮嘛。”
一句话既恭维了亲爸,又恭维了林炎城。
周新民朝林炎城无奈道,“这孩子被我娇惯坏了。林同志,以后请你多费心。”
林炎城摆摆手,哈哈大笑,“没事儿,女孩子就要朝气些才好。”
林芳夏见亲爹笑,心里佩服周文茵会说话,偷偷瞄了一眼。刚好周文茵也看向她。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腼腆地低下了头,一个大大方方笑了笑。
周文茵朝林芳夏道,“林芳夏同志,能麻烦你带路吗?”
林芳夏立刻点头,她心里紧张,又不想对方看轻自己,学着对方,将头往上抬了抬。
周文茵走几步,朝四周打量一眼,看到刚刚那棵树后还有一个姑娘,忙碰了下林芳夏的胳膊,“林芳夏同志,那人在叫你呢。”
林芳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林芳秋正朝她们挤眉弄眼。
林芳夏回头见亲爹往大队办公室去了,忙冲她招了招手。
林芳秋三两步跑过来,眼珠子都快盯到周文茵身上了,“周同志,你这衣服真好看。”
林芳夏觉得亲妹有点丢人,悄悄打了下她手背,提醒她注意些。林芳秋装作不知,拉着周文茵的手,十分热情,“周同志,我带你去咱家。”
周文茵不习惯陌生人拉自己的手,尴尬地收回,又怕对方以为自己不喜欢她,忙朝后招了招手,“林芳夏同志,快走。”
林芳夏忙跟了上去。三人并排往家走。
林炎城这边已经拉着周新民到大队办公室了。
徐广进老早就知道上头给他们大队分了两个知青,他也没当一回事,甚至还有点发愁如何安排人。听到林炎城主动要求住到他们家,徐广进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等他接过周新民手里的户籍资料,看到居然是个女的,他有点后悔。
可又一琢磨,把人领回家,比在外头还要麻烦,他也就释然了。
他看向两人身后,眉毛都快竖起来了,面上明显不高兴,拉长调子,“人呢?咋没带过来?”
林炎城:“大队长,她有点中暑,我让她到家里歇息了,总要让她熟悉下咱们大队再下地也不迟。要不然上头该怪我们不善待这些上山下乡的好同志了。”
徐广进诧异地瞟了他好几眼,怪声怪气道,“呦吼,林老头,没发现呀,你还挺能说的。”
林炎城笑笑,“都是跟书记学的,依葫芦画瓢,闹笑话啦。”
徐广进板着脸,挥了挥手,“行啦。我只给她歇三天,既然响应号召主动下乡,她就要做好吃苦受累的准备,她不是来咱们大队享福的。”
周新民脸色一白,握着拳头,忍了又忍,面色不善地盯着对方。
徐广进没把他当回事,林炎城担心他惹事,立刻把人拉走。
出了大队办公室,走了一段路,林炎城才低声道,“你别冲动。以后文茵能不能回城,还得他盖章呢。”
周新民朝林炎城感激地拱拱手,“林同志,多亏你了。要不是有你,我刚刚差点揍他了。”
林炎城带他往回走,“放心。他这人好对付。”
周新民皱了皱眉,看了眼四周,凑到他身边小声道,“这种瘪三都能当上大队干部。简直丢咱们党的人。林同志,我觉得你不错,我看你找准机会把他搞下去得了!”
林炎城无奈摇头,掰着手指给他算,“咱们大队一共有大队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大队会计,妇女主任,民兵营长和治保主任。下面八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政治指导员1人(生产队的最高领导),水田队长1人(专管稻谷生产),棉麻队长1人(专管棉花与苎麻生产),妇女队长1人,会计1人,仓库保管员1人,记工员1人。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六七十口子,全是这姓张的狗腿子。你说说,我扳倒他一人,有什么用?”
林炎城不是没想把徐广进踢下去,可原身性子老实,在村里人缘一般,知心朋友更是没几个,他不得不慢慢筹谋。
周新民没想到乡下这么复杂,心里不由得庆幸起来。如果文茵不是到这儿,而是到他看不到也摸不着的地方,而且也没有林炎城一家子照顾,文茵岂不是被人家欺负得连渣都不剩?一想到这,他心就疼得厉害。
林炎城见他面色松动,又劝了几句,“是她自己要下乡的,如果你一点苦都不让她吃,她怎么可能乐意跟你回去?”
周新民瓮声瓮气道,“这孩子是欠教训。”只来一会儿,他恨不得立刻带女儿回家,可想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户籍都落在这边了,哪还回得去?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回到家,林炎城边走边看堂屋方向。
林建国和小五小六不在家。估计又去捞鱼摸虾了。
林建党坐在门旁,时不时回答周文茵提出来的问题。这两人现在能聊得开,林炎城倒是挺高兴。
两姐妹站在廊檐下,这两人似乎是在闹矛盾,林芳秋满脸不高兴,眼刀子时不时甩向林芳夏。
林芳夏不理会她,暗自瞪了她一眼,那眼里还带着一丝警告。
周新民看到女儿小脸兴奋,暗自吸气。罢了罢了,就让她受点罪。他为她愁白头,她自己倒半点不知疾苦。
林炎城把吵得正凶的两姐妹拉开,让林芳秋带周文茵去她房间。
林芳秋眼睛一亮,挤开林芳夏,谄媚地道,“文茵姐,我爹老早跟我说你要来,我花了不少心思帮你布置房间。你快随我看看。”
周文茵朝她道谢。朝旁边的林芳夏道,“芳夏,你跟我一起去。”
林芳秋气脑地瞪了亲姐一眼,在周文茵看过来的时候,又飞快换上笑脸。
三人这眉眼官司自然没逃开林炎城的法眼,他暗自抽了抽嘴角。
他一回头就见周新民似乎也看到这边的动静。
周新民怕他尴尬,朝他笑笑,“你家两个女儿还真是各有千秋哈。”
林炎城颇有几分无奈,“让你笑话了,孩子们不懂事。总喜欢争来争去。”
周新民笑着道,“我就羡慕旁人家多子多女的,我要是有两个孩子,哪怕多一个女儿也成,也省过这一个,我为她掏心掏肺,她还不领情。”
林炎城摆摆手,“孩子还年轻,你不能要求她十七岁就有你四十的见识。她看问题简单,总要经历过一番风雨,才能知道谁是她最值得信任的人。”
虽然周文茵很有可能恋着前世那个渣夫,但是林炎城对她升不起半点恶感,甚至还挺喜欢她这敢爱敢恨的性子。
做人做事,要拿得起放得下,他最厌烦的就是为情自杀或者使劲作践自己的那类人。
就像他曾经也被女朋友抛弃过,但他没有自残,自我修复后,反而找到了他这辈子最值得珍惜守护的妻子。
从这点来说,周文茵挺有他年轻时的风范。
被他这么一宽慰,周新民心里好受不少,等两人坐到堂屋,他小声道,“我已经帮你找好了人,你什么时候进县城一趟?我好约时间。”
林炎城当然想速战速决,他算了算时间,“一周后,到时候水稻应该能栽完了。”
周新民点头答应。
林炎城又问起厂里招工的事情。
周新民从潘婶子那边听说林炎城是为了给大儿子找工作,才特地卖方子,“我们厂这次招人,人数不多。如果你家儿子想报,我帮他填表格,但是等他接到面试通知,他肯定要带户口才行。”
林炎城之前就问过了,房子买好,当天就能过户,但是户口不太好迁,他要找徐广进开迁出单。又要到房子所在街道那边开接收单,来回跑估计会耽误不少时间。
“面试是哪天?”
“再过十天。”
十天?林炎城眼睛一亮,“那只要我抓点紧,应该还来得及?”
他暗自琢磨该怎么运作。肯定不能等栽完稻再去县城了,那不如贿赂徐广进一回。
打定主意,他当机立断让林建党跑趟代销社买两包大前进香烟。
没一会儿,林建党就回来了,林炎城让林建党好好招呼周新民,自己揣着这两包香烟往大队办公室去了。
等他出了院子,周新民朝林建党道,“你爹为了你真是干劲十足啊。”
林建党刚刚听到两人谈话,云里雾里的。他爹似乎是在替他找工作,但是好像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小伙子,你都会些啥啊?”周新民把林建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挺朴实的一个小伙子。
林建党挠挠头,实话实说,“初中毕业后,我就一直在我们生产队挣工分。没有手艺。”
周新民本来也没对他报什么希望,又问,“那你想学点啥?”
林建党摇头,“不想学啥。”
周新民蹙了蹙眉,“你不想当技术工人?那只能到仓库搬东西干些体力活了?”
林建党怔了怔,试探道,“我真的能进厂?”
周新民没想到这小子还不知道他爹为他做的事,有心替林炎城说几句好话,便把他爹的事情说了一遍,“你爹为了给你找工作,可是冒着大风险的。你小子一定要好好珍惜啊。”他没说方子的事,也是因为买卖方子是投机倒把,他自然不能把这么危险的事告诉一个毛头小子。
林建党心里升起一抹愧疚。为了他,他爹被张二猛狠揍了一顿。
可他爹对他连句责备都没有,依旧掏心掏肺为他,甚至还到县城求表姑奶给他找门路。林建党一颗心仿佛泡在糖水里,甜滋滋的,又似乎要溢出来。
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流进他嘴里,这眼泪甜得齁人。他抹了把眼泪,朝周新民道,“周叔,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我爹的。”
周新民欣慰地直点头,“好小子,你爹没白疼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周文茵从东屋出来,脸色有点不对劲,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周新民担心她任性耍脾气,忙道,“怎么了?”
周文茵朝林建党笑笑,然后拉着周新民到一边,搓了搓自己的两只胳膊,抖了个机灵,“爸,你快去看看我那屋。”
周新民怔了怔,笑了下,“好,我看看。”
说着,他背着手往东屋边上那间屋子走。
林家东屋一共有三间,周文茵住的是靠近堂屋边上这间,面积有十来平,屋里放了一张床,一口箱子和一张书桌,别无他物。
周新民视线落在那花里胡哨的墙上,暗自抽了抽嘴角,好悬没被吓住。他扶着门框,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打量这间屋子。
任谁看到这一整屋的M主|席头像都会头皮发毛?更何况他女儿尤其见不得这种太过密集的东西。
这老林家的闺女什么审美?这屋子还能住人吗?
偏偏始作俑者林芳秋还有些得意,朝周新民道,“周叔,你觉得我这屋子布置得咋样?干净不?漂亮不?”
干净倒是真干净,擦得一尘不染,拎包就能入住,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真的很想问一句:姑娘,你就不觉得渗人吗?
“周叔,我听说城里人都爱干净,还特地往地上铺了一层木板呢,咱们家其他屋都是泥地。阴天下雨都会潮。这屋子就不会。”林芳秋随手挥了挥,指着这一屋子的画像,“还有这墙面也是。全贴了画像当墙纸,也不怕潮。”
周新民大松一口气,原来这姑娘是为了糊墙才贴了这么多M主|席画像啊。他就说嘛,老林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个缺心眼的闺女。
可惜事与愿违,紧接着林芳秋就道,“我还听说那些知青是响应M主|席号召才下乡来的,我就特地到代销社买了M主|席画像。文茵姐天天看,肯定能高兴?”
周新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他能说他闺女看到这些画像才会睡不着吗?
不能!那不是冒犯伟人吗?
周新民拿她没辙,转头朝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来的闺女道,“文茵啊,人家帮你布置得这么好,你要感激啊。”
他拼命冲着闺女使眼色,周文茵也不是傻子,哪怕她心里怕得狠,也不能当着林芳秋的面说她布置得不好。
倒是林芳夏以己度人,屋里有这么多眼睛盯着,浑身凉飕飕的。周家父女不敢当面说林芳秋,以免落人话柄。可林芳夏跟林芳秋是亲姐妹,哪怕平时两人吵得再凶,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她扯着林芳秋的胳膊,趴在对方耳边小声道,“你怎么贴的全是画像啊,哪怕你换几张语录,交替着贴也好啊。这几十双眼睛盯着你,你不觉得太……那个了嘛!”
林芳秋还生她的气,不服气道,“就你能耐行了?连伟人都怕,你是不是干啥见不得人的事了?”
林芳夏气得直跺脚,扭头不理她了。
林建党见他们都在这屋,从堂屋走过来,勾头朝屋里瞅了一眼,好家伙一屋子的伟人。
他回头瞅了一眼周文茵,见她脸色红润,眼里明显有一丝乞求,瞧着怪可怜的。他的心像被猫挠了一样,痒得厉害,耳尖都红了,他忙回头,朝林芳秋道,“四妹,你买这么多画像,也不说分给咱们点。也太小气了。不行,我要揭几张到我屋里贴贴。”
说完,他扭头从自己屋里拿出一个捶子,进屋就拔了几颗钉子,揭了几张画报。
林芳秋气得直瞪眼,跑过来阻止,“大哥,你干什么?这是我辛辛苦苦给文茵姐准备的。你怎么能拿走?”
林建党从门口探头向周文茵征求意见,“周同志,能给我几张画像吗?也让我天天瞻仰伟人。”
周文茵忙点头,“行,行,你尽管拿。”
说完,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得太快了,担心林芳秋生气,忙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放到对方手里,“林芳秋同志,真是多谢你了。”
林芳秋看到这一把大白兔奶糖,气全消了。
林芳夏见大哥揭走好几张画像,也朝周文茵道,“周同志,我能要几张吗?”
周文茵正巴不得呢,“行,行!”
林建国拿着鱼杆,提着篓子从外面走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小五小六。
听到两人最后这几句,林建国顺口道,“什么行行行?也给我来几张呗?”
周文茵忙点头,“好,好。”她朝林建党道,“多揭几张,每间屋里都贴两张。”
总之别贴在一间屋里。她实在受不了这个。
到最后,周文茵这间屋子只剩下四张伟人画像,每面墙上贴一张,倒是不那么渗人了。
林建党把弟弟妹妹全赶出来。让周家父女单独说些体己话。
林建国倒是无所谓,他还要把自己钓到的鱼放到水里呢。
林芳秋揣着大白兔奶糖回了自己屋。
林芳夏把家里多余的几张画像往相熟人家送。
林建党拿着捶子到处贴画像,还把小六喊过来帮忙掌眼。
林建军从包里掏出一包刚从江边树上摘的野果,每样都挑出一颗品尝,甜的留下,酸的就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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